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望向你

　　「我不爱无聊人间，只偏爱你眉眼」
　　——《昨夜风今宵月》

　　第二瓶水见底了。

　　谭宁捂住口鼻缓了几秒，把喉咙发紧的感觉忍过去，低声说：“我去叫护士。”

　　话音未落，她听见秦嘉延道了句“不用”，而后面不改色地拔掉针头。

　　因为技巧不佳，针头带出一串血珠。

　　谭宁一惊，忙翻出卫生纸去按他的针口。

　　见他要起身，谭宁抢先道：“休息会儿吧，止血了再走。”

　　两瓶水输入体内，尽管有加热器，秦嘉延的手还是一片冰凉，他尝试蜷缩手指，却没有什么知觉。

　　谭宁帮他按着针口，见他一直不老实乱动，干脆两只手一起按住他。

　　女生手指很软，掌心热乎乎的，指尖微凉。

　　秦嘉延心口一烫，睫毛颤了颤，向上掀开，谭宁神情专注，大概因为输液厅开了空调的缘故，她的脸红扑扑的，很有色泽。

　　长大了，却又跟他记忆中没有什么变化。

　　两分钟过去，谭宁掀开一点卫生纸看了眼。

　　血已经止住了。

　　她松开手，往后错开一步。

　　秦嘉延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心忽然空落。他下意识抓了下，然后回神，后知后觉方才动作的不该。

　　他这样的灾星，应是离她越远越好的。

　　正胡思乱想，指尖忽然传来暖意。

　　谭宁握住他的手，眼有疑惑：“不走吗？”

　　酥麻从被她握着的指尖蔓延，最终停在失控发疯的心脏。秦嘉延失语片刻，不舍得将手抽离，低声说：“走。”

　　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秦嘉延忽然顿住脚步。

　　谭宁看见他停，也跟着驻足：“怎么了？”

　　外面黑压压一片，还没出门都能感受到刺骨凉意，秦嘉延想把围巾还给谭宁，可刚解开摘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戴过了。

　　这样还给她，是不是，不太好……

　　毕竟都碰到了自己的皮肤。

　　真的很奇怪啊，明明之前初中的时候，两人共同戴一个围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怎么现在却这么别扭。

　　秦嘉延进退两难，谭宁大概猜到了他什么想法，叹了口气：“围巾你戴好，我有帽子的。”

　　见他没动作，谭宁干脆自己上手，把围巾接过来，拉平整。

　　她抬起下巴，面对二人身高差沉默了下，指使说：

　　“你低一下头。”

　　明明可以自己接过来戴好，但不知怎的，秦嘉延鬼使神差地听话弯腰，两人面对面，距离一下子拉近。

　　呼吸缠绕，交融。

　　秦嘉延抬眸，眼尾沾染着病态的绯红，声音被感冒侵袭得略微沙哑。

　　“这样行吗？”

　　太近了。

　　谭宁可以看清楚他眼底的水色，还有那根根分明的睫毛。

　　一下一下忽闪着，挠在谭宁心尖，酥麻难忍。

　　她呼吸不自觉屏住，飞快把围巾挂上他脖子向旁边错开步伐，距离重新拉远。

　　“好了。”

　　语气急促，眼神慌乱又闪躲。

　　秦嘉延愣了愣，视线在谭宁耳朵停留。

　　红欲滴血。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中浮现。

　　谭宁不动声色平复好呼吸，“走吧，车应该快到了。”

　　她提前叫了出租，果不其然，两人出去没一会儿谭宁手机就响了，她把秦嘉延送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别说宿舍，学校大门肯定都已经关严实了。

　　谭宁打开手机找酒店，然而刚打开屏幕，秦嘉延开门按亮客厅灯，暖黄色光束立刻从门口溜出来，爬了谭宁满身。

　　她被晃了下，停住动作。

　　秦嘉延站在门口，逆光望向她：“学校是不是关门了？”

　　“昂。”谭宁适应了，重新低下头去，“我找个酒店。”

　　“……”

　　几秒钟静默，谭宁还在挑哪家酒店价钱、位置合适，忽然听秦嘉延叫了她一声，在她抬头望向他的同时，他错开视线。

　　“你要是不介意……”

　　“可以住我这。”

　　顿了下，又补充，“我睡客厅，而且——”

　　他耳尖红透了，声音越发微弱，“有新被子和床单。”

　　-

　　烧好热水，谭宁找到冲剂撕开包装。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清楚卧室的状况，秦嘉延把床上用品全掀了，换上新的。

　　谭宁静静注视着他，猜想如果没有经历那些事情的话，秦嘉延应该会比现在开朗得多。

　　阳光、温柔、骄傲恣意。

　　他本该，是最耀眼的模样。

　　水太烫对冲剂不好，谭宁趁着晾热水的时间，踱步到卧室门口。

　　窗帘紧闭，物品摆放有序，连地板也是看不见污点。

　　秦嘉延余光看见她进来，弯眉笑了下：“是不是困了？”

