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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仙乡(六)
符桓之问,“你不是追着应前辈跑了吗,她人在何处?”
靳白没再管手里的镜子,回答说,“当时我下意识就跟着祖师娘娘跑,结果那个跳舞的娃娃把祖师娘娘吸进去了。”
“吸进去?”
“对,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干脆假借琼华的名义去见司檀华。”
“不对吧,她本人不应该比一个以她为蓝本的娃娃和司檀华要更加关系匪浅?”
靳白吹眉瞪眼,“你还让不让人好好说话?”
符桓之从善如流,“你说。”
“然后我们就一路去了主殿,进去前她不让我跟。祖师娘娘跟我说,让我在外面等一盏茶的时间,如果她没有出来,我就返回戏台。她从琼华腰上拽掉的是水云初分镜,不说这块破镜子怎么又跟着我们从天上下来了。镜子在,说明巫见也在,她让我来帮你们。然后你们也知道了,我光看见镜子,人一个没见着。”
这时萧崇也在戏台角落捡到了一块无事牌,他拿来与两人一观。
靳白被吸引了注意力,叽喳道,“师兄这是你掉进幻境的时候落的吗?”
萧崇与符桓之对视一眼,从怀中摸出另一块平安无事牌。
是山下那个堵路的老妪送给他的那块。
虽然上面都未做任何雕刻打磨,也依旧不能说明两块玉牌的相似之处。但是,上面绑着的红绳结却是用的同一种特别的打法。
“我想我在戏台捡到的这一块玉牌,是老人家口中的阿大所有的。”萧崇道,“在水云初分镜中一直帮助我们找到巫见所在的,恐怕也是他。”
靳白一头雾水,应该说从进了掠影城他就一直不太清楚在发生什么。
符桓之却了然,“巫见一直追求恶中极致的力量,到死也不理解会输给人世间最平凡的亲情。”
“所以,”萧崇捏紧玉牌,“我们不仅是要带陆师叔回去,更是要阻止司檀华把世间生灵全都投入熔炉。我们要带每一个想要回家的灵魂,回家。”
他们摩拳擦掌准备杀去主殿,司檀华的声音已从四面八方传来。
靳白被他声音中蕴含的力震得脚下不稳,符桓之和萧崇也感到内里气血翻涌。
“小友既然来了,不现身与吾一叙,岂非不美?”
三人自戏楼飞身而出,便见司檀华歪靠御座漂浮在半空之中。
而应鸿雪被看不见的手攥住束缚在司檀华的右肩斜上更高的空中,她垂眉闭目,看起来情况相当不妙。
靳白想到他游历江湖之际,这位掠影城主总是以幻影化身频频出现在自己身边,为自己答疑解惑,替自己指点迷津,如同一位良师益友。可靳白不知道在他和善可亲的漂亮面孔下,到底藏着怎样残忍的心思,循循善诱的柔和语调中到底有多少真心多少算计。
“你不能这么对鸿雪祖师,她是你的……”
司檀华打断了靳白的愤怒发言,悠悠然道,“她是我的女儿,却不懂我想要找回阿昀的心情。”
“她走进大殿的那一刻,我在想,琼华今日看起来格外真实。”司檀华低笑,“但她开口叫我阿爹,我的女儿离开我四百年有余,再见我,不曾问我和满城的假人共度的年岁,我过的好与不好,第一句,是希望我放弃我的计划。”
“阿昀活着的时候,对她最好。他教阿雪道理,教阿雪剑法,他当她是亲生的孩子全无保留地教导。到头来这个孩子却这般冷心冷情,教人齿寒。”
“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一直以来想要这个孩子的人都是阿昀,我本来也不在乎她。况且现在,是她先背叛了我。”
“胡说胡说,满口胡说!”靳白跳脚。
司檀华冷眼一瞥,无形的气浪如巨蟒一般扫尾袭向靳白,少年游侠连续起跳,再度气结,喊道,“你不讲武德!”
符桓之拔剑站在二人身前,“看来多说无益,只有请司城主——”
“赐教了。”
司檀华悠哉游哉地在御座上换了一个倚靠的方向,“不急。”
在他说话间,萎靡不振的应鸿雪睁开了眼睛。
“你们先和阿雪玩一玩罢。”
应鸿雪身披红绫绸缎,以舞入阵,踩着铃声和鼓声攻来。
她的眼神漠然,与原先天资卓绝年少成名,但又灵动俏皮的少女全然不同。
她的意识沉睡在这副躯体中,教她既不是应鸿雪,也不是琼华。
那面已经布满蛛蚊裂痕的镜子重新回到司檀华手中。
虽然镜魂被符桓之和萧崇二人消灭,但对司檀华来说,也并非全然无用。
他向黯淡的水云初分镜注入神力,镜子的裂片开始泛起微光,从花纹繁复的青铜镜框飞射而出,唰唰几声在打斗的四人周围环成一圈结界。
裂镜中有万千残影为红衣少女掠阵,围堵击杀符萧靳三人,让他们无法破阵直追司檀华。
司檀华又倚回了御座上,支着下巴,欣赏着他们同伴相残的场面,不由心情大好,恨不得当场浮一大白。
他状似好心地提示道,“别想着干脆把琼华的躯体打坏,说不定这样做能救出阿雪的意识。若是琼华的身体坏掉了,阿雪也要跟着灰飞烟灭。”
符桓之挥剑中斥道,“你对自己人也如此狠心吗!”
