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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导
月回带着江离进了山。
在看到月回如愿出现的那一刻,江离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就松开了,意识遁入水中开始有变得模糊的迹象,但他硬是扛住了,跟着月回一路在山间疾行。
眼前是月回的背影,她牵着自己,像是担心他的伤,步履快速但又不忘偶尔回头观察他的状态。
每当这时,江离就会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眼皮耷拉着想要合上,□□疲乏,精神却无比兴奋。他另一只手狠掐了自己的伤口,反复掀开血痂,疼痛让他能够保持几分钟的清醒,这样就能仔仔细细地将月回的身影看在眼里。
先前散开的乌云又再次聚拢,山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沿途的草木树叶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江离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在医院做过的一个梦,也是在这样的山里,他提着一盏油灯不断徘徊,循环往复。
那时他尚且不知在寻什么,但现在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月回是山中虚无缥缈的神明,如同尘世渲染的那些奇妙精怪一般,以瑰丽而不讲理的姿态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本是一阵捉不住的清风,卷起了汹涌的浪潮,让他久不平息。
他将掌心中的那只洁白的手紧紧握住,另一边的手指插入溃烂流血的伤口,搅烂的血肉被挤到一边,发出细微的、噗嗤噗嗤的声音,夹杂在雨中听不分明。
这样的时刻让他感到无比满足,脸上不自觉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温度升高,意识快要升天,朦朦胧胧地颠倒了世界。
但他的世界在前方,就连死也要死在她的怀里。
“江离——!”
……
檐下风铃在风中不住晃荡,象征着主人回来的钟刚要敲响就被止住。
月回将昏迷的江离带回神庙,放在蒲团上。回到庙里灵力得以开始周转,她这才能深度探查江离的身体,然而越查心越沉,江离几乎已经陷入濒死的境地。
心脏处有一道对穿的口子,哪怕被她留下的灵力修复了个七七八八,但胸腔处的外伤仍旧不容乐观。
而其他地方……后脑遭受过钝物的重击,身体四肢有过被殴打的痕迹,背部和腹部都有程度不同的重击,能够看出下手的人有多么地狠毒。
院内的钟声忽然狂乱地敲响,月回脸色极其难看,沉沉地盯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江离,不知名的情绪攥满了心脏,让她有些难以呼吸。
她俯下身,握了握江离的手,他失血过多,本就白皙的皮肤现在更是透出了一股将死的惨白。
该怎么说呢,恰巧是因为江国周需要江离这副身体里的器官,所以下手的时候尽量避免了刀具,保证他的内脏完好。若是换一种情况,在这野山里、毫无医疗条件的神庙中,月回对江离的伤束手无策。
好在现在大部分都是外伤,她可以慢慢帮他处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月回用灵力先给江离清理了一遍创口,把血迹和污渍都擦净。给自己开了道口子,喂了江离几滴血后,他的脸色果然开始好转。
殿前的烛火被点燃,想到人类睡觉都要盖肚子的习俗,月回本想将黄幡摘下来给江离,但看见上面粘结的厚厚的蜘蛛网和灰尘,沉默了一下还是算了,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江离身上。
或许是带了月回的气息,江离因着疼痛的眉舒展开,整个上半身都蜷缩进了袍子里。
莫名其妙领悟了江离状态变化的原因,月回脸色有些微妙,转身出了大殿。
……
迷迷糊糊江离又做了许多梦。
鼻尖萦绕着香烛纸钱的味道,是幼时的他从家里偷来带到山上的。
上次他没死成,醒来还发现面前的神像变成了真人,而真人比神像更加精致美丽,她身上的神性是凡人所塑不出来的。几乎是一瞬间,小江离就知道是眼前这位神明少女救了他。
虽然转生成为有钱人的愿望没达成,但换言之,江离想报复江国周和江立民的机会又回来了——起码他没有窝窝囊囊地死在某个野山庙里。
他不忌讳鬼神,胆子也大,上来就和月回搭了话。这位少女似是不通世俗,被他问的呆呆愣愣的,像是沉睡了许多年,一朝醒来变成了个傻子。
哪怕这少女看起来已经成年,因着她对常识的懵懂无知,小江离心中开始打起了利用她的算盘——
毕竟无论实力如何,好歹是一方神明吧,神明随便漏点力量就能帮他做成想要做的事情,杀人也好,变有钱也好,脱离这个贫困的山村也好。
于是他便隔山差五地上山来给她蓄点香火,试图拉近他们的关系,收买这个不太聪明的神明。
可是这少女像是个秉持着礼教的老古董,听了江离的要求不仅不答应,反而还教育了一通他。
什么“常与人善,天必佑之”、什么“君子立身,唯诚与孝最为其首”、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了一大堆。
搞什么,他根本听不懂这人口中说的文绉绉的话。
看来她是不会帮他杀人了,小江离烦躁地想。
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是小女生,但年龄一定已经几百岁了的、虚伪的神。
他对她下了这样的评价。
既然不能为他所用,他就懒得再上山。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几乎都忘记山上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可偏偏她又在他被江国周毒打的时候出现了,用法术救了他,将小小的、遍体鳞伤的他抱回了神庙里。
她的眼睛被烛光映得温柔水润,看起来竟像暗藏关心和怜惜,那眼神与久远的那个在生理学上称为母亲的人几乎要重叠,小江离像被灼伤一般闪开了,咳嗽着道:“你不肯帮我,为什么又要救我?”
