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雾失楼台月迷津(二)
真正攫住她目光的,是荷包正面绣着的图案——
一丛斜逸而出的翠竹,仅寥寥数茎,竹叶疏朗有致,姿态清峭,竹枝瘦劲挺拔,风骨嶙峋。竹旁以稍浅的黛青色丝线绣着两句小诗:“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字迹清秀纤巧,显然是女子手笔。
这图案!这诗句……
分明就是她十四岁那年初夏,于闺阁中百无聊赖,花了大半月,在自己最心爱的那柄象牙骨团扇上绣的!
那两句诗是取自乐府《竹枝词》。
可那柄团扇,分明在那一年的七夕乞巧夜丢了。
她当时还遣人寻了许久,最终只得怅然作罢。
怎会……落到他手里?
他竟也未曾寻机归还,反而绣制成荷包,日日佩于腰间……
无数疑问与揣测如潮水般轰然涌上,冲击得她呼吸骤然一窒,指尖冰凉。
那日在禅房之外,她分明听得真切,他声音沉稳而坚定,向惶然的昭宁许下诺言:“我萧陌在此立誓,哪怕马革裹尸,也绝不让你受和亲之苦。”
“世间诸般不得已,譬如圣上需周旋于世家宗族进献的美人,譬如姑娘这般向往山川旷野,却囿于宫阙重重。”
萧陌的声音平静如古井水,目光落在曲江池中一对交颈嬉戏的天鹅上,那天鹅羽毛鲜亮,衬得碧波愈发沉静。
他顿了顿,语气里渗入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怅惘,“再譬如……有些心事,只能深埋,不可示人,唯待夜阑人静时,独自品尝那苦涩滋味。”
他忽而转向她,眼眸深处似有暗流涌动,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宫墙巍峨,庭院深深,姑娘若觉此处气闷难舒,萧某……有法子能带你离开。”
夜旖缃心头骤然一紧,倏然抬眼,望向萧陌,他面容依旧温雅平静,仿佛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她的错觉。
萧陌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迅速转向他处,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今日多饮了几杯,酒意上头,说了胡话。”
“陛下近日勤于政务,难免有所疏漏,冷落了姑娘。姑娘若心中记挂,大可随时前往宣政殿探望。”他话音一转,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从容疏淡,甚至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寥落。
曲江池中,那对天鹅悠然划开水面,留下道道逐渐扩散,最终消散无痕的涟漪。
萧陌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不远处芦苇掩映的假山,眸色几不可察地一凝,复又归于沉静,温声道:“来路雨后泥泞,行走不便。不如让萧某的小舟送姑娘一程,至对岸芙蓉圃,那边路径干爽,景致也佳。”
夜旖缃顺着他方才目光所示方向瞥了一眼,心下顿时了然。他必是也察觉了那假山后的“蹊跷”,此举既是为她避嫌,亦是自避嫌疑。
这是最妥帖的脱身借口。她微微颔首:“多谢萧相。”
萧陌率先撩袍踏上轻舟,月白的衣摆掠过船舷,身姿飘逸。春橝随后小心跟上,小舟随之轻轻摇晃。夜旖缃深吸一口气,提裙迈步,船身在她足尖落下的瞬间失衡一晃,她身形微倾——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伸来,稳稳握住了她的小臂。那手掌干燥温热,力道适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瞬间传递来安稳的力量。待她站定,那手便立刻松开了,快得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触碰。
“失礼。”萧陌退开半步,声音平静无波。
“无妨,多谢萧相。”夜旖缃低声道谢,心中却因那短暂的接触和先前荷包带来的震撼而泛起一丝异样。她走到船舱中坐下,春橝陪侍在侧。
小舟荡开,离了照水亭。萧陌并未入舱,而是独立船头,亲自执桨。长篙入水,破开碧波。水光潋滟,倒映着天光云影,也映出他挺直的背影,于这夏日午后,显出一种别样的孤清。
一阵穿堂风掠过水面,带来凉意,也卷起了夜旖缃帷帽边缘垂下的轻纱。那纱幔被风鼓起,倏然脱钩,打着旋儿飘落水面,顷刻便被碧波濡湿,沉了下去。
夜旖缃回首望了一眼,只见那抹素色迅速被池水吞噬,心中莫名一空,随即又释然。掉了便掉了吧,如同某些不该深究的旧事,某些悄然改变的心境。
为了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沉闷,也为了避开那些令人心乱的话题,夜旖缃寻了个话头:“方才在亭中,见萧相似乎在看《卫公兵法》?”她瞥见他随手搁在石凳上的书卷。
