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版棋魂]我们一起走过的时光

　　格格不入，俞亮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格格不入。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九岁的时候前往韩国学习围棋，环境似乎比这个还要恶劣，语言不通，生活不便，还要应付偶尔韩国学员或明或暗的霸凌。但是俞亮并不在乎，他是来学习，并不是为了融入这个国家，而且，竞技体育就是如此简单，只要你的实力进步，一直一直的进步，早晚会得到认可，甚至敬畏。俞亮就是靠着学棋的狠劲和自身的光芒，到最后甚至有了几位关系不错的韩国朋友。

　　可是，现在他又有了这种感觉，格格不入。

　　在幼狮赛上隐隐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已经成熟的战队必定已经有了固定的台位，越是豪门越是如此。大佬繁多，等级鲜明，阶级层层向上。不知道普通的初段新入战队会是什么样的待遇，是友好的坐下来吃一顿团圆饭，还是被前辈们来场较量给一场爱的教育？热情接纳或者给下马威似乎都是可以接受的反应，然而俞亮统统都没有得到。战队的棋手们皱紧了眉头看他，欢迎的话说的敷衍，鼓掌鼓的稀稀拉拉。这些已经有所默契的前辈彼此交换着眼神，流淌着只有他们才能明白的恶意。

　　是的，恶意。

　　如果小孩子的针对还可以应对，你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打滚可以打架，最不济你还可以躲开，你还可以告诉老师。但是成年人的针对是如此让人难以忍受，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恶臭。

　　才混了三四天职场，俞亮就觉得失望。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同事愿意和他对弈一局，不管是六段七段，又或者是三段四段。围乙二队新招收来的同龄人，也没有人愿意靠近自己一步。想象中的同事如朋友，甚至同事如对手的情况没有发生，大家有志同一的把俞亮当做空气。

　　俞亮不会因为前辈拒绝跟你交流围棋，然后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就心生怨怼；也不会因为新鲜出炉的同事面上笑的温和转过身去就哔哔俞晓暘的儿子懂不懂人情世故而愤怒。按资排辈这种事情在各行各业应该都是顽疾，但是在竞技体育这个领域，难道不应该是能者居上吗？

　　只是孤立，职场冷暴力而已。俞亮可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下棋，一个人独立行走在东湖战队。牛羊才会成群，猛兽只会独行。如果没有人愿意和自己同行，俞亮一个人也能走的精彩——俞亮相信自己如果探出獠牙，挑衅，厮杀，也许那些六段，七段都会颤抖。但是对于那些害怕自己进入东湖战队，害怕自己占到正式队员的名额，害怕自己夺走他们所谓的荣光的前辈们，骄傲的俞亮不屑。

　　如果说年轻的新生力量进入职业战队一定要先经历这些磨合，俞亮相信自己能够坚持下去。如果说东湖现在让人窒息的如同一潭死水，俞亮相信自己会成为那条打破局面的鲶鱼，只要自己能够下棋，只要一局，东湖上下一定会认可自己的实力。

　　只要自己能够下棋。

　　东湖证券VS汉东棋院的选手安排贴在战队大门上的时候，愤怒席卷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初段。主将二台三台四台的名字明明没有任何变化，而第一替补赫然是他俞亮的名字。

　　胖经理的言犹在耳，东湖战队需要年轻的新生力量，而自己承载着中国围棋的未来。签合同的时候他笑的开怀，年轻人，尤其是像俞亮老师这样的年轻人，会在东湖有更多的上场机会，更多的锻炼，更光明的未来，会成为年青一代的领头羊，会为中国围棋展开新的篇章。

　　俞亮那一点点被迫签下东湖证券的不甘在经理描绘的蓝图中退去，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的时候他是带了一点微笑的。他甚至很有野心的想过比赛的时候如果经理过于相信他把他安排成主将，他也一定会努力赢了主将回来。

　　结果现在，他不是主将副将三台四台，他是替补。围棋比赛的替补上台的机会几乎为零。经理用了那么大的诚心签他回来，难道是为了让他坐在饮水机旁边吗？他可以理解自己可能会因为年轻，段位低，没有比赛经验等等原因而被排除在主将之外，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是被排除在参赛队员之外。如果不能参加比赛，那承诺，蓝图，梦想，乃至于支票，都毫无意义。

　　俞亮很愤怒。俞亮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解释。

　　东湖证券队不负豪门之名，整个棋队占据了一层庞大的写字楼，装修都是用成片的玻璃隔间分开各个区域，灯光迷离，像一个巨大的水族馆。俞亮气势汹汹的行走其中，像一条飞速游泳的剑鱼。

　　人还没到经理办公室，就发现有的人比他来的还早，委屈的抱怨声顺着没有关闭的门飘散在空气中，荒谬且冰冷——经理，我在咱们俱乐部，一直都是第一替补，那怎么那小子一来，我就变成第二替补了呢？他凭什么？

　　这吵闹的理由迟疑了俞亮的脚步，难道做替补也要循次进取，第一替补居然比第二替补来的高贵？

　　经理的声音隐隐的含着一点不耐烦，还有一些安抚的意思在里面——这第一替补和第二替补有设什么区别，不都是上不了场吗？

　　这说法并没有抚平第二替补张大宽的不甘，这位没有力争成为正式选手的前辈恨不得全天下都听到他的呐喊——当然有区别了？咱们这论资排辈，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放？

