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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查4
雪满大地,祭坛静卧于皎皎莹白之中,一派安宁肃穆。
玉伽凑过来,苦着脸道:“叶护大人,这回您总该相信下官了。您看这院里干干净净的,雪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哪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
兀其昆绷着脸不说话,玉伽继续劝道:“下官知道,公主不见了您心里急,可甭管公主去了哪,她都不可能跑到城外面去。人既然还在城里,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咱们不如先回城衙,耐心等等附离们搜查的进展,不要在这里打扰山神她老人家的清静了。”
袁倚威听也不听玉伽说了什么,顶着一张汉人的面孔就往北纥的祭院里闯。玉伽想拦,可还不等附离上前,兀其昆已经抬手把他们挡开。
袁倚威把绒毯和衣摆都提得高高的,在没过小腿的积雪里踩出一个个小巧而深陷的脚印,随后在祭坛与院门中间驻足,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边看看,最后又转回身来,独立于满院雪色之间,面容是和雪色一样的清雅,若是嗓音仍同以往澄澈,便更称得上一位佳人。
“不对吧,玉伽大人,我看这祭坛昨夜可不像没人来过。”
袁倚威自顾自说着汉话,兀其昆无疑是懂的,微挑起眉看他。
“——不但不像没人来过,还像有很多人来过。”
玉伽愣怔着等了人翻译,然后了悟地一捶手:“袁少卿这话倒也没错,毕竟粮仓就在祭院内,昨晚亥初粮棚派粟结束后,附离们为了把余下的粟米入仓,确实驾车来过一次。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进过祭院了。”
袁倚威摇摇头:“敢问粮仓在院内何处?”
玉伽还在听着翻译,兀其昆已经一把揪过他的后衣领,大踏步趟过雪来,玉伽被他拖在身后,根本抬不起脚,只把厚厚的积雪踢得上下翻腾。
兀其昆把玉伽拎到袁倚威身前:“指给他。”
玉伽不敢不说,缩着手肘微微一指:“粮仓建在祭院内侧西北一带。不过昨夜下雪,附离应该没有开仓入粮,只暂且放在斗车里拿篷布遮潮。”
“车停在何处?”
兀其昆译道:“问你车在哪!”
“在、在在院子北侧靠外,”玉伽往边上一指,“进了院门往右手走就是。”
袁倚威满意地点点头:“多谢。”
兀其昆松了玉伽的衣领,玉伽赶紧向后悄悄退了两步,躲开这个凶神。
袁倚威没心情兜圈子,直截了当地指给兀其昆道:“叶护您看,这院里积雪确实平整光洁,不见足迹,但是大门正对祭坛的这一片雪,厚度要比两侧低出三寸许。这说明昨夜在雪积到四五寸时,有人来过这里把它们踏平了。而且踏平了这么一大片,人数一定不少。您再看祭坛上的积雪——”
袁倚威转向祭坛:“中间同样有一大片区域比边缘低出三寸去,这说明同一时刻,祭坛也曾有人涉足。我昨夜去找您时,积雪厚度才齐脚,那会儿约在亥正,按照昨夜雪的大小看,来人应该是在子正前后。”
袁倚威又转向粮仓和车库所在的祭院北侧:“如果说雪被踏平是附离们运粟造成,一是高度不够,二是位置不对。您看,进门右手边的这一片雪几乎没有矮下多少,这才是昨夜亥初附离们走过的地方。”
袁倚威最后转向兀其昆,神情有些严肃:“依我猜测,昨夜公主应该是在亥初跟随运粟的附离混进了祭院,之后还未来得及离开,就在子正遇上了这一群人,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才没能按时返回馆驿。”
兀其昆听完扭身瞪向玉伽:“你不是说昨夜除运粟的附离之外,再没有别人来过祭坛了吗!”
