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作者:or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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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


      传信的血婴一直等到两人收拾完,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一路在前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带两人前往水殿。
      几人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信使所说的地方。名字叫水殿,不过是大些的山洞,方盏一边想着这个血婴主把自己名头搞这么大,到头来不过是个山大王的水准,一边不敢放松的跟在后面迈步进去。
      甫一进去便发现这水殿的内里比外表更加不讲究,除了正口一道灰仆仆的屏风,一无所有。他眯起眼睛,看到屏后好似是个石床,没来得及细想,屏风后就出现一个消瘦的身影,只有一个大概轮廓,看不清晰。
      方盏正准备开口礼貌两句,信使仿佛知道他看不清楚,直接上前移开了屏风。屏障一消失,其后的风景就被看的一清二楚。石床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除了稍显苍白外神色自然。他闭着眼睛,周身气度十分平和,不带半点攻击性,甚至由于体型太过瘦削,隐隐有几分羸弱的文人味道。如果不是他肩上的东西,方盏丝毫不会将此人与呼风唤雨的血婴主划上等号。
      只见他肩头一个幼儿,看来不足一岁,白白胖胖,却无法让人生出爱怜之心。他整个身体从脖子下一直到腰间,红色圆形印记排成直直一列,约摸有十几二十个,密密麻麻长在袒露的身体上。眼神尽是空洞,仿佛没有眼球,嘴里衔着自己的手指津津有味的吸吮。
      似乎是察觉到众人眼光,忽然偏头望向两人。他们这才看清这小娃娃果然没有眼球,一双眼窝深深凹陷,四周流出深红血迹,还能看到里面新鲜的腐肉,竟比跳下暗河的血婴更加诡异。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方盏还是一阵被捕食者锁定的恶寒,眉头一皱。
      婴孩缓缓转动头颅看了一圈,突然像饿了一般啼哭起来,声音倒是正常孩子的清脆,可惜正是如此,更让方盏全身一紧,冷汗不住渗出皮肤。
      那灰衣人听他声音,不甚在意,一伸手将自己手指塞进他嘴里:
      “饿的这样快,下次可就丢你去喂狗了。”
      没有波动的语气里却满溢着危险。婴孩抱住他胳膊就吮吸起来,听到威胁微微收了力道,小心翼翼像是讨好一般放慢速度。
      血婴主这才抬眼看了面前几人,朝方盏露出一个文质彬彬的笑容,道:
      “那个惹事的,回头放水囚窟里,让孩子们享享福。”
      “是。”
      他眼神看着方盏,信使却闻声而动,缓缓退了出去。肩上的血婴闻言惊动,只愣了一瞬,随即像听到什么喜事,从他肩头一跃而下,追着信使出门去,只留下一阵刺耳的厉笑声。
      血婴主盯着指尖迅速凝固的血点,颇有些窘迫道:
      “失礼,一些小事赶在来客前头了。”
      说完抬头目光交汇,只是礼节性的点头致意,丝毫不带试探和打量,看见时矜以后,像是有所疑惑,踟蹰良久才开口,
      “两位不是谷内人?”
      时矜正欲回答,方盏冷冷一句抢白:
      “我听着怎么像是谷里的人你都见过,困守潭底却见多识广的血婴主大人?”
