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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砂
里面没有她担心的严重损坏、腐败的情况。
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问题在于……
有点儿太完整了吧!
拨开李泰身上所穿的夹袄,下面别说“解剖”,连皮肤都没剖开!甚至连缝合线都没有一根。
韩景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试探性问道:“敢问各位仵作打算如何验尸?”
几个仵作喏喏上前。
“回大人话,像这样,死者被报为自缢身亡,我们自得检验他脖颈上的瘀痕,古书上说自缢伤痕八字不交。”说着,他检查起李泰尸体上被绳索留下的索沟,“这位大人后颈瘀痕呈八字状,而且不交叉,依我等看,是自缢身亡的可能较大;如果则是被他人勒死,瘀痕呈交叉状。”
韩景妍点点头。
这次来的是她,他苏沂就偷着乐吧!
一般的临床医生还真搞不定这场面,只是当年她的“少女心事”就是当法医,后来高考选志愿虽然一入临床深似海、从此尸体是路人,但大学期间的自选选修课几乎全砸给了法医课程,才勉强能做判断。
这几个仵作没有说错,缢死,是用自身重量作用于颈部绳索,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勒死则是利用外界作用力,就会使得绳索留下的痕迹大相径庭。
即使是在现代,法医到达现场后,若需判断是缢死还是勒死,都是用这个最直观的办法——看绳索留下的痕迹,也就是“索沟”。
经常上吊的朋友都知道,自缢时,作用力是自己的重量。
脖子下面着力,索沟就会深;耳后不怎么受力,索沟就会浅或者提空。
而勒死时,绳索缠绕在脖颈上,颈周受力均匀,所以索沟深浅一般是一致的。
这和仵作说的八字交叉虽不相同,但原理是一样的。
“那怎么知道不是死后再挂上去伪装自缢呢?”
“回大人,如果是死后被作假成自缢状,那么颈上瘀痕会是白色的,不会有血色瘀痕。”
韩景妍沉吟片刻。
她知道,这是法医学中大名鼎鼎的“生活反应”。
活体生前受到暴力时,损伤局部和全身都可能出现防卫反应,譬如出血、组织收缩、肿胀、形成血栓、炎症反应等,这就叫做“生活反应”。现代的法医病理学,皆可以通过检测此类反应确认生前伤和死后伤,甚至推断存活时间。
几名仵作凭经验自然不如实验检测准确,但也够用了。
“也不可能是被人打晕后缢死,”他们检查了全身其他处的皮肤,“他身上没有其他瘀伤,也没有搏斗留下的痕迹。”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如您几位所说,可以肯定,不是勒晕再伪装成自缢,也不是在还有反抗能力时便被强行缢死。但是否能排除是被下毒、或者迷晕后伪装成自缢身亡了呢?”
“大人说的极是,如果是中毒后再杀,我等可能还能辨别一二;可如果是迷晕,尸体生前接触的食物不在这儿,我等实在判断不了。还请大人明示。”
说罢,几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喂,不要看着她呀,她的话是真的疑问句,不是欲擒故纵!
几人继续讨论了一下现在已知的情况。脖子上索沟的情况已如前面韩景妍与他们所说,至于其他皮肤,韩景妍也与仵作检查过了,只有几处符合上吊特征的尸斑,以及不能确定是生前还是死后留下的磕伤,没有找到明显的击晕或者殴打、抵抗等造成的伤痕。
她又掰开眼皮看了看,很典型的结膜瘀斑。
苏沂问旁边的小吏是否已将韩景妍与几位仵作的谈话以及尸体外貌等情况记录下来。
小吏连忙称是。
既然记录好了,就得开始解剖。
衙门上的官员说与家属,家属哭哭啼啼地见了最后一面,点头答应。
先是切开颈部,里面能看到典型的软组织出血和甲状软骨骨折,证明死者确实是生前就被吊了上去。
刀顺着胸骨正中,切开沿肋缘将左右胸胁划开,又逐渐沿着肋骨切,将胸口分出两个可掀开的皮瓣。
韩景妍将胸膜戳破,里面的肺因人已死而稍有萎陷,但仍血瘀红肿,呈现出一种暗淡的深红色。
韩景妍从仵作那里拿来硕大的锯子——旁边的衙门官员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眼皮惊得跳了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肋骨锯开,掀起胸骨,严重淤血的肺和支气管,已完全暴露在世人眼前。
韩景妍用剪刀沿着左右支气管向上,将气管剪开,再叫仵作里有过解剖经验的前来一起查看,准确的说是纯靠仵作查看——她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会代庖妄下结论。
“确是窒息而亡。”
仵作描述一番后得出了结论。
头好痛,麻烦了。
排除掉其他可能之后,就剩下两种:一是李泰确实自缢身亡,二是如她猜测的那样,给他服食了致人昏迷的药物后,再将他吊死伪装成自杀。
但问题来了。即使在现代,也要依靠多种毒物检验手段来判断致人昏迷的药物。
在没有这些手段的古代,很多时候就不得不依靠案发现场的茶水、饮食、器皿等间接判断。
