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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寻的“选择”
周三下午四点半,心理咨询室外的走廊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沈叙靠在对面的墙上,目光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门是厚重的实木,上面贴着“心理咨询室——安静”的标识,门缝下透出温暖的灯光。但从里面传来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模糊的、低沉的说话声——那是赵临的声音,平稳、理性、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已经过去四十五分钟了。
沈叙看了眼手表,又看了眼门。他答应江寻会在这里等,但他没答应只是干等。他的耳朵贴在门上试过,什么都听不清;他从门缝往里看过,只能看到一小块地毯和椅腿;他甚至假装路过,在门口停了五秒,但里面说话的声音立刻压低了,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最后他只能退回原地,靠着墙,盯着门,数着自己的心跳。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午后的阳光,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旋转。远处传来操场上的哨声和呐喊声——是体育课,有人在打篮球。那些声音遥远而鲜活,与这条走廊里压抑的安静形成残酷的对比。
沈叙想起江寻进去前的样子。少年的脸色白得像纸,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他看着沈叙,眼神里有种沈叙从未见过的恐惧——不是对未知的恐惧,而是对已知的、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的恐惧。
“我陪你进去。”沈叙当时说。
但赵临在门口拦住了他:“沈叙同学,心理辅导需要一对一的环境。你在外面等就好。”
“江寻可能需要我在身边。”沈叙坚持。
“正是因为他可能需要你,所以才需要学习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也能处理自己的情绪。”赵临的声音温和但不容置疑,“过度依赖不是好事,你说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叙无法再坚持。他看着江寻,用眼神说:我在外面,一直在。
江寻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门关上了。
然后就是漫长的四十五分钟。
沈叙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陆子辰的转学,座位的调整,现在又是心理辅导课。系统的矫正尝试正在升级,从外围的环境调整,到核心的情感引导。而江寻,这个每天记忆重置的少年,正在被推到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关口:
是继续依赖沈叙这个“旧锚点”,还是接受系统安排的“新锚点”和“新引导”?
门内突然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
沈叙立刻站直身体。几秒钟后,门开了。
先出来的是赵临。他依然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看到沈叙,他微微点头:“沈叙同学还在等?很有心。”
“江寻怎么样?”沈叙直接问。
“很好。”赵临侧身让开,“我们进行了一次很有意义的对话。江寻正在学习……如何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情绪。”
话音落下,江寻从里面走了出来。
沈叙的心猛地一沉。
江寻的脸色比进去时更苍白了,嘴唇几乎失去血色。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像是哭过,但又没有泪痕。最让沈叙心惊的是他的眼神——那不是平时的空茫或困惑,而是一种深重的、几乎要把人吸进去的疲惫和……混乱。
“江寻?”沈叙轻声叫他。
江寻抬起头,看到沈叙的瞬间,眼睛亮了一下,但那光亮很快被更深的疲惫淹没。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站到沈叙身边,身体微微倾向他这边,像是需要支撑。
“那么,下周同一时间。”赵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依然是那种平稳的、专业的语调,“江寻,记得我跟你说的,多思考,多感受,但不要过度纠结。有些问题,时间会给出答案。”
江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赵临看了沈叙一眼,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走回咨询室,关上了门。
走廊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走吧。”沈叙说,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江寻点点头,跟着他走。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沈叙不得不放慢速度。走到楼梯口时,江寻忽然停下,手扶住栏杆,低头看着楼梯的台阶。
“江寻?”沈叙转身看他。
江寻没有回答。他盯着台阶,像是那上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许久,他轻声说:“沈叙,我们……能去天台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带着一种沈叙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现在吗?快放学了。”沈叙看了看时间。
“就一会儿。”江寻抬起头,眼睛里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东西,“我需要……透透气。”
沈叙的心软了下来:“好。”
他们爬上通往天台的楼梯。铁门没锁,推开时,傍晚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天台上空无一人,夕阳西斜,把整个天空染成温暖的橙红色,云朵像燃烧的棉絮,缓慢地飘过天际。
江寻走到栏杆边,双手握住冰冷的铁栏,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的肩膀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赵叔叔……跟你说了什么?”沈叙站在他身边,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远处的夕阳。
江寻沉默了很久。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夕阳的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皮肤看起来几乎透明。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江寻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问我最近和谁走得近,问我和陆子辰相处得怎么样,问我……是不是还每天都找你。”
沈叙的心脏紧了紧:“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陆同学人很好,但不太熟。说我……还是习惯找你。”江寻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然后他就说……”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他说,依赖一个人是正常的,但过度依赖会让人失去独立性。他说,我应该多交朋友,多接触不同的人,这样对我‘有好处’。他说……沈叙你很好,但你可能不会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需要学会……自己站立。”
这些话听起来很合理,很正确,像一个真正关心孩子的长辈会说的。但沈叙听出了潜台词:你在削弱江寻对我的依赖,你在为陆子辰或其他“新锚点”铺路。
“然后呢?”沈叙问。
“然后他给我看了一些……图片。”江寻的声音更低了,“是一些人脸的图片。他让我选出看着‘舒服’的,和看着‘不舒服’的。里面……有你的照片,有陆子辰的,有王老师的,有张浩的,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沈叙的心猛地一跳。这是测试。测试江寻的情感倾向,测试重置后他对不同面孔的本能反应。
“你怎么选的?”