      血婴主似是对他的话有些不解,眉头轻皱,不失礼节道:
      “周兄时常与我谈论谷内之事,我虽不外出也颇有了解……竟忘了,在下姓易名祚,不是什么血婴主。”
      谁能想到恶名远扬的血婴主竟是个温润有礼的翩翩君子,而且……他并不是那个即将新生的婴主,而是数百年前最初传言被冉遗师祖重伤的扶涂叛徒。
      扶涂旧国独此一派,当年的扶涂算得上仙门中最具威望的门派,旁姓支系数不胜数。其中易姓一系最是呼风唤雨,只是某一年的千门会后突然遭到千门绞杀。那一个雨夜里,近千门人被屠杀殆尽,只一名无名小辈在风雨交加里历了一道雷劫,浑身是血逃出门去。再后来,天婴谷就来了一位穷凶恶极的修士,圈地修炼,为祸人间。
      易祚的温润根本不是表皮上的惺惺作态,而是一种仿佛刻进了骨子里的天性,比如他会觉得忽视来人失礼,没有缘由盯人失礼,不互通名姓同样失礼,别人对他不敬他不会气恼,反而会去思考如何解释才能让人理解。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不失狠厉的角色,可以不动声色的做出将手下撕啃吞噬的决定。两种性格在他身上有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哪一种都不会让人觉得虚假,而是与他那张病弱的面相极度真实的契合。
      方盏不知道他此刻好生相待到底是为了什么,本想着不管如何,此番都是凶多吉少,没成想见到婴主本人以后,竟陡然生出一种善恶莫辨,此间因果迷雾重重的感觉。
      血婴主的事从来都是天婴谷的一面之词,现在看来,其中的对错还有许多地方值得商榷。方盏对天婴谷虽一直存疑,但他们到底是世人称颂的名门正派,总不会做到颠倒黑白的地步,只得顺着易祚的话往下接:
      “没记错的话,能被你唤一句周兄的只有那位周褚佞了吧?”
      易祚听他提到周褚佞的名字,一下子就忘了对两人身份的好奇,大概是对他直呼友人名讳稍有异词,口中仍是不紧不慢:
      “小友如此怕是有失长幼,我比你长了二十不止还得唤一声周兄。”
      方盏忽略了他话中怪异的二十年,继续确认道:
      “传言靖远掌门避世不出是因为心在佛门,背地里却原来跟血婴主称兄道弟?”
      “误会了,方才带你们进来的才是血婴主易川,我只是个管闲事的。”
      看来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连自己活了几百年都不知道:
      “世道变好了?什么时候管闲事的也能发号施令了?”
      “小川他还年轻,许多事原意找我出主意,拿我当半个长辈,易某自然不会推辞。”
      “那我再问你,你说靖远时常来找你,找你做什么?”
      脑海里一个构想已经慢慢成形,尽管太过惊骇,但当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后,再荒谬的结论都变成了合乎情理。
      “这个……恕我不能相告,还没请教两位师出何门?”
      方盏料到他不会回答,了然一笑。随后似乎是想到一个不错的反守为攻的方法,他状似无意问道:
      “说名号你或许不知道,但仙囹你应该认识吧,她原来是我门中长老。”
      如他所料,易祚一听到仙囹的名字,立马变了脸色,一边是故人久别的惊喜一边是隐晦难明的痛苦和贪恋,混杂在他脸上,本就没什么生气的人更加颓靡下去。他嘴里似乎有呼之欲出的话语,却怎么都突破不了那一层薄薄的嘴唇,颤抖不止。末了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收起脸上未尽的情感,恢复了原先的尔雅,轻声道:
      “故人了,许久没见,原来也是来了司煌。”
      “还有伏三白,也是我门中长老,他两人现今都回了扶涂。按说你原也是扶涂的弟子,这么多年了,不想回去看看吗?”
      易祚终于坐不住了,他端立的后背突然塌了下去,再也顾不得礼数,游离的目光直视方盏,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狠厉:
      “你说什么?”
