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58 章
“真是命好,跟对了人……”
议论声窸窸窣窣,像风刮过麦田。
忽然,一只粗糙的手拉住她的衣袖。林挽夏抬头,是个面生的妇人,四十来岁,脸上堆着夸张的笑:“林娘子,我是村东头的李婶子。哎哟,这皮肤白的,这手嫩的——在县城享福了吧?”
林挽夏不知所措地后退半步。
另一只手又伸过来,这次是个更年轻的媳妇:“林姐姐,我娘家姓王,嫁到沈家三年了。早听说你手巧,做的糕点连县太爷都夸,改天教教我呗?”
“还有我,还有我……”
一下子,五六个妇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有拉手的,有摸衣料的,有往她手里塞鸡蛋、红枣的。林挽夏被围在中间,进退不得,脸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稳稳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是沈砚清。
她不知何时回了身,将林挽夏护在身侧,对那几个妇人微微一笑:“各位婶子嫂子有心了。挽夏身子弱,受不得挤,咱们改日再叙。”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妇人们讪讪退开,嘴上却还说着好话:“沈案首真疼媳妇儿……”
“那是,读书人最重情义……”
沈砚清不再理会,牵着林挽夏继续往前走。她的手很稳,步子不快不慢,所到之处,人群自然让开。
林挽夏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心里那点慌乱忽然就散了。
有她在,什么都不用怕。
族长家的院子早就摆开了宴席。
十几张八仙桌,从堂屋摆到院里,鸡鸭鱼肉摆得满满当当,酒坛子码在墙角,空气里弥漫着油腻的香气。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男人坐一桌,女人孩子坐一桌,喧哗声几乎掀翻屋顶。
沈砚清被安排在堂屋主桌,和族长、族老们坐在一起。林挽夏则被女眷们拉着坐到另一桌,身边是族里几个有身份的媳妇、姑娘。
宴席开始前,沈德山端着酒碗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院里顿时安静下来。
“今日,咱们沈家出了个府试案首——沈砚清!”老人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女子考科举,中了案首,这是祖宗庇佑,是咱们全族的荣耀!”
他转向沈砚清,郑重道:“砚清,族里已经议定了,三日后开祠堂,把你的名字记上功名榜,永世传颂!”
沈砚清起身,深深一揖:“谢族长,谢各位长辈。”
“该谢的是你!”沈德山眼中含泪,“你给沈家村长了脸,给咱们沈氏族人长了志气!来,满饮此碗!”
众人齐声叫好,纷纷举杯。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络了。
几个族老轮流给沈砚清敬酒,说的都是夸赞勉励的话。沈砚清以茶代酒,一一回敬,举止从容,谈吐得体,丝毫不见少年得志的骄矜。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砚清啊——”
沈砚清转头,看见三叔沈贵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堆着笑,眼角褶子挤成一团。他身后跟着王氏和沈宝根,王氏手里也端着酒,沈宝根则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三叔。”沈砚清起身。
“别起来别起来!”沈贵连忙按住她的肩膀,顺势在她身边坐下,“你现在是案首了,是贵人,该三叔敬你才是!”
他举起酒杯:“来,三叔敬你一杯!祝你院试再中,连中三元!”
沈砚清端起茶杯:“借三叔吉言。”
两人对饮。沈贵喝得急,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用袖子一抹,又凑近些,压低声音:“砚清啊,你看……你现在出息了,可不能忘了自家人。”
来了。
沈砚清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三叔说的是。”
“宝根是你亲堂弟,血脉相连。”沈贵把身后的儿子往前推了推,“这孩子不笨,就是以前没遇着好老师。你如今学问这么大,能不能……指点指点他?”
沈宝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沈砚清一眼,又低下头去。他今年十二岁,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眼神躲闪,确实不像个读书种子。
桌上其他人都停了筷子,竖着耳朵听。
沈砚清放下茶杯,温声道:“三叔,宝根堂弟还小,读书的事急不得。若真想走科举路,需得先打好基础——识字、写字、背《千字文》《百家姓》,这些是根基。”
沈贵连忙道:“是是是,这些他都学了,就是……”
“镇上学堂的周夫子,是我启蒙恩师。”沈砚清打断他,“他学识渊博,教学有方,最擅长教初学者。我可以修书一封,荐宝根去他那儿读书。束脩方面,族里若有困难,我也可以资助一二。”
这话说得漂亮——既婉拒了亲自教导,又给了实际的帮助,还抬出了周夫子的名头,让人挑不出错处。
沈贵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原本想的是让儿子跟在沈砚清身边,既能读书,又能攀上关系。去镇上学堂?那算什么?