“我……”江寻闭上眼睛,像是回忆那个过程让他痛苦,“我把你的照片放在了‘舒服’的那一堆。把陆子辰的……放在了中间。赵叔叔问我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就是感觉。”
“他怎么说?”
“他说……”江寻睁开眼睛,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他说感觉很重要,但感觉也会骗人。他说有时候我们觉得一个人好,可能只是因为……我们习惯了,不是因为真的合适。”
这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精准地切割着江寻的认知系统。沈叙感到一阵愤怒涌上心头,但他强迫自己冷静。
“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江寻继续说,声音哽咽,“说有一个孩子,从小只吃一种糖,就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糖。后来有一天,他尝了别的糖,发现原来还有更甜的,更香的。但他已经习惯了那种糖,所以即使知道有更好的,还是只吃那种。”
他转过头,看着沈叙,眼泪在夕阳下闪着光:
“沈叙,我是那个孩子吗?我只依赖你,是不是因为……我习惯了?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试过依赖别人?是不是……我真的应该试试看?”
这个问题太残忍了。沈叙看着江寻哭泣的脸,看着那双清澈眼睛里深不见底的困惑和痛苦,突然明白了赵临的高明之处——
他没有直接否定沈叙,没有直接要求江寻疏远他。他只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一个“疑问”,让江寻自己去思考,去怀疑,去动摇。
而江寻,这个每天记忆重置、认知系统本就脆弱的少年,最怕的就是不确定,最怕的就是自我怀疑。
“江寻,”沈叙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他,双手轻轻握住他的肩膀,“看着我。”
江寻看着他,眼泪还在流。
“你依赖我,不是因为习惯。”沈叙一字一句地说,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是因为在你每天醒来、面对一个全新世界的时候,是我每天告诉你你是谁,是我每天陪着你认识这个世界。这不是习惯,这是……陪伴。”
他顿了顿,继续说:
“而且,你不是只吃一种糖的孩子。你每天都在尝试新东西——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体验。你只是……在尝试的过程中,选择了一个让你觉得安全、觉得信任的人陪伴。这没有错。”
江寻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
“可是赵叔叔说……”他的声音颤抖。
“赵叔叔说的是一种可能性。”沈叙打断他,语气坚定,“但可能性有很多种。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你尝试了,比较了,然后发现——是的,我就是喜欢这种糖。不是因为没吃过别的,而是因为尝过很多之后,还是最喜欢这个。”
夕阳的光越来越暗,天空从橙红变成深紫。城市的灯火开始点亮,像无数散落的星星。
江寻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腕上那块沈叙给他贴的创可贴——虽然下面的植入点已经看不见了,但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护着那里。
“沈叙,”许久,他轻声说,“今天在教室里,陆子辰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他说他有很多很好的参考书,可以借给我。”
“你怎么说?”
“我说……我要先问问你。”江寻抬起头,眼神清澈了一些,“因为你说过,如果有人邀请我做我不确定的事,可以先问问你。”
沈叙的心柔软了一下。他确实说过这话,在一个月前,江寻被几个不熟的同学拉去参加社团活动,结果迷路了,吓得差点哭出来。从那以后,沈叙就告诉他:如果你不确定,就先问我。
“那我现在告诉你,”沈叙说,“如果你想去,可以去。如果你不想去,可以不去。这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也不是赵叔叔的,更不是陆子辰的。”
“那如果……”江寻的声音很轻,“如果我想去,但是不想和陆子辰一起去呢?如果我想……和你一起去呢?”
这个问题问得那么小心,那么卑微,像在试探一个可能被拒绝的请求。
沈叙感到鼻子一酸。他用力点头:“那就和我一起去。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我们就一起去。”
江寻的眼睛又湿润了,但这次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种混合着释然和感激的东西。他伸手,轻轻抓住沈叙的袖子——不是握手腕,不是握手,而是抓住袖口的一角,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沈叙,”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不喜欢那个老师。”
沈叙愣了一下:“赵叔叔?”
