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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命
人若无所惦念,也无未来可期,大约便很难久活。
自傅东君大仇得报后,他的身子便每况愈下。药依旧在吃,甚至已服用至最大剂量,却好似泥牛入海半点用也无。那毒发作得越发频繁,一痛便是彻夜难眠。
时雨被带回东都王宫后便被蔡翊昇取了性命,连同他一家十几口尽数斩杀。
蔡翊昇只以他留下的药方命太医院继续配药定时送去东宫。
他已不在乎他俩究竟谁真谁假,他只认证据指向的那人为正主。时雨的供词中仔细描述了十年前联合崔霆钰救出李濯的过程。皇室族谱玉蝶中亦记载了李濯出生时左手手腕两粒红痣,与时雨所供相符。如今又得前朝帝师崔霆钰肯出面佐证,人证物证已全。所以无论这自称李濯之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七皇子,都必须是了。
平心而论蔡翊昇并未苛待他们,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丫环侍婢若非风清晏极力拒绝,怕是也要往东宫送的。然而毕竟还有些洒扫活计,且蔡翊昇绝不可能不放眼线在东宫,风清晏便留了几个侍从护卫。
他想了许久,要与外界联络怕是还得靠崔霆钰。他们几人中唯一有希望正大光明离开东宫的,便只有他。可这老人家都这把年纪了,他着实不放心靠他递信。且蔡翊昇亦不可能不派人盯着他,万一被发现,崔霆钰九族难保。
依风清晏的轻功要避过护卫耳目出一趟宫其实不难,难在即便他出去了也寻不到可靠的人替他送信。走驿站信使定然是不行的,肯定会被查验。
转眼便至五月,风清晏依旧在为如何传消息出去头疼,而傅东君却已快要撑不住。
这个月他清醒的时间越发少了,昏睡时亦眉间紧蹙,睡不过片刻便会汗湿衣被。聿成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脸上颓败之色竟不比傅东君好多少。
傅东君醒时天色未明,屋中几案上一盏细小油灯忽明忽暗,隐隐照亮趴在床沿轻阖着眼的聿成的侧脸。
他缓缓抬手,指尖蹭了蹭聿成额角的那道伤疤。
聿成瞬间睁开眼,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沙哑地说道:“一醒就动手动脚?”
傅东君眸光浅浅,看着他笑了笑,说:“上来躺。”
聿成犹豫片刻,便起身压着被子躺在他身侧,半边身子悬在床外免挤着他,一手枕在脑后,道:“近卫随处皆可休息,这是基本功。”
傅东君沉默着,微侧了头靠在聿成的肩。
“还早,你多歇歇。”聿成抬手拍了拍他的头,轻而缓。
他知道他清醒不了多久,也知他即便入睡也睡不安稳,唯有增加休息时间尽量减少消耗。果然,不过片刻傅东君便又睡了过去,眉心轻蹙着,似吃痛。
此时风清晏突然端着药进来,小心翼翼的模样。
“怎要督军亲自端来?”聿成起身迎过去,双手接过药碗立即便觉今日的药与以往不同,颜色更深且带着浓烈血腥味,便蹙眉问道:“这药?”
“啊,我去寻御医重新合计了个方子。横竖原本的药方对他已效用不大,改了几味药。且先试试,也不一定有效。”风清晏行至床边,将傅东君扶起来靠在自己身前。
“阿晏?”傅东君醒来,疑惑道:“今日不该吃药。”
他每五日吃一次,前日才吃过。
“改了药方,试试。”风清晏说着便示意聿成喂他。
一勺药送入口,傅东君立即呛咳起来,原本无力的手竟猛地抬起拽住风清晏衣袖,眼带震惊地回头看他。
“你……”傅东君说不出话,只双眼泛着红,他不能当着聿成的面说出此事。
“师兄,试试吧。”风清晏亦红了眼眶,不过他是疼的,“我,我实在没法子了……取都取了,你喝了吧。”
“它解不了毒,早就试过的。”傅东君道,“你这又何必?”