呃……可现在他们的位置和案发地离了十万八千里。
韩景妍心里倒没有指责苏沂的意思,她也能隐隐猜到,如果不是苏沂把尸体带到这边,可能此刻,这具可作为证据的尸体已被山阳县当地以天气炎热,尸体腐坏,恐引发瘟疫的理由焚毁,并就地以李泰贪污、畏罪自杀草率结案。
韩景妍继续向下解剖,甚至忍着恶心切开了腹部。
经过几天肠道腐败菌的增殖,肚子划开的一瞬间,里面气味爆发出来,其恶臭程度直逼她在急诊科轮转时,遇到的一例肠坏死,当时穿孔导致食糜在肚子里发酵起来,大肠埃希菌、绿脓杆菌以及各式千奇百怪的厌氧菌制造的臭味。
几位仵作看了看严重淤血的胃肠,均表示:“确是窒息而亡,而非中毒。”
韩景妍忍着味道把尸体重新缝合,穿上衣服。
县衙将尸体和经检查没有问题的死者遗物交还给家属,家属悲痛万分地带回去准备收殓。
苏沂和李泰的夫人杨氏交代几句,杨夫人啜泣着答应了。
随后,苏沂谢过韩景妍,一路送她到县衙门口,一辆马车已在那儿等着她。
“景妍!”季秋兰在车内欢快地向她招招手,随即看到她身后那人,掀了帘子出来,恭敬地行礼道:“世子殿下。”
阿茗倒是早早看见苏沂,行过礼后将韩景妍接上车。
“韩御医,世子殿下已命我等将东西收拾好了,我这就直接送您和季道人去秦府。”
隗有瑰其实早就到了,但驾车的阿茗毕竟是外男,不合适单留季秋兰与韩景妍和他独处,故而隗有瑰也陪韩景妍和季秋兰坐在车厢中。
马车渐渐停下。
秦家在小巷之中,四人走过一扇朴素的石门,却见里面内有乾坤,海棠纹花砖的浅灰砖墙上,五狮捧绣的图案团成一个圆,周围是石刻的缠枝花卉。
几个轿子落在旁边,大概这便是轿厅。
第二道铜门紧紧关着,门头上面是石头镌雕的缠枝花、如意云纹、方胜纹、万字纹等,还对称镂雕着两幅人物画,门头中间是四个涂了松石的苍翠篆字。
阿茗敲了敲门把手,里面管家和小厮引着四人走到二门内的明廊处。
门上方正中悬着五只浅刻的小蝙蝠图案,中间围着圆圈样的寿字,团成五福捧寿的纹样;再往下看,一人倚在明廊的松木美人靠上等着他们。
不是秦晓霜还能是谁?
见他们来,秦晓霜笑道:“堂哥还未回,我也不便进去,几位先在这儿坐一下吧。”
“嗯。”
此时已是黄昏,明廊边的暗弄里已点上灯,描金细画的蝴蝶羊角宫灯发出淡黄色的光晕。
韩景妍早已被这些重檐斗拱、悬鱼雀替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将此地所见景象与在京城时秦晓霜的那处小家对比一二,心想两者真是有如天渊。
秦晓霜解释道:
“这里是秦宅的东院,过了这道二门,走过明廊暗弄,里面就是哥哥和家中女眷住的地方了,不宜见外男,也只好委屈几位在外面等着。”
韩景妍倒不介意这些,只是听到秦晓霜疏离地将这里喊“秦宅”,感到有些怪异,顺便感慨,秦家这两分支的贫富差距也忒大了点儿。
但饶是如此大的差距,秦晓霜回霅溪之前,依旧能安排她们在此暂住。
这大概便是宗法制下,宗族间的帮衬。
——当然,限男。
女人无法从这所谓的血缘连接中获得好处,她们就住在一廊之隔的东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秦晓霜的堂兄,当今的江宁织造郎中秦重施施然走出来,看见三个女子吃了一惊。
他是诧异于她们几个也不知道回避外男。
可惜,三人也很不识趣的没有给他面子,只要自己泰然自若,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只好装不知道,和秦晓霜谈起几人入住的安排。
阿茗和他说起自己是世子府上过来帮忙的,即使事先打过招呼,他仍受宠若惊似的感谢靖王世子几句。
杂物有阿茗和几个秦家家生仆帮忙搬,韩景妍很快便收拾好,拎包入住。
此时夕阳欲下,一湖碧水化作金池,映衬着湖对面悬碧皱青、滴翠颦黛的树影,玲珑剔透的亭台楼阁、水榭、鸳鸯厅、佛堂和秦重家女眷住的楼坊,都在水里揉成一片淡淡的金橘色。
湖中红鲤胖嘟嘟的,游起来滴溜滚圆,几个秦重的侍妾特别喜欢它们,在水边喂鱼。
韩景妍和季秋兰以及早就到了的谈潜光拜访了邻舍的几个女子,又拜见了秦重的夫人和几个侍妾。季秋兰和谈潜光留下来和她们打牌玩儿,韩景妍对打牌兴致缺缺,攀谈几句后便回去了。
虽然内心还是忍不住感慨,秦晓霜这堂哥还挺不守男德,娶这么多女子,秦家基因堪忧,以后得提醒下苏清小心点,要狠抓秦晓霜男德建设才是。
但她现在没时间细想这个。
对于现在的她,有两件事更重要,一是准备明天太医院的出诊,二是弄清楚为什么无论是山阳县还是江宁这样的大县,仵作竟都几乎完全不会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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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所写法医知识参考人卫版法医学与《洗冤集录》,因为我本人不是学法医的,可能有不少错误,烦请大家指正。以及不知道大家看这种情节会不会觉得比较无聊,如果觉得很无聊、太多了的话可以评论区反映,我会减少的;当然本文还是以走剧情为主,这种写女主行医、探案的仅作为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