但沈砚清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他再纠缠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那……那就多谢砚清了。”沈贵干笑两声,端起酒杯,“来来,再喝一杯。”
沈砚清举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
目光相触的瞬间,她看见沈贵眼底一闪而过的不甘。
果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林挽夏那桌出了点小插曲。
几个年轻媳妇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县城的生活,问糕铺的生意,语气里满是羡慕。一个穿着桃红襦裙的姑娘忽然问:“林姐姐,听说你在县城雇了人帮忙?一天给二十文钱?”
林挽夏点点头:“是。”
“二十文!”姑娘惊呼,“我爹在镇上做短工,一天才十五文呢!林姐姐,你家还缺人不?我手脚麻利,什么活都能干!”
这话一出,其他几个媳妇也眼睛亮了:“是啊是啊,林娘子,你看我行不行?”
“我做饭可好吃了……”
林挽夏被问得手足无措。答应吧,铺子确实不需要那么多人;不答应吧,又怕得罪人。
正为难时,沈砚清走了过来。
她手里端着杯茶,自然地站在林挽夏身后,对那几个媳妇微微一笑:“铺子刚开张,生意还没稳定,暂时不添人手。不过各位婶子嫂子若是有空,可以常来县城走动,挽夏做的糕点,总要请娘家人尝尝的。”
这话既解了围,又给了面子。
几个媳妇连忙笑道:“那是那是,肯定要去尝尝的!”
沈砚清俯身,在林挽夏耳边轻声说:“累了吗?要不要先回去歇歇?”
林挽夏摇头:“我没事。”
“那再坐一会儿。”沈砚清在她身边坐下,端起茶慢慢喝着,不再说话,却像一堵墙,稳稳挡住了那些探究的目光。
宴席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
散席时,沈德山拉着沈砚清的手,反复叮嘱:“在家多住几日,好好歇歇。祠堂的事,我让人准备着,你不用操心。”
“有劳族长爷爷。”
回老宅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宅还是那个老宅,土墙灰瓦,院里的枣树光秃秃的。但这次回来,感觉全然不同了——不再是那个为了读书名额争吵不休的破败之家,而是府试案首的故居。
推开院门,灶房里亮着灯。沈母正在烧水,听见动静,忙迎出来:“回来了?宴席吃得怎么样?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娘放心。”沈砚清扶她坐下,“爹呢?”
“屋里躺着呢,今天高兴,多喝了两杯。”沈母说着,眼眶红了,“砚清,娘……娘真没想到……”
“都过去了。”沈砚清轻声说。
夜深了,老宅安静下来。
沈砚清和林挽夏躺在从前那间小屋的土炕上,炕烧得热乎乎的,窗外传来几声犬吠,远远的,显得夜更静。
“砚清。”林挽夏忽然轻声唤。
“嗯?”
“你今天……为什么不肯教宝根读书?”
沈砚清沉默片刻,才道:“不是不肯教,是不能教。”
“为什么?”
“如果我答应教他,明天就会有十个、二十个族里孩子找上门来。”沈砚清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清晰,“我只有一个人,教不过来。答应了谁,不答应谁,都是得罪人。不如一开始就定下规矩——想读书,去学堂。我可以资助,可以推荐,但不能亲自教。”
林挽夏明白了:“你是怕……被族里人缠上?”
“不止。”沈砚清翻了个身,面对着她,“挽夏,你要记住,功名带来的不只是荣耀,还有责任,还有人情的网。这张网,处理好了是助力,处理不好就是束缚。我们要学会在网中行走,却不被缠住。”
林挽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炕上。两人挨得很近,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睡吧。”沈砚清说,“明天还有事。”
“嗯。”
窗外,夜色深沉。
沈家村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最终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像散落在黑绸上的珍珠。
而远方的路,还很长。
……
清晨的鸡鸣划破沈家村的宁静。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