　　论资排辈，论资排辈，俞亮恨这个成语，词典上把这个词解释为偏向褒义的感情色彩，俞亮却觉得它在赤果果的自己的吞噬灵魂，泥沼一般想要拉人沉沦。

　　张大宽的抱怨离不开那个抢了自己第一替补地位的小子——咱们队里面，六段七段一抓一大把，你干吗非得签他呀？

　　俞亮下意识的觉得他不会愿意听见经理的理由，现在回想，签约自己的时候，哪理由听起来多么的冠冕堂皇，多么的美丽易碎！

　　——人家是新人王，又是世界冠军俞晓暘的儿子，你跟我说说有比这更好的广告吗？

　　糖衣之下，苦似砒霜。俞亮的心不停地坠落，不是因为他的潜力，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是因为年轻的新力量，不是因为中国围棋的未来，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俞晓暘。他是广告，是招牌，是父亲俞晓暘光环下的吉祥物。

　　这说法终于劝服了张大宽棋手，这位棋手敲着桌子让经理管一管这位年轻的棋手，规规矩矩，别好高骛远，这可不是小孩的游戏，这是职业棋坛！

　　如果说俞亮的挑战，俞亮的野心触怒了这些前辈，为什么不真刀真枪的跟他比一场，堂堂正正的赢了他俞亮，告诉他你还不行，你还撑不起一只围甲队伍的大梁！围棋是竞技体育，凭什么要因为一个人的年纪和阅历来确定他行不行，上不上，输还是赢？

　　总是笑的弥勒一样的经理拉下脸来也有几分威严，大声呵斥让张大宽小声点！香烟袅袅上升中，他示意张棋手去把门关上。即使有一肚子怨气的棋手也只是愤愤的敲一遍桌子，起身到门外扫视一遍，重重的关上了门。

　　转角处俞初段的喉头微动，真相猝不及防，让他恶心几欲作呕。巨大的愤怒击穿了他的心脏，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十六岁的少年努力的抬起头，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泪水之类的留下来。如果说这就是成人的世界，这就是职业棋坛，还真是残酷的让人发抖。

　　他们骗了我，他们否定了我的一切。

　　俞亮想要怒吼，想要咆哮，想要说去他/妈的论资排辈，去他/妈的广告，但是家教使然，他只能默默地咽下这份屈辱。他已经是东湖证券的一员，幼狮赛的冠军花落豪门，这是佳话；新初段签约三天就要解约，那就是丑闻。更何况如果提前解约，他会有一年的时间不能再次进入战队，他宁愿忍受了这份污浊，也不愿意耽误一年的时间。路，是自己选的，哪怕布满荆棘，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棋圣战走到了尾声，方绪九段折戟沉沙，四比零，输了。陈记者的文章还是见了报，题目也确实是《中国围棋迎来改朝换代一战？》，然而多了一个问号，意思大不相同。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可见一斑。方绪九段喝的烂醉，手里拿着报纸，耳边是《体坛毒舌》的两个主持人打了鸡血一般嘲讽这个失意人。

　　白川老师总能知道他在哪里能找到方绪，这个温润的青年径自过来，关掉了收音机，半醉半醒的方绪九段一个激灵惊醒了，就看到自家师兄低着头，神色莫名。

　　——我给俞亮打过电话了，你猜他怎么说？

　　白川甚至带了一点笑意，自嘲的笑意。他和俞亮不是很熟，他们之间的纽带就是方绪，他相信方绪就像相信自己，然而方绪给他致命一击。

　　方绪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体，惭愧，心虚。

　　——他说他从一开始就想来咱们队，是你告诉他，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接纳他。

　　越平静，越愤怒。越愤怒，越伤心。

　　酒精腐蚀了方绪的大脑，输棋输的寂寞的方绪九段难得的剥下了自己的伪装——是，我是这么说的。

　　白川无声的‘哈’一下，示意这个破罐破摔的男人往下说。

　　——师兄，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从小，就把俞亮当成自己亲弟弟，因为老师花在我身上的时间，比照顾小亮要多，我方绪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我必须照顾好小亮！必须给他一个更好的前途！

　　方绪是俞晓暘的儿徒，俞亮是俞晓暘的晚来子。俞亮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方绪在俞晓暘的培养下突飞猛进。俞晓暘是那么正直纯粹的一个人，对待弟子比对待儿子还要尽心。方绪受了这份恩情，就要加倍的还在俞亮身上。

　　——什么意思，我们队，没有前途？

　　方绪沉默，意思非常明显。以俞亮的能力，自然有大把的战队抢着想要，他会更轻松的站在高处，他会有更好的前途和钱途。他不愿意俞亮也来到他的围达GC，听起来像是画了一张大饼，编造了一个美梦，要不停的不停地一直苦练，一直保证赢棋才能维持在围乙，更别提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冲甲，他心疼。

　　白川老师的目光落在虚空处，自嘲的笑自己是个傻瓜。他怎么也想不到方绪买下这个队就是为了造噱头，就为了满足虚荣心。方绪根本就没想把它经营好！

　　方绪自顾自的灌酒，他让师兄伤心了。

　　白川说起那些方绪曾经鼓吹过的愿望，年轻新力量，围棋新浪潮，说到底，都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恼羞还会成怒，何况错在己方？方绪九段努力的板起脸，希望自己的师兄冷静一点。

　　如果白川老师不够冷静，他大概会上手揍这个不知所谓的师弟一顿。这个一直怀有围棋启蒙围棋传承的年轻棋手，不得不承认自己信错了人，到头来一场空。他真的是瞎了眼，跟这种人白忙活了一年。不想拖累小亮，所以方绪不会叫俞亮来围达，那他们呢？方绪把他们当什么了？

　　方绪无言以对。

　　感情或有亲疏，但是再疏也有感情。二十年的兄弟情换了这么一个工具人的下场，即使是心软如白川老师，也会说，散伙吧，然后迈着坚定地脚步匆匆离去。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即使心如刀割，谁也不会在人前哭。白川这样，方绪这样，提前进入成人世界的俞亮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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