玉伽扑通跪在雪里:“是真的啊叶护大人!若真有这么一群人在子正来过祭坛,祭院外看守的附离不可能没见过啊。”
“把昨夜当值的附离叫过来!”兀其昆冷声道,“我亲自审。”
玉伽连忙叩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走了。兀其昆又叫进随行的火失浑,让他们散去院内搜索。
袁倚威本来以为公主最多是溜进祭坛后被锁在里面出不来了,结果到场一看,不仅不见公主,反而只有一群不速之客的痕迹。
他虽然也想辨出公主的行动轨迹,可一夜风雪早把地上几个单独的脚印填满吹平了,不似大片低洼不好被抹去形状。
想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现在也只有等兀其昆审人的结果了。
他虽然担心公主,却同样有自己要查证的事,此时等也是等着,索性便去看了,否则后面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来。
袁倚威一掂量,开口道:“叶护要审人,在下暂时帮不上什么。若您准许,我想就此在祭院里走一走。”
兀其昆还是没回答,袁倚威便当他默许了。
他施个礼,转身向北,繁赘绒毯下的两条细腿在雪里交错印出一连串越来越小的靴痕,徒留兀其昆一人立在原地,背对大门,伴着空空荡荡的院落,还有皑皑茫茫的雪色。
此时的兀其昆双目有些放空,他心里只有一个妄想。
他妄想在此时听到一声熟悉的“阿哥!”,然后雅瓦就不知从哪个隐蔽的角落里冒出来,踩着雪一路小跑,边笑边叫:“你认输了吧!我就知道,如果我不回来找你,你永远也别想找到我去了哪!”
雅瓦现在还好吗。
碰上那一群人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他喉头有些酸涩。
假若再失去一个雅瓦,自己独活确实没意思。
不如趁早下去作伴。
——这是他对岳西楼说过的话,说的正是自己的真心话。
偏偏雅瓦只觉得是风凉话,还使劲拍了他一巴掌。
兀其昆习惯性地摸摸心口,希望能等到自己期盼的那声“阿哥”。
可“阿哥”没能等到,等到的却是身后一阵骚乱。
听着七嘴八舌的“叶护”被人叫个不停,兀其昆敛了神思,沉下脸转过身,护卫祭院的附离们正合力拦着几个想要冲进院门的汉子。
几个汉子见他看来,更加激动地挥舞起手臂,高喊道:“叶护大人,出大事了!”
有什么大事能比雅瓦不见了还大!
兀其昆没好气地吼道:“都滚!”
那些汉子不死心,继续叫道:“叶护大人,咱们使团住在城里的商人,今早全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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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西楼摔得两眼昏花,火光骤然一亮,才发觉自己正与另一张面孔脸对脸相贴。
“嗷”的一声惨叫,岳西楼一个打挺坐直了身,还不待这一嗓变尖变厉,脑后先吃了苏鲁玛重重一掌,这声凄长的惨叫顿时卡在喉咙里,噎成一个生硬的嗝。
苏鲁玛咬着牙道:“你再叫大点声,把人都叫回来算了!”
岳西楼被打得脑袋发蒙,想赶紧从底下那人身上爬起来,可两腿上台之前就已经软了,这会儿又晕又慌,手在雪里摸索半天,怎么也起不来身。
雅瓦要去拉他,苏鲁玛却抢先出手,掐着胳膊把人提溜了起来。
岳西楼立稳脚,打着嗝,磕磕巴巴地问:“这、这怎,么还有,死人啊。”
雅瓦摇头:“不是死人。他还活着。”
“活着?”岳西楼给自己顺着气,“那我刚才、摔他身上,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鲁玛不想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话,再出一掌,猛地拍在岳西楼背上。岳西楼又一噎,这次便把嗝也咽下去了。
雅瓦在一边回答道:“没有反应,应该是因为服下了大量麻药,彻底昏了过去。”她蹲下去拿火把凑近那人的脸:“你看这些规律的白气,他还有呼吸。”
岳西楼默了默,开口时语气有些沉:“公主,刚才那些人鼓捣了半天,往祭坛上搬的不会都是活人吧?”
雅瓦没答,拿火把往身后一照,果然又是一张人脸。
再探臂照向身侧,这次是一双人脚。
雅瓦平静道:“恐怕是的。”
三个人便都沉默了。
祭坛一时安静得有些过分。
苏鲁玛接回火把,走到地上这人脚后,倾身一照,又是新一排的人脸。苏鲁玛低着火把向前,雅瓦和岳西楼随即跟上,三人从两排之间的空隙横穿祭坛,火光依次掠过地上摆放整齐的脸孔。
岳西楼突然拉一下雅瓦的袖子:“刚才那个人我认得。陶格就是从他那儿给我租的马车。”
“这个我也认得,他请我吃过一顿饭,让我在公主面前夸他卖的皮毛柔顺。”
“还有这个,他和我签了一份书契,只要我能让公主收一件他的首饰,他就拿出十块宝石便宜一半卖给我。”
岳西楼拉着雅瓦的袖子不放,陆续又认出许多,苏鲁玛在前面听了只一声接一声地冷笑。
雅瓦哪里还用他指认,早猜出了这些人的身份。
“今天怎么这么多,比平时的三倍都多!”