　　谭宁笑着摇了摇头，问：“为什么要出来住？”

　　租房就算再便宜也得花钱，秦嘉延这个处境没道理花这些冤枉钱，谭宁总觉得不对。

　　果不其然，秦嘉延解释：“夜班回不去总得请假太麻烦了，而且有时候……”

　　“她会到学校去闹，有点影响别人。”

　　谭宁愣怔了瞬，猜测：“是……你姐姐？”

　　“嗯。”

　　空气陷入沉甸甸的死寂，宛如真空。

　　半晌，谭宁说：“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除去模糊掉了两人真正相遇的时间、场景，其他的事秦嘉延全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那么不堪的都说出来了，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道：“你说。”

　　“高三那年。”谭宁顿了下，改口，“你高三那年，为什么那么久不去学校？”

　　床铺只剩一点收尾工作，秦嘉延把枕芯拽出来，放到旁边。

　　“我妈很讨厌我，但是我爸……可能是跟我奶奶一样的传宗接代想法，从我初二开始，总会想各种法子亲近我。”

　　“他经常把秦嘉柔送过来，让我们单独相处，说是培养感情，好像这样就能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秦嘉延苦笑了下，“但我接受不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对秦嘉柔亲近，她更是排斥和我待在一起。”

　　“高一那年，我爸把我接到了南锡，和他们一起过年，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妈她……”

　　“还是发了疯。”

　　在看清秦嘉延的第一眼，沈娟就开始尖叫着破坏东西，能砸的都砸了个干净。

　　秦嘉延冷眼旁观，心中荒芜，在他们一家的鸡飞狗跳中扭头出门。

　　秦会军终于意识到强行让秦嘉延融入进来有多么可笑，从那之后，秦嘉延断了和他们一家的所有联系，可他却做梦梦到了沈娟。

　　他看着她发疯，看着她充满怨毒的眼神。

　　秦嘉延再也受不了了，他冲上去攥住母亲的手腕，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嘶吼——

　　“你就这么恨我，你恨我为什么不直接弄死我！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为什么亲手把我送出去又默许秦会军来看我，把我接回来？！”

　　“我恨死你了，我真是恨死你了……”

　　有什么模糊了视线，秦嘉延切齿咬牙，再也忍不住崩溃痛哭，“明明我也是你的孩子，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恨我……我是不是……”

　　是不是应该在五岁那年和秦嘉雯一起死在家里，从此一笔勾销，再无亏欠。

　　他错在没死，错在还活着。

　　恨她吗？

　　怎么能不恨呢？

　　可当她闭上眼睛了无声息地躺在那的时候，秦嘉延却宁愿她接着恨自己。

　　那年秦嘉延高三，许是年纪大了，再一次见沈娟，那个可恶的女人跟在秦会军身后，用着和自己同样的眉眼望过来，第一次。

　　没有发疯。

　　他们找到秦嘉延，向他的继父继母委婉表示想要将秦嘉延带回去。

　　好像他是一个物品，还是一个很廉价的物品，任何人来了都可以随意地选择带走或遗弃。

　　从来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意见和想法。

　　像是默认了，他没有心，更不会哭、不会难受。

　　沈娟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朝他露出笑容，可秦嘉延只觉得讽刺。

　　照看这么多年的孩子，投资那么多，眼看秦嘉延马上就要高考工作了，以他的成绩能力，前途必定一片光辉。

　　继父继母自然不愿放手，然而没等他们拒绝，一直被当透明人的秦嘉延忽然站起身，慢慢慢慢地，抬起头。

　　他掷地有声：“我不走。”

　　一句话，三个字。

　　谁也没想到秦嘉延会这样拒绝。

　　秦会军还想劝，秦嘉延直接扭头出门。

　　他不想再见他们任何人。

　　可秦会军不死心，又带着沈娟追到他学校，秦嘉延低下头沉默着往前走，为了躲避他们，他干脆翻墙从学校跑了出去。

　　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我没想到，那天竟然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谭宁呼吸屏住，心脏砰砰直跳：“他们难道……”

　　“嗯。”

　　一个字，却包含着千言万语的重量。

　　“他们在回家路上出了车祸。”秦嘉延坐在床边沿，双腿分开，手肘搭在上面，低着头，谭宁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喑哑不堪。

　　“下高速那里有个转弯，后面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加上天黑光线不好，没看见前面有车，直直撞了上去。”

　　“双方连人带车……”

　　一声哽咽泄出，秦嘉延身体剧烈颤抖，尾音瞬间散开。

　　“无一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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