萧陌摇桨的动作未停,声音顺着风传来:“闲暇翻看。卫国公当年以女子之身,临危受命,镇守北疆十载,令胡马不敢南窥,其胆识谋略,确令后世儿郎汗颜。”
提到凌朝这位传奇的女将军,夜旖缃眼中泛起光彩:“卫国公之风,山高水长。世人常言女子柔弱,她却以铁血证明,巾帼何须让须眉。国难当头,能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无论男女,皆是英雄。”
“姑娘所言甚是。”萧陌颔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发自内心的钦佩,但随即那钦佩又化作沉沉的慨叹,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薄。
“只是……遥想当年,北境告急,满朝朱紫,冠盖云集,其中多少自诩为国之栋梁的男儿?最终却要靠一位久居深宫的公主,以女儿身披甲执锐,去守那国门。每每思及此,萧某便觉……齿寒。”
“萧相此言,亦不失偏颇。”她轻叹,“女子若心怀家国,志在疆场,便是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快意平生。”
“姑娘见识,远胜许多男子。”萧陌侧首看她,眸色深深,“这世上,能有姑娘这般胸襟眼界的女子,凤毛麟角。”他略作停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倘若有朝一日,姑娘欲展鹏翼,萧某不才,或可略尽绵薄,为姑娘廓清一二迷雾。”
夜旖缃心湖再起波澜。萧陌的话,总似藏锋于鞘,意蕴悠长。她明白,他是在暗示,他知晓她心中未曾熄灭的火焰,也愿在必要时,成为她潜在的依仗或……路径。
语尽时,舟已抵岸。
夜旖缃在春橝搀扶下踏上实地。
“今日偶遇闲谈,不过寻常。”她转身,面向萧陌,语气平淡却隐含力道,“还望萧相勿与他人言及,免生无谓揣测。”
萧陌唇角微扬,那笑意清浅如水上风,温和却难以捉摸。“姑娘放心,萧某自有分寸。”
返回暖阁后,萧陌那句“若姑娘想大可去见陛下”的话语,却在夜旖缃心头萦绕不去。
政变那夜的惨烈她虽未亲见,但宫中隐约的传闻和楚怀黎登基后异常繁忙,连栖梧宫都极少踏足的情形,让她隐隐不安。
或许……他是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不来见她是刻意隐瞒?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藤蔓缠绕。她坐立难安,最终决定不再空等。
她洗净手,想亲自下厨做些他合口的吃食,然而提起刀铲的瞬间,却猛然怔住——自己竟不知他爱吃什么。过往相处,总是他留意她的喜好,处处妥帖,而她似乎从未真正关心过他的口味。
一丝愧疚混着酸涩涌上心头。最终,她只能按自己的手艺,做了几样清淡的糕点,备了两样小菜,又特意炖了一盅温补的鹿茸鸡汤。待一切弄妥,天色已染上茜色。
她唤来乌洛珠,拎着食盒,主仆二人悄然前往宣政殿。
殿外,文康公公见她到来,显然有些意外,忙不迭上前行礼问安:“娘娘金安!您怎么亲自来了?陛下他……正在里头商议要事,恐怕还需些时辰,娘娘不如先回宫歇息,待陛下忙完,老奴即刻禀报?”
夜旖缃正欲开口,殿内却隐约飘出一把柔媚入骨的女子嗓音,隔着厚重的殿门,听不真切,但那娇滴滴的语调,却如羽毛般搔刮在人心上:“陛下批阅奏折这般辛苦,臣妾瞧着都心疼了,让臣妾给您揉揉肩,松快松快可好?”
夜旖缃唇边维持的浅笑倏然僵住,藏在阔袖中的手悄然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原来……并非忙于政务。是有美人红袖添香,软语温存。
那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一丝耳熟,可她心绪纷乱,一时无从细想。
文康公公是何等伶俐人物,见状立刻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解释道:“娘娘莫要误会,里头是端裕太后的侄女,前儿刚进宫的,陛下封了婕妤。不过是太后娘娘一番心意,陛下总要顾全些颜面。阖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心里头最看重的是娘娘您!虽则尚未行册封大典,可娘娘的位份,断不是赵婕妤可比的。”
端裕太后……夜旖缃了然。
这位太上皇的正宫皇后,在楚怀黎政变时给予了关键支持,投桃报李,接纳她母家的女子入宫,是再合理不过的政治交换。理智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是帝王权术,是平衡之道,无可指摘。
然而,理解是一回事,亲耳听闻、亲身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