（雪花神剑续）桃花影里飞神剑

　　楚青萝皱着眉头。
　　整片林子静悄悄的。
　　就算萧鸿果如女儿所言功力尽失，也不可能察觉不到他们这么一大帮人马。
　　她心里正疑惑，秦婉珠想起上次在这林子里挨打，一时按捺不住就要往前走，却被楚碧菡拦住了，“珠儿，我去吧！”也不等秦婉珠回话，对楚青萝点了点头，便径直去了。
　　楚青萝这时才有心情细细打量自己这个徒儿的居处。“美则美矣，只是这桃花……”她不由自主地说出声了来，秦婉珠见她有些奇怪，叫了声“娘”，楚青萝一下从记忆中惊醒了过来。她方才所想，却是那人的居处，他住的地方断不会有这样太过艳丽的花朵。

　　楚碧菡在门口轻唤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她正要退回去，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望了望远处的秦家堡众人，她还是大着胆子，循着那药香走去。

　　小凤只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往丹房走去，微一沉吟，取了针囊，也悄悄地跟在那女子身后。

　　秦婉珠等得烦躁，楚碧菡去了很久还是没有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搞的什么名堂！”气冲冲地就要走，楚青萝见拦她不住，只得挥手让几个人跟上。
　　秦婉珠带着人好不容易找到楚碧菡，只见她正站在一扇门的门口，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屋里。“姑姑？”秦婉珠叫道，却见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正是那天见过的罗玄。
　　楚碧菡，秦婉珠，加上她带进来的几个人，几乎站了大半个院子，罗玄却似根本没听到他们进来一样，时而看看丹炉的火候，时而将那些处理好的药草投入丹炉，好大一会儿，他终于取了块白布，正要拭手，这才转过身来。

　　是方才路上遇到的那个女子，还有之前那个嚣张跋扈的秦家千金。见到秦婉珠，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却笑了笑：“几位想来不是找罗某的吧？”
　　“我是……我们是……”秦婉珠早听过罗玄的名头，这会在他跟前，倒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楚碧菡则是摇着头，只盯着罗玄看。
　　罗玄的目光落到了楚碧菡身上，神色冷了下来“姑娘，我早说过，这儿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我来看我徒儿，这也来不得么？”楚青萝冷笑着踏入门来，“一别数十年，罗大侠别来无恙否？”

　　“这位是……”罗玄只见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看上去有几分面熟。他一向记性甚好，转瞬之间，楚青萝这么个人物终于浮出了记忆的水面，他却笑不出来：“原来是秦夫人。哦，”他又用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说道，“萧少侠不在这儿。”
　　却见楚青萝笑了笑，忽然说道：“你们都去外头等着。”
　　秦家堡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却不敢不从。秦婉珠本要吵着留下，可见母亲根本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只得悻悻地退出去。
　　楚青萝则就一直那么站着，看着罗玄。

　　“喂，那是谁呀？”她和姐妹们一起躲在帘后，对着厅上与父亲交谈的宾客们指指点点。
　　楚家和上官家是江南武林的世家大族，有资格与她父亲交谈的，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你说那个，他呀，他是秦家堡少堡主，年少有为……”那个姐妹还没说完，就被楚青萝打断了，“那一个，又是谁？”只是一瞬，她的目光便被彻底吸引住，再也无法挪开。
　　“他？他是哀牢山古清风的徒弟，好像叫罗玄……”
　　一样是白衣，在那秦家堡少堡主身上，只显出一股世家子弟的贵气，在那人身上，却是众人难及的淡雅出尘。

　　此刻，楚青萝的眼光则掠过他的白发：“你老了。”
　　罗玄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想起当初楚青萝的兄长曾有意为妹妹向他提亲，还没开口就被他回绝了。

　　“青萝，秦家堡少堡主年少有为，样貌、人品都是一流，怎么就配不上你了？”
　　楚青萝只是不答话。
　　“青萝，娘知道你心高，可是……”
　　“我嫁！”说完这两字，眼泪便落了下来。
　　江南武林世家千金楚青萝，与彼时声振武林的秦家堡的少堡主喜结连理。
　　这样的场合不会有他。不问俗事，是哀牢门下一贯的作风。
　　可她仍然希望他能出现。却又怕他出现。

