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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青萍
03
“那你从哪里来?你看见过什么?”黄小玉问他。
“我从长安来。”李算说:“可我在长安却只见了太多蝇营狗苟,看见了太多朝臣倾辄。”
“那还真是可惜,你若在长安,你应该去看朱雀大街威严阔敞,去看一百零八坊严密齐整,去看东西两市应接不暇,车如流水马如龙。”
“可惜啊,我离长安太近,反而看不到这些了。”李算摇头:“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要去漠北。”黄小玉说:“我要去当年赤松之战的遗迹去看一眼,看看当年半个江湖赴阵而来的故地。去看漠北的荒原,或许还能找到当年埋下的骸骨。”
“你像是话本里的游侠。”李算摇了摇头说。
“游侠?”黄小玉问道。
“是啊,你不看话本吗?”李算问。
“看话本干什么?”
“话本里,有英雄,有侠客,有一剑开天门。”李算有些羡慕地说。
黄小玉却轻笑着说:“你若想见英雄,那就自己去做英雄,你若想见侠客,那就自己去做侠客,你看别人千百回的一剑开天门,还不如自己真真切切地拔一次剑。”
李算看着面前眉眼飞扬的黄小玉,少年人恣意,他真的太像话本里的侠客了,可他自己却不看话本。
像是当年那个枯木剑客李哀莫,他老年归隐山林,曾有人带了一堆江湖册子去找他,去问那册子中的事情是否属实。可李哀莫却只是摇头——我哪里知道这些。
——这些人你都见过的。
——是啊,是见过,我记得他们的刀,记得他们的剑,可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那初入江湖的少年剑客,一匹瘦马,一顶斗笠,拎着一截枯枝。
他遇见太多名动江湖的人物,可他不去看漫天神佛,他只信他自己就是故事,他自己就是侠客。
他曾遇见策马而过的红衣女,看女孩在江南的客栈里袖舞如牡丹,可他直至暮年才从那些江湖册子里知道,那一程,红衣女是要去见怀仁太子,去和那个要落发为僧的前朝太子要一个答案。
他曾看见歧山之下三万人流亡,他站在混乱的人群中牵瘦马而行,可他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是要追随兵败歧山的祚胤帝姬千重而走,要随他渡江,那些百姓推车抱鸭,想追随一个已然颓败的曾经雄主渡江。
他抬首,于万人之中看见有一人携数十名死士自江边而返,他从斗笠下看见了那个破阵如虎的男人。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人便是天下雄主姬千重。
那个本该早已渡江的雄主,在知晓李断户携精兵追杀而来后拼死而返,以三十死士和自己一命守住歧山之关,护三万民众渡江。
最终,他身死歧山。
那些事,那些英雄,他都是后来才知道。他风闻过那些人的姓名,甚至见过那些人的刀。却直到后来,才知道他们的故事。
可若是让曾经的少年再出一次昆仑,他仍会如此,仍会缄默地拎着枯枝,只去看自己的剑。因为他知道别人的故事都不如他自己的故事真切。
“你知不知道,长城以北,有了一位新的草原上的青鹰王。”黄小玉问。
李算摇头,他连长安朝堂上的事情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漠北的事情。
“听闻那位王名叫安努王,是上一位九帐大可汗的第四子,他幼时在草原会上曾将手中马鞭向着大辰的方向投掷,他说总有一天,他只要轻轻一扔,就能将马鞭扔入长安的皇城。”
“野心不小,这是要打到长安来啊。”李算摇了摇头。
“我觉得有些不安,所以顺便来这边看看。那些漠北人称安努王流着‘长生天’的血,他们说他会把长生天的云翳带来南方,在长生天的云翳之下,漠北的人便可在长城之南牧羊牧马。”黄小玉说。
“你不安有什么用?你一个人能像李哀莫一样万军之中取夏野首级吗?”李算问。
“或许能呢。”黄小玉说:“李哀莫的剑,我又不是不会。”
“至少,我要去见他。我要看他是否真的如传闻般。”黄小玉说。
“如果是呢?”李算问。
“那我便要让他看看我的剑了,我会把他挡在长城以北。”黄小玉说。
“你莫非真的是个隐世的侠客?”李算皱眉。
“不是。”黄小玉说:“我可没有隐世,我一直在世间荡来荡去。”
“那就是说,你的确是个侠客。”李算低头笑道。
“罢了,不聊这些。我吃了你的鸭子,便在此与你三击掌定誓,有朝一日,我定会带一把名动天下的好剑来给你!”黄小玉摆了摆头,然后定睛看着李算。
少年人目光如炬。
“名动天下?你先活着从漠北回来吧。”李算不屑道。
“怎么?不信。”
“我信。”李算无奈伸出手。
“好,那便说定了。”黄小玉抬手同他三击掌!