——今天能让他们搬来的、比平时三倍都多的人,除了和使团一同入城的商人,还会有谁!
什么山神作祟采阳补阴,什么战争残害商机引诱,白云城消失的那些男子明明就是被人带到了祭坛!
可带到祭坛后呢?他们又去了何处?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活着,现今在哪里做些什么?如果死了,尸体又是如何处置的?
雅瓦暗忖着,一排还没走完,忽听岳西楼道:“原来城里消失的男子不是博青山神抓的。”
苏鲁玛又是一声冷笑:“你终于想明白了?”
“他们是人抓的,抓来献给山神的。山神只是按例享用了祭坛供奉的祭品,并没有残害无辜的……”
苏鲁玛低声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信那套山神的说法!”
“或许正像他说的这样,”雅瓦却受了启发,“白云城上下信奉博青山神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把男人抓来祭坛,就是为了进行某种隐秘的祭祀仪式。”
苏鲁玛一默,话音凝重起来:“公主,倘若真有什么仪式,我们现在必须尽快撤下祭坛。祭品已经摆好,祭祀恐怕也要马上开始了,假如那些人回来发现有外人闯入,绝对不会任由我们离开。”
雅瓦没作声,苏鲁玛继续道:“再想从外面看守的附离面前出去是不可能了,我们只有先在院内找个地方藏起来。最迟到明天早上,叶护发现您不在馆驿,一定会带人四处寻找。我身上携有一发索度火信,到时就可以发信向他示意。”
等不到雅瓦应允,苏鲁玛转身来看,却只见她一脸的不忍。
苏鲁玛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公主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狠不下心来!这些商贩贱如草芥,舍了又如何!公主不走,难道还要和他们一起葬送在这里不成!”
她怎么走?这可是上百条鲜活的人命啊!
同样都在雪里呼哧哧吐着热气,自己逃生尚有余裕,为何不试试救下他们!
可又要怎么救?
歹人很快就会回返,上百个壮汉却躺在祭坛上动弹不得,连岳西楼摔在身上都没有知觉,该如何一起带走?
雅瓦不甘心:“再让我想一想,一定能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世上从没有两全的法子!”苏鲁玛斩钉截铁,“公主定要舍掉什么!公主若是舍不掉,我来替公主舍。”
雅瓦看见苏鲁玛眼里的狠光:“这些人今晚左右逃不过一死,若是能为公主而死,也总算有些价值。我现在就结果了他们,公主便再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雅瓦瞬间抱住他的胳膊,她知道苏鲁玛真能说到做到。
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鲁玛没去甩开雅瓦的手臂,只逼问道:“公主走不走!”
“我走就是!”
总比血溅当场要来得好!
此时这一排即将行至尽头,再走上二十余步,她们便可从正对面的左侧台阶下坛。
岳西楼却蓦地开口了。
“公主,你们走吧。”
雅瓦一顿,生生拖住了苏鲁玛。
“你这话什么意思?”
岳西楼的语气太平淡了,平淡得让雅瓦心里发慌:“我方才烧楮钱时,对着山神像许过愿。如果博青山神真的存在,我愿意将身体献祭给她,换她帮我给死去的朋友们打点。看祭坛上的情形,山神她不久就要过来享用今夜的供品。”
他说着蹲下来,伸手摸索前一排的人脚,很快寻到末尾,挪身过去往后一坐。
“现在是我还愿的时候了。”
雅瓦又急又气:“你怎么还不明白!”
她夺过苏鲁玛的火把,循着岳西楼的声音找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往上拔:“根本没有什么博青山神,馆驿里是我骗你的!现在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故意弄鬼!这些商人走不动,我是实在没办法救了;你走得动,就不要在这里胡闹,赶紧起来跟我们离开!”
苏鲁玛没了耐心,再次拿回火把,拉着雅瓦想要往前:“他自己找死,我们也管不得了!这里不能久留,公主……”
话没说完,脚下祭坛耸耸震动,山神石像訇訇作响,一股狂风从身后向前涌去,瞬间扑灭了苏鲁玛手里的火把。
雅瓦和苏鲁玛霎时定在原地,只有岳西楼闭上眼,往地上一躺,身体和声音不由自主地随台面一并抖起来:
“山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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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西楼:军爷,你说话不算话。说好只让我吃一掌的,结果你打了我两次。
苏鲁玛:你运气好,抽着再来一掌了。
岳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