　　“秦夫人，”罗玄见她沉吟，只觉得这么呆着颇为不妥，正要往外走，却忽然听她问了一句：“你真的喜欢她么？”
　　她？罗玄即刻醒悟过来她问的是小凤。只是这个问题，是她可以问的么？
　　“一定是她勾引你的……”尽管听过外面的传闻，她还是希望听他亲口承认他并不喜欢聂小凤。带着些希望，她望向罗玄，“是么？”

　　罗玄眼前忽然闪现出小凤在溪边吹笛的身影。
　　楚青萝见他神色在那一瞬间竟变得柔和起来，他真的喜欢聂小凤？他真的喜欢那个魔教妖女？他真的……她讥刺地想到：喜欢他的徒儿？
　　她恼恨罗玄。就算当年他心里根本没她，为什么最后得到他的要是那个魔教妖女？
　　她也痛恨萧鸿和萧玄之间的那种感情。只因看到他两人的神气，她就会想：当年在哀牢山，他和聂小凤又是怎样的一幅情景。这念头让她几欲发狂。即使聂小凤已经死了，她还是嫉恨她。
　　可那都比不过现在的痛苦。
　　“我不相信，”楚青萝只是想不明白，年轻时自己什么条件都有，为什么会败在那个女人手上？
　　罗玄见她有些激动，说道：“秦夫人……”却见她根本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在那儿念着。
　　他有些无奈，想出门去，只是楚青萝正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他根本出不去。

　　见到罗玄在丹房里制药，而楚碧菡站在门口发呆的情景，小凤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罗玄离她是那么的遥远。
　　不知怎么，她忽然羡慕楚碧菡来。
　　至少，那个女子可以那样毫无顾忌地看着他。
　　她清醒过来，被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那是罗玄，她和他以前又不认识，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正迟疑间，身后脚步又至，她便到一旁躲了起来。

　　等到楚碧菡和秦婉珠都出来，只听秦婉珠道：“你们再去四处找找，他住在这儿，走不远的！”
　　这女孩子真是不知好歹！小凤轻哼一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去找玄儿吧，我保证，她一定让你吃尽苦头。”就算再加上那些手下，秦婉珠也不是萧玄的对手，眼下——她目光一斜——恐怕罗玄面前的这个秦夫人，才是难对付的那个。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两人的对话是这个内容——
　　“你老了”“秦夫人……”“你真的喜欢她么？”“一定是她勾引你的，是么？”“我不相信！”
　　她微微一惊：原来，罗玄还是有人喜欢的？
　　这个念头，与方才那个念头一样奇怪。

　　“我不相信，我怎么会败给一个——”楚青萝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听吱呀一声门响。
　　楚青萝其实见过聂小凤。只是，那是她后来请人绘制的聂小凤的画像而已。她急切地想知道那个据说夺去他的心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希望那个女人是外人传说中的一般烟视媚行，她迫切地要证明，那个女人不值得他动心，那个女人比不上她楚青萝。
　　可是，当她见到小凤的画像时，不过一瞬，她便知道自己永远比不上画中的那个女子。
　　一袭红衣，眉目飞扬，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势，即使是画卷之外，她也感受得到那扑面而来的傲气。她是天下霸主，他是神医丹士——如他，原本不会看上这世间那些平凡的女子。
　　只是眼前，她却无论如何认不出聂小凤来了。有谁会把眼前这个鹅黄轻衫，笑意盈盈的女子和那个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聂小凤联系起来呢？