“做惯了独行侠的朔安公也会说出‘自己人’这三个字吗?”司檀华嗤笑一声,“可惜了朔安公做人的时间太短,还不知道每个人划分阵营的方式不同。”他冷眼看萧崇,对应鸿雪下令道,“先杀萧掌门罢。”
“永远想要救所有人的人,只会谁也救不了。”
一记天舞婆娑接白虹贯日迷了应鸿雪的眼,让她手中红绫来势缓慢,萧崇对符桓之道,“你还记得在水云初分镜中的景象吗?”
符桓之略有所思。
“这些杀之不绝的残影来自于我们心中的杀意,杀意不断,残影不断。想一想我们真实的心意,不要被幻觉迷惑神智,则真我来见!”
靳白跟着点头,念念叨叨,“真实的,真实的……”
符桓之瞪他,“闭嘴!”
残影开始消退,但应鸿雪的攻击却一刻不停。
三人不能伤她,却试图在接招过程中唤醒她的意识。
“祖师娘娘!”
“鸿雪前辈!”
“应鸿雪——”
……
……
……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你的名字就在这句诗里。”
瘦小的孩子只顾着胡吃海喝,口齿不清地随意应答,“所以,我叫什么呀。”
“你随我姓应,叫鸿雪。”那人轻柔地拭去她脸上沾到的汤汁。
她不解,“雪也有红色的吗?”
那人一笑,“鸿者,从鸟,江声。语出《诗经》,鸿雁于飞,肃肃其羽。是天上飞的大雁,是一种有鸿鹄之志的鸟类。”
……
“剑为器,剑意为道。你的剑中要有道,而道为剑之方向。道心愈重,出剑愈稳。”
那人说她还不到拿剑的时候,只折了一枝梅枝给她。
她一挥,枝上的花瓣落了个干净。
她问,“什么是道?就是人要走的路吗?”
那人原本有满腹的道理要一一说来,但没想到小女儿纯真的眼神却说出最质朴的理来。
他说,“对。立身正,行路稳,以器辅道,以道修器。你未来要走的路,就是你的道。”
她想了想,认真说,“我希望未来每一天都能吃饱饭。”
那人哈哈大笑,“小阿雪只要自己吃饱吗,父亲好伤心啊。”
“父亲和阿爹当然也要吃饱。”
“你阿爹可不吃饭。”
“鸿雪希望,天下人都能吃饱饭。”
……
“今天戏楼在唱《长生殿》,阿爹最喜欢这一出。”她学着唱了几句。
那人摸了摸她的头,“阿雪也喜欢《长生殿》吗?”
“喜欢。”她抬头看那人的脸,“妃子死的时候可把我哭惨了,还好最后他们月宫重圆,是个美满的结局呢。”
“那么阿雪可念过这一首诗?”
那人走到案边提笔在纸上写着,字迹苍劲,入木三分。
她走到他身边,那人写完一句,她便念一句。
“莫唱当年长恨歌。”
“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
“泪比长生殿上多。”
“阿雪,世人的苦难,为他们做歌做赋的少,为他们传唱的更少。但有一天,你走到人世间去,去身历他们的血与泪,那时,你的道就算是修成了。”
……
……
……
符桓之剑气斩断应鸿雪足间金铃,少女手上攻势终于一滞。
她渐渐从迷蒙中找回清醒的意识,万千残镜照映出她的本心。
她眼中带泪,瞪视在高空中漠视座下一切的司檀华,她的阿爹早已放弃了所有的神性与人性。
“父亲舍弃自己的性命救阿爹,不是为了看见阿爹变成现在的样子!立身之本,求道之念,都是父亲教我的。父亲告诉我,修道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父亲还教过我一首诗,人间亦自有银河,泪比长生殿上多!”
“亲朋分离,挚爱难守的从来不是只有阿爹一个人!如果为了想要自己私心的愿望实现,而踏着累累尸骨,这绝对、绝对不是父亲想要的!”
“痴儿。”
司檀华吐出二字,长袖清挥,将残镜碎片从地面拔除,幻作利刃打向四人。
应鸿雪红绫舞开变作结界以图护住众人,在裂帛声中,符桓之的剑斩向靳白。
他道,“在进城之前,我问过前辈一句,是否有未说的话。前辈讲了一个故事,只是这个故事或许并没有说完。”
镜中照映着他们每一个人的真我本心,而靳白的,是在梅树下长身玉立的青年,他教导着尚且稚嫩的少女习琴习剑。
“靳白是……”
说话间,司檀华的攻势陡然回收,反而转为防御,卷着靳白离开符桓之的攻击范围。
“我父亲的转世。”应鸿雪低低回应。
“游戏结束了。”司檀华在御座上坐直了身体,他的手在胸前结印,用看蝼蚁的眼神俯视着众人,他开始以古老祝祷歌咏吟诵着——
“凡入吾城者,自动向吾献上命盘。”
他的手上出现一团纯白的光,他看着光中的物什露出一丝残忍的笑。
“诸位,大话谁都会说,但唯有进入同一种境地,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感同身受。”司檀华说着,毫不留情地捏碎了那物。
霎时,萧崇七孔出血,不待几人反应便面色灰白已然摔在地上。
逐月伤主,跟着发出悲鸣之音。
被司檀华抓住的靳白在高空中大声喊叫着“师兄”,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在半神得意的纵声大笑中,符桓之目眦欲裂,阙歌直指上空之人,痛不欲生咬牙道,“司、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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