“嗯。”江寻点头,“他说的话,让我不舒服。不是他说得不对,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觉得……冷。像有冷风吹进骨头里。而且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像在等我给出‘正确’的回答。像在考试,不是在聊天。”
这个观察精准得令人心惊。沈叙想起李医生的话——江寻对“真”和“假”的敏感度远超常人。他能感觉到那些精心设计的引导背后,缺少真正的温度。
“还有,”江寻继续说,声音更坚定了些,“我不要换座位。”
沈叙的心脏重重一跳:“什么?”
“座位。”江寻看着他,眼神里有种初生的、脆弱的坚定,“王老师说下周要正式换座位,让我和陆子辰坐一起,让你和王宇坐一起。我不要。”
“可是……”沈叙试图理性分析,“这是老师的安排,我们可能……”
“我不要。”江寻打断他,不是粗鲁的打断,而是一种平静的、不容置疑的拒绝,“我和王老师说了,我说我想和你坐一起。我说我记性不好,需要同桌提醒,而你已经习惯了怎么提醒我。我说换新同桌,我要重新适应,会影响学习。”
他一口气说完,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王老师说她会考虑,但我觉得……她可能会坚持。但即使她坚持,我也不要。我可以……我可以去找校长说。我可以……我可以每天把桌子搬回去。我……”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但眼神依然坚定:
“沈叙,我不要换。我不要和你分开坐。”
这是江寻第一次如此明确、如此坚定地表达对系统安排的“不喜欢”和“拒绝”。不是被动的承受,不是隐忍的接受,而是主动的、清晰的、带着个人意志的反对。
沈叙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夕阳余晖中站立、肩膀单薄却挺得笔直的少年,突然感到眼眶发热。
江寻的意志,正在觉醒。
正在挣脱那些预设的轨道,那些精密的计算,那些试图把他塑造成“完美实验体”的所有设计。
他不是在拒绝一个座位安排。
他是在拒绝被安排。
是在宣告:我有我的选择,我有我的偏好,我有我的“想要”和“不想要”。
即使这些选择可能不符合实验设计,即使这些偏好可能引发系统的“矫正”,即使这些“想要”和“不想要”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
他也要说出来。
也要选择。
“好。”沈叙听见自己说,声音哽咽,“我们不换。如果王老师坚持,我们就一起想办法。如果找校长有用,我们就去找校长。如果要把桌子搬回去……那我就每天陪你搬。”
江寻看着他,眼泪终于又流下来,但这次他笑了——一个带着泪水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沈叙,”他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说‘要听老师的话’。谢谢你……让我觉得,我的‘不要’是重要的。”
沈叙伸手,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你的‘不要’当然重要。你的‘想要’也重要。你的一切感受,一切选择,都重要。”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天台的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晕笼着他们。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车流像发光的河流在街道上流动。
“该回去了。”沈叙说。
“嗯。”
他们走下天台,回到教学楼。走廊里已经空荡荡的,大部分学生都已经放学回家了。走到教室门口时,江寻忽然停下。
教室里,陆子辰还没走。他正在整理书包,看到他们,露出那个标准的微笑:“江寻,沈叙,你们回来了?我刚还想找你们呢。”
江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躲到沈叙身后,而是往前走了一步,站得笔直。
“陆同学。”他礼貌地点头,“有事吗?”
“哦,就是周末图书馆的事。”陆子辰走过来,语气自然,“我刚查了下,这周六下午有个很好的讲座,关于记忆科学的。我想着……江寻你可能会有兴趣,要不要一起去?”
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邀请。记忆科学——正好戳中江寻最核心的困惑。
沈叙的心脏提了起来。他看着江寻,等待他的回答。
江寻沉默了几秒。他的眉头微蹙,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陆子辰,眼神平静而清澈:
“谢谢你的邀请,陆同学。但我这周六已经有安排了。”
“这样啊,”陆子辰的笑容不变,“那改天?”
“改天也先不用了。”江寻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最近……想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图书馆我可能会去,但我想……自己去,或者和沈叙一起去。”
直接的拒绝。清晰的边界。
陆子辰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亮起来:“理解理解。那你们忙,我先走了。”
他背起书包,走出教室。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江寻转过身,看着沈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我说了。”他轻声说。
“嗯。”沈叙点头,“你说得很好。”
“我有点怕。”江寻诚实地说,“怕他生气,怕王老师生气,怕赵叔叔生气。”
“但他们没有权利为你的选择生气。”沈叙说,“因为这是你的生活,你的选择。”
江寻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那个暂时还属于沈叙的座位——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沈叙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
从今天开始,江寻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接受重置的实验体。
他是一个会“选择”的人。
会选择信任谁,会选择拒绝谁,会选择靠近谁,会选择远离谁。
而这些选择,是任何实验设计都无法完全控制的。
因为选择的核心,是自由意志。
是人性中最基本、最不可剥夺的部分。
窗外的夜色深浓。
但有些光,正在黑暗中,一点点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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