      方盏早有预料,正准备再给热锅上的易祚加把火,时矜猝不及防的出了声:
      “伏师伯被劫去了扶涂,二长老便自辞赶了过去,几月前的事了。”
      方盏心中闷笑,没成想时矜也有蔫坏的一面……
      他一面感叹多年的分离也没让他品味明白自己这一腔真情从何而起 ,一面觉得感情这事真是奇怪,好比他根本就不了解时矜,还是喜欢的死去活来。方盏越发觉得自己对这位师兄毫无办法。他拒绝也好,厉色也罢,即便当时心里委屈,依旧甘之如饴。
      时矜小小一个动作,蕴含在字里行间的维护都让方盏觉得这人心里有他,只要这样,便没有遗憾了。就像现在,时矜不动声色就把威胁引到自己身上,方盏便半分脾气都装不下了,整个胸腔里都是满溢的欣喜和淡淡的生复何求。在方盏眼里,他的一举一动,身体发肤,都是舍不得眨一眼错过的风景。
      易祚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两人终究是凑到了一起,而且在自己不见天日,孤苦无望的年岁里朝夕相处,如今还要上演天涯相随的狗血戏码。
      他一动怒,易川就从殿外奔了进来,死气缭绕的,眼见着就打算同归于尽,不,是打算无往不胜、势如破竹。
      “小川你退下……此事我要听个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其实我挺懂你的,你看我……”
      方盏朝时矜似有若无的瞟了一眼,继续道,
      “不也是求而不得,我也没像你似的棒打鸳鸯啊。”
      易川的额头已经泛起青筋,拳头握成了实心,退在一旁不肯离开。如果不是易祚在场,他只怕早就要将方盏碎尸万段了。易祚一张脸灰败到了极致,眼睛只知道盯着一个方向,对方盏的“理解”毫无反应,陷入无边回忆里。
      棒打鸳鸯四个字将他牢牢的钉在了过往的岁月里。他说不清谁是棒,谁又是鸳鸯。孰是孰非,就像随时间落灰的铜镜,早已辨不清楚。
      一瞬间,尘封的记忆夹杂忘却在岁月里的爱恨纠葛呼啸着向他涌来,易祚觉得自己只是个没有故事的无根之人,零零整整也不过几十年的糟糕人生,怎么就沉重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
      “你懂什么,谁像你一样心里只有那点龌龊事!”
      易川看不得主人受辱,一身戾气展露无遗。他虽其貌不扬,个子不过方盏的大腿,可总归是百年一代的血婴主,此刻虽然受到禁制,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成为方盏最大的对手。如果易祚允许,他便可以瞬间成为搅动天下腥风血雨的婴主,方盏对此毫不怀疑。
      受了他这一句真心话,虽说不甚友善,总还是比真金还真的事实,方盏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当成对他痴心专情的称赞,心安理得接下了。
      “原来真是你黑的我,小小年纪不学好,随便看别人的心思,也不怕齁着。”
      易川似乎没想到一个人没皮没脸也能到这种地步,眼见主人快要支撑不住,顾不得命令就要动手,亮出一口小獠牙向方盏低吼出声。方盏猝不及防的被他戳中那根不正经的筋,忍俊不禁道:
      “你这都是从哪学来的,怎么还成狼崽了?做人不好吗?”
      “吼!吼!”
      易川已经被气到不知如何回击,只好拿出自己全身的力气,一个劲的朝他吼。仿佛吼得够大声,方盏就会被他的气势镇住,发现他其实是那个三界之中所向披靡的鬼见愁。
      他这吼声虽然听起来着实没什么威胁力,但脑子正常的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寻常。比如此刻的水殿,眨眼间已经聚集了黑压压一片的血婴。他们都感知到婴主的愤怒,一个个张牙舞爪等待着一声令下,将不知深浅的敌人撕成齑粉。
      时矜趁着众血婴的目光集中在方盏身上,找准时机靠近易祚,一只胳膊还没来得及抬到他肩膀的高度,易祚突然扬起了头。时矜看到了他皮肤上突起的经脉,分明必现的跃动着,一条一条都昭示着主人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
      他仰着脖子,嘴巴张张合合,好像想说什么却因为口舌干燥发不出声音,反而牵动着喉结一起上下滑动。就在时矜以为他就要这样憋死自己的时候,易祚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沉闷嘶吼。如果非要形容,这种声音就像濒临死亡的野兽,看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躯体,明知道多活一秒都是痛苦还是不愿意就此舍弃的绝望。最绝望也是解脱,最不舍也是冷漠。
      大约是想起来他乃岁余数百的婴主,而非不谙世事的文质书生。
      方盏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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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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