风清晏脸色发白,只说:“它是解不了你的毒,但能让你身子好一些,好歹能多些时间……聿成。”
风清晏不再多说,只接过聿成手中药碗另一手捏着他下颚硬灌了下去,然后便点了他的睡穴。傅东君的手指还死死抠在风清晏袖子上,眼角湿意尚未凝成泪便被风清晏擦去。
将再度昏睡过去的傅东君放躺,盖好被子后风清晏便离开了。
自此以后,每五日风清晏便硬灌一碗兑了他心头血的药给傅东君。一个月下来,傅东君竟真有了起色,脸色虽算不得红润却已无将死之人的灰白颓败,白日大多时候也都能清醒着过来。
可与之相对的,风清晏的脸色却越发不好起来。
聿成觉察此事不对,疑心风清晏是不是在搞什么巫术,便去问傅东君。
“差不多吧。”傅东君无奈轻笑一声,“若有可能,我倒希望你能阻止他。”
语焉不详,聿成未能从傅东君这里得到确切答案。
明日又是该服药的日子,聿成便趁夜来到风清晏的屋顶,掀了两片屋瓦伏趴着向下看去。屋内烛火通明,元思不知被风清晏支使去了何处,竟不在屋中。只风清晏一人坐在桌前嗑着瓜子看书。
小半时辰后,元思从外面端了一碗药推门进来,冒着热气的药汁散发出的苦味熏得元思捏了鼻子。
“公子,煎好了。”
“嗯,你去歇着吧。”风清晏说道。
元思将药碗放在桌上,转身出门并将门带上,伸着懒腰便回旁侧厢房睡觉去了。
聿成抿抿唇,深觉元思欠练了。如果此刻在风清晏屋顶上的人是刺客,元思大约只来得及收尸。他不在,他简直在放羊,有这般给人做近卫的?难怪这几月小脸都圆了几圈,养膘呢!
屋中传来细微的吸气声,聿成立即眯眼从屋顶的空隙中看去,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风清晏切开了心脏附近一处心脉,以竹筒接了血引入药碗中,足引了小半碗出来后才将备好的细布覆盖在伤口处。他合拢衣衫,痛得脸色发白,撑着桌起身,喘息着缓步行去床边仰躺下,一手按在心脏处渐渐入眠。
聿成震惊地僵在屋顶,半晌未能回神。
这不是在治病,这是一命换一命。
难怪傅东君如此抗拒,每次都要风清晏强灌,之后还动过几次轻生的念头。若无他在身边,傅东君怕是早了结自己了。他虽知这二人有十年同门之谊,但仅同门之谊能深到以命换命的程度吗?聿成无法理解,易地而处若是元思中毒,他必不会花这么大代价去救。
风清晏定是欠了傅东君什么东西,大约是连命交出去都还不了的一笔债。
还有那心脉处的血,是只有风清晏的可用还是任何人都可以?从傅东君透出的只言片语中推测,这不是他第一次尝试用风清晏的血解毒。
聿成心乱如麻,千头万绪无法理清,便只在屋顶呆坐着吹了一宿冷风。
天光大亮,这两个月来总是睁眼便见聿成或靠或趴地在他床边守着,今日傅东君醒来却未见聿成,一时竟有些不习惯。如今他身子已有起色,确实不必日日守着了。
傅东君尚未收拾妥当便有人来报,蔡翊昇要见他。
被几名护卫带至严思殿,傅东君刚进门,护卫便将殿门关上,只留蔡翊昇与他二人在殿内。他转念一想便已心中有数,唇边挂上意味不明的浅笑,缓步行上前。
“你并不意外本王会单独见你。”蔡翊昇端坐在案桌后,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微眯着眼打量着傅东君。
“我只意外羽林中郎将竟用了三个月才查出我底细。”傅东君笑着说。
“惭愧,本王至今也只查到姚存勋死于你手。”蔡翊昇起身,一步一顿行至他身前,“好手段,不亏是崔霆钰教出来的,这份聪明才智杀了怪可惜的。”
傅东君挑眉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毫无惧色。
“留我活着,于你不利。”傅东君淡然说道。
“不止。除了李濯,你们都不必活着。原本是需要崔霆钰做个人证的,可既你才是正主,留他就弊大于利了。”蔡翊昇缓声说道,目光带着掠夺的意味,慢慢扫过傅东君那仿佛含着秋水的柳叶眼。
傅东君本想引他杀了自己,免风清晏再受刺心之苦。却到底低估了蔡翊昇的狠毒,但不可否认他说得对,除了风清晏,确实不必有他人知情。
似是被他瞬间沉下的脸色取悦,蔡翊昇露出笑意,微扬起下巴俯视着他说道:
“跪下磕三个头,道一声万岁,我放他们条生路。如何?”
傅东君闻言便轻笑一声,撩起下摆双膝跪地,冲着蔡翊昇便用力磕了三个头,高声道了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蔡翊昇沉默地看着伏在他脚边的人。昔日高高在上的皇族,旭光帝最宠爱的小皇子,就这般卑微地跪倒在他脚下。不知是不是傅东君臣服得太利索,他一点意料中的喜悦都没有。
蔡翊昇挪动一只脚,以足尖勾起傅东君的下巴迫他抬头。
傅东君神色漠然,垂着眸无一丝不悦地静静由他,全然顺从的模样。
“这些年本王也算御人无数,独未尝过皇子的味道。”
蔡翊昇有意激怒他,想看他挣扎,看他愤恨与不甘,想看到哪怕一丝昔日皇族贵不可攀的影子。然而傅东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亦不拒绝,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他不在乎,于是被激怒的成了蔡翊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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