这场相遇实在有些潦草。可世间,英雄与英雄的相遇或许只在风起青萍之间。
或许百年后,这又是一桩可以写进话本里的盟誓。
那时初相见,皆不知彼此往后的故事,可少年人轻狂,立了盟誓,便一定会赴阵而来。
……
已至昭君城外,李算看着那间自己住过一年的茅草屋,看着秋时连绵的麦子。
“你的故人就住在这?”蝶染鞭马走到他身边问。
“李兄,果然结交三教九流,连这野郊里面也有朋友。”黄小玉说顺路,便一起和他们走了一程。
“不过看来,我这个朋友已经走了。”李算走到那间茅草屋旁,陌生又熟悉。
他从未至此,却又真切地在这里活过了一年。
“你们是来找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位兄弟吗?”旁边那户农家的妻子挑着水问道。
“怕是这位朋友已经不在这里了吧。”李算说。
“唉,今年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怕是去逃荒了吧。不过今年收成不错,倒是不晓得他为什么挑今年走,明明去年那个灾荒年都熬过来了。”
“路上困顿,能否借住一晚,按这附近的住店钱结给大嫂。”李算说。
“我们这,什么都没有,哪能按住店钱结,便收你二十文钱算了。”大嫂说:“你们若要吃些东西,便再收五文。”
“你要在这住?”蝶染皱着眉问。
“你若是住不惯,拿这两银子去昭君城内,有家客栈不错,我还记得位置。”李算说。
那边黄小玉倒是悠然自得,也是,他这副模样,大嫂不嫌弃他就不错了。
晚间,男人也回来了,听了大嫂介绍便拿出来酿好的地瓜烧。地瓜烧多是这些没钱农户自己拿地瓜酿成的浊酒,没什么香气,但男人酿这酒怕是酿了好久,也有些醇厚味道。
喝了三巡后,那家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抱着李算的腿,“叔叔,你等到你媳妇了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只有李算知道怎么回事。
他低身抱起了女孩,在女孩耳边说:“等到了,早就等到了……”
女孩笑着去抱他。软软的一团,窝在他怀里。
李算和男人聊着今年的收成,聊春秋赁,聊今年该怎么过冬。
男人说起周围的邻里邻居,李算竟也搭上话,男人都惊诧道,兄弟,你是不是之前在这边住过。
李算只是摇头。
“这春秋赁的确是严苛,但若是没有春秋赁,也有那些有钱老爷们,唉,那些老爷们收的利息比官府衙门还要多呢。利滚利,今年欠下一只鸡,明年倒要还他一头牛。”男人的脸黑红,一看就是做多了农活,晒多了太阳,淋多了雨。
“就说那个什么按察使的弟弟,那才不是人做的东西呢,听说他这两年要把浔水河两岸的田地都收了去,为了少花钱,竟先骗人签下贷契,让里正将利息念成两成,可纸上却写得是八成。那些人信里正的,自然签了贷契。等发现的时候,闹到官府,可白纸黑字,又有什么办法?”
“这河岸地边明明今年收成不错,却多了不少的流民。”男人摇头,却也无可奈何。
李算想起,他说的这个按察使的弟弟便应该是他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商人。
这人间事,倒还真有几分凑巧。
男人喝了很多酒,又说起他阿娘,说他阿娘没能活过上个冬天。李算说想必老人家是很喜欢看雪的,所以会选在冬天走。男人痴笑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阿娘喜欢看雪。
我知道的啊,我知道。
我还知道那个佝偻的老人会在冬日里用拐杖充作不要钱的笔,在雪上一笔一笔写着如月如刀的女书。然后又走入过膝的积雪中,把她写好的字一点点踩碎。像是烧掉一封信。
离开时,李算在那户人家的灶台上放了一两银子,然后和黄小玉道了别,黄小玉要去漠北。
“长安有家酒铺,叫万物轻,那家的酒不错。你若去了长安,可以去那里要一壶酒,听着说书先生说上几回话本。”李算说。
“你也会去那里喝酒吗?”黄小玉问。
“会,你何时去长安,不如定个日子?”李算问。
“侠客无归期。若是有缘,定会再逢。”黄小玉却转身而去,背负四尺重剑,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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