　　罗玄只见小凤站在门口，“小——”刚要脱口而出，他忽然醒悟过来不能叫她“小凤”，忍不住看了楚青萝一眼：武林中人识得她的人不少，若是她被认出来——
　　小凤却自是不知道顾忌这些，见他眉头微蹙，打量了楚青萝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罗大哥啊，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啊？”
　　她怎么会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楚青萝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怎么听出了一点撒娇的意味？瞪着小凤走到罗玄的身边，在他身前低下头去。
　　自楚青萝的角度看来，这自然是小情人在心爱的人面前羞得低下头去，而从罗玄这儿，却偏偏看到小凤正低头轻笑着——她是在取笑他？他这才觉得和楚青萝共处一室是有些不妥，不由得不自在起来。
　　“罗大哥！”小凤又叫道。他这才想起她刚才说的话，连忙要给她把脉，一触到她的皓腕，又不自在起来。一手把着脉，脸却有些微红。
　　这窘态恰被楚青萝看了个正着。小凤也正好转过脸来，对她轻轻一笑。
　　那笑容刺痛了楚青萝的眼睛。眼见着罗玄见了小凤那紧张的样子，忽然，她一声低笑：是她楚青萝错了。罗玄从来不是没有情的人。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楚青萝那苦涩的笑容，竟有些熟悉。罗玄忽然想起了小凤最后的笑。
　　她却只是把着他的手，望着楚青萝远去。
　　好容易等到楚青萝走远，小凤正要松手，只觉得腕上一痛——回过头去，却正是对上他的眼睛，心痛，茫然……她还读到了什么？没等她细看，他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你来做什么？”
　　他的语气，怎么这么冷漠？
　　小凤想着自己并不欠他的，又想自己是怕他为难才替他气走楚青萝，只觉得他实在是不近人情，气道：“送这个给你！”把一沓药方往罗玄面前一撂，转身就走。
　　“小凤！”罗玄看清她送来的东西，忽然叫住了她。
　　她送来的，是那份被聂无错弄脏了的药方，这会儿被重新抄得整整齐齐的，而那婉媚秀丽的字体，赫然是她的字迹。

　　“照之于天者，就是去成心……”他想起她把那份答卷交给他的模样。

　　“我就奇怪了，怎么会有女人喜欢你呢？”她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他微微一愣。
　　“她们靠近你的时候，难道就不怕被冻着么？”带着几分负气的说话，却让他一笑。
　　只是连小凤都看得出，那笑容里，竟有几分苦涩。罗玄？

　　不过转瞬之间，那苦涩便好像消失了。她只见他温和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多谢”。
　　原本已经很熟络的两个人，这会儿，却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疏离。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得小凤都闻得到，他身上一直带着的那股药香。
　　说来也怪，之前几个月，她病中时喝药喝到闻着药味就反胃，可罗玄来后，她竟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这药的香味。

　　她先从怔忡中反应过来，连忙说道：“你看一下，我可有抄错？”
　　罗玄也回过头去，拿起那沓药方，细细地读了起来。
　　小凤一会看看他的表情，一会看看他手上的药方，她知道这份药方成分复杂，炼制工序繁多，自己虽然写得小心，可若万一抄错了，那就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了。
　　等她又一回抬起眼来去看罗玄，却发觉他也正转头看着她。四目相对，罗玄的脸微微一红，这才低下头去，一直默读着那药方，再没抬起头来过。
　　她不禁扑哧一笑：这么久她竟没发现，罗玄是这么个扭捏的人物？

　　听到她的笑声，他更是有几分心虚，拿着那药方的手，也不稳起来。
　　忽然，他皱起了眉头。
　　桌上放着的是那份被弄脏的药方，他手上，则是小凤亲手抄好的药方。
　　可是，怎么会？他翻检了桌上的那份，虽是脏了，可是一页都没少——那他手上的这份是？？初时映入眼中的，的确是小凤的字体，只是读着读着，那字体竟变成了他最熟悉的字——罗玄看着自己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写在小凤抄的那份药方上。
　　那每一笔，每一划，甚至其中的神韵，都是他深知的。
　　师父曾经说过，要摹写一个人的字的字形并不困难，只要下苦工就好，但是要得到一个
　　人的字中的神采，那就不只是经年累月之功——她用了多大的功夫学写他的字？
　　这次他是真的笑了：“小凤……”
　　而她，却多少有些诧异。她既不知自己不知不觉地用了他的字体，也早就忘了，她曾在哀牢山上的某个角落，拿着他写给她的卷轴，心里欢喜不已。