“我帮你。”少女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什么?!”小江离激动地做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珠子又转了转,谨慎地问:“你要怎么帮我?”
在他看来,不杀了江国周和江立民是不可能缓解他的困境的,在偏远小山村长大的他甚至没办法跳出这个家庭来思考问题。
少女知道他在想什么,认真地道:“我不能杀人,也不会帮你杀人,但我可以帮你离开他们。”
小江离兴致缺缺:“怎么离开?”
她是神不也照样不能离开这座庙太远么?山穷,水远,人刁,连养出来的神也这般无用。
少女答:“你每晚来庙中同我学习知识,只要学有所成,就有机会离开这群山之间。”
小江离却嗤笑一声,不以为然,“你让我来跟你学念书?我们村唯一一个会念点书的人,我偷偷去他家看过,除了那些发霉的书,连一分钱都没有!你知道最后他怎么样了吗?”
少女顺着他问:“怎么样了?”
“死了。”哪怕是肿胀的脸也能看出男孩眼中的不屑,“他因为没钱吃饭,在一个大冬天饿死在了家里。他死了之后,村里就更没人说什么读书了,不如多种几亩田来的实在。”
想到什么,小江离阴沉着脸道:“书不过是有钱人的附庸罢了。”
少女并未驳斥他,绕开这个话题,只道:“你若每晚来,我可保你这段时间不被你父亲毒打。”
“真的?!”
“真的。”
“你先让我感受一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才能信你。”
后来小江离发现,原来是少女在他身上下了保护的法术,能够让江国周看似打了他,实则却没打到他。他第一次身上没有带着各种各样的伤,这样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他很快就妥协了,每晚等江国周睡着后带着香火溜到山上。
——作为交换,他需要诚心供奉少女。
也就是这时,他才从她口中得知了她的名讳叫月回。
小江离虽然有些不服管教,但聪明程度连月回都为之侧首,曾经感叹莫不是他前世是什么状元郎,所学知识几乎过目不忘,举一反三。
但他也有学不会的,比如什么世俗规训、君子之道等。倒不是学不会,只是他从心底里就不认同这些内容,常常斥之为假大空、虚伪。
月回无奈地纠正过他许多次,小江离也只是从最开始的反驳变成后来的不置一词,即不发表意见。
山间岁月流转一轮又一轮,到了江离九岁那年,他褪去了此前顽劣的性格,竟显现出了一点君子之风的端庄优雅来。
从前月回常常亲力亲为地教导他,诸如写字、读书、断句等,现在也对他放了手。寺庙地下有一藏经阁,里面有浩如烟海的书籍,江离就开始自行学习里面的内容,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再问她。
有一次江离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书,因为她看起来并不像热忱读书的样子。
但月回却像陷入了迷茫,她沉默半晌,说不出这些书的来源,最终这个问题的答案谁也不知道。
也正是这年,一条来自外面的路忽然打通到村子里,来了个名为“白泰”的大官,说是要帮助建设他们村,要提高村民的生活和教育水平,还要在村里兴建学校。
他带来了五六个支教的老师和几支施工队,不出两个月就在村里搭好了一所学校,并且宣布了国家发布的义务教育政策,到每个村民家里普及义务教育的必要性,让他们把家中适龄的儿童都要送进学校里去学习,否则就是违法。
村里人一看这么大的阵仗,知道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让孩子跟着一起做农活,只好把他们送到学校里去。
然而祖祖辈辈都是务农的村民们,观念根深蒂固,很难一时改变过来。其他孩子可能会三天两头请假,被自家家长叫回去干农活,但江离作为村长家的孩子,必须每天都要到学校正常报道。
即便如此,江离每晚还是按时到月回那里报道,学校里学的知识对他来说已经过时了,他还要学新的东西。
说来也奇怪,那藏经阁里的书,无论是种类还是撰写角度都甚是合他的口味,上面还有许多注解,那些注解字体俊逸颇有风骨,内容理解深刻,莫名让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结合着注解,江离学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深,在学校里接连跳级,跟上了村外面正常学生的学级,而他的那些邻居后来在初中的年纪甚至还在学小学的知识。
但他还是经常拿着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去问月回,每当这时,月回就会坐在烛光下,纤细的手指指着书上的内容,平和地给他讲解。
他在桌前读书,坐得端正——这是月回要求的作学姿态,小小年纪风骨初成,但这样的姿态并不在外人面前显示,有时候过于出众会引人怀疑,尤其他深知江国周那扭曲的心理。
但在月回面前,他毫无顾忌。
他记得她身上山间清凌凌的味道,弯腰时长发会垂到他的手上,挠得他一直痒到了心里。
有时他在桌前捧着书,却并不看字,目光沉沉浮浮地随着远处少女的裙摆而动,看她沿着寺内的台阶上上下下,长袍在地上拖拽着,路过雨里、雪中、阳光下,在光影变幻里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有时他不读书,只是跟着月回在山间行走。明月高悬,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在想什么,她偶尔停下来注视月亮,偶尔会提灯涉水,到了对岸笑吟吟地让他回去好好读书。
缓慢的心跳声中,他忽然意识到上一次这么看她,他还需要抬起很高的头,而现在他只要微微抬头便能看见她的眼睛。
她像停在这段时光里,能一直一直地陪着他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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