　　随着那声“小凤”，小凤觉得罗玄的眼神变得迷蒙起来。她正想问他怎么了，却忽然失去了平衡——他身上的药香越发地馥郁起来。原来他，竟把她揽在了怀里。一时间，她呆住了。
　　“小凤……”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让人心痛？也许，是他的怀里太温暖了，也许，是那药香太让人迷醉了，她居然向他怀里靠了靠，倚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小凤……”他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当是在梦中。多少次，在梦里，她记得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她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里，在她那些孤寂无望中，她记着曾有个温暖的怀抱，给她安定，让她可以安心地倚靠。彷佛，她已经漂泊得太久，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在他怀里，她竟安静地睡着了。
　　“师父……”她低低的梦呓，倚在他的肩上，就像个孩子。

　　“小凤……”右手将她揽在怀里，罗玄只觉得心里百转千回。是第几次，她这样靠在他的肩上了？她的头微微侧着，他听得到她均匀的呼吸，嗅得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
　　他侧过眼，低头看着她——熟悉的睡颜，一如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那般安详。他想为她拢拢头发，手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会，最终却还是放下了。
　　——无论她记得起记不起他，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她靠着，眼光望向远处，表情淡淡地。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秦婉珠找到萧鸿的时候，他正在找萧玄。
　　方才他只是听到一阵箫声，还未来得及找她，就听身后有人说道：“原来你在这儿！”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的玄儿，不在你的身边么？”见那丫头并不在他身边，秦婉珠不由自主地高兴。
　　萧鸿却想起了之前他和玄儿分开的那几个月，也不答话，径直就要循着那箫声去找萧玄。
　　“萧鸿！”见他要走，秦婉珠跺脚道，“你……”
　　“秦姑娘有什么要事么？”他回过头来，冷冷地说道。
　　“她没什么要事，我有事，不行么？”另一个声音响起，他转身，见到一个中年女子。他虽是毫不在意从前与秦家堡的瓜葛，可见到这昔日的师母，语气还是缓和了下来，“秦夫人。”
　　“怎么，不叫我一声师娘么？”楚青萝似笑非笑，想到他和那个丫头，又想起了罗玄和他那个女徒弟，心里又是一痛，也更坚定了这次来的决心。
　　萧鸿正要答话，那箫声又再度响起——那曲寒雪牵魂？
　　他曾听过寒雪牵魂的两种奏法：小凤所奏，哀婉凄凉；萧玄所奏，则平和喜悦。而此时这箫声却与往日的都不相同。既无悲声，亦无喜意。
　　秦婉珠见他听得出神，妒意又起，却见自己母亲也是凝神静听。楚青萝知道萧玄那丫头有些古怪，这会儿听见她的箫声，不由得多了几分小心。

　　罗玄也听到了这阵箫声。见肩上的人不安地动了动，他微微有些慌神，抬头望望窗外：她还是醒了。
　　小凤总是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之前她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记忆，可后来发觉，好像不只如此。而这时她只是闻得到那阵馥郁的药香。好熟悉？睁开眼来，只见一片雪白的衣领：这个人是——罗玄？！
　　她一惊，退后几步：她怎么会不知不觉地靠在罗玄的身上睡着了？“我……我……”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见她那副茫然无措的样子，罗玄苦涩地笑了笑：“你没事，只不过是太过疲累了。”转身继续收拾那些药材——其实，不记得他，也好。可是为什么，他竟会那么失落。
　　听着他依旧平静的语气，望着他的背影——难道刚才她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么？见他不以为意，她心下略有几分心安，可是，为什么刚才靠在他身上的时候，她会觉得那么温暖？

　　“你……”小凤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想看着他那灰白相间的头发出神。
　　“对了，这个，”罗玄拿起那份药方，“多谢。”
　　他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他的声音怎么变得沙哑了？
　　她正想着，林外那箫声又起，一蹙眉，就要走。

　　罗玄只觉得背后一阵风，再回过头时，她已经出去了。
　　他笑了笑，继续低着头，研制那些药材，只是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间放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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