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伞

　　“夜深了，少——”他话到口边，生生咽了回去，“我就少了些胃口。”她的日子太辛苦，多吃些甜口的也好。

　　裴雪慈心道也许他早就吃饱喝足过了，自顾自大快朵颐。反正这个男人也不心仪自己，敞开了吃也没什么。

　　用完餐饭后，下人们收拾了碗盘，上了杯漱口的清水。

　　裴雪慈漱口后，又喝了一盏花茶，才作罢。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周照璧，“我最近是累了，所以才胃口壮了些。”

　　对方对此态度淡淡，周照璧知道她吃饱喝足就该问那些冒险的事了。索性先开口道：“安义书社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

　　裴雪慈蹙眉，“我原本想自己查，世子这么说，是有什么指教吗？”

　　周照璧道：“安义书社背后除了几地最大的书商，还有皇室以及一些高官。蒙御史去安义书社联络何人，作何事，你寻找的东西交到哪一路人手中，极为难查。”

　　他都说难查，那一定是难查。裴雪慈心知肚明，却不愿放弃，“敢问世子，这几路人马中，能将蒙敬调回玉京，加官晋爵的人又有哪些呢？”

　　周照璧早作准备，“能做到这事的人也不在少数，比如沣王萧元玉，津王萧怀玉，吏部侍郎沈擎兰，长淮侯杜观维，哦，还有章溢华，不过章溢华已经因为旧案被拿回京。”

　　“……”裴雪慈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这些人听起来，我似乎是一个都得罪不起……”

　　不是似乎，是一定得罪不起。

　　周照璧眼神忽地玩味起来，“你当了王妃，不就都得罪的起了。”

　　“我入了沣王府，就不能像现在一样自由了，那时候能得罪得起人，也没有用了。”裴雪慈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周照璧听着她认真的语气，却是考虑萧元玉，心道她倒是把上回听的话当真了。当下就有些郁气，“谁说你做王妃就只能做沣王妃？”难道王爵只有萧元玉一个？

　　他以后会是浈阳王。

　　裴雪慈下意识想起长淮侯府那个老嬷嬷，当初那个老嬷嬷将自己盛装打扮就是为了给津王作妾的。一想到作妾，裴雪慈下意识就不寒而栗。她母亲做了正妻，都因为一个男人喜恶而不得善终。她不敢赌一个出身皇族的亲王的喜恶，更不敢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一个亲王的喜恶上。于是她再次坚定摇摇头，“津王妃也不行！”

　　她语气果决之极，“津王府，我恐怕是连一个普通的妃子都算不上，至多就是一个无名无份的侍妾。”上次那个老嬷嬷话里话外无不透露这一点。

　　周照璧哑然，冷笑都挤不出一丝。她都能想到萧怀玉，想到给旁人做侍妾，都想不到自己这里。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她，见她神情认真，不似玩笑话，更加悲、苦从中来。

　　“若非不认识泸王与洛王，你是不是还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做泸王妃与洛王妃？”周照璧忍住胸中火气。

　　裴雪慈摇摇头，“听说泸王身体不好，我不去冲喜。洛王又比我年岁小，定也是相不中我的。”

　　“……”周照璧起身，“夜深了，回去睡吧。”

　　没有必要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一腔怒火。

　　裴雪慈以为他倦了，于是也起身，“我明日再来。”

　　周照璧不想听她明日再说嫁给谁，索性道：“孤男寡女，相谈至夜，裴娘子还想着做他人王妃，你不妨深思深思你所言，未免过于心宽似海——”故意拖长尾调，揶揄之意溢出。

　　这本来就是他自己提起的，怎么就怪到自己身上了？裴雪慈觉得他可能是休息不好，生了些倦气。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了，省的他继续是非不分。

　　翌日，雨水依旧不绝。整个天穹，一片铅灰。玉京不复往日的光彩，如蒙雾霾，灰扑扑中透着死气。

　　裴雪慈就是这个时候出的府邸。

　　飞鸿在侧，不由道：“金光寺有些远，不知道雨会不会下得更厉害……”

　　裴雪慈道：“与沈夫人说清事情，我们就尽早回来。”

　　这么一日一夜，周照璧也该消了莫名其妙的火气了吧？也该能好好说说事情了吧？

　　金光寺是唯一一座建在繁华之地的寺庙，即使是雨天，也不显得冷清。

　　沈夫人一早留了引路的侍女候着。裴雪慈甫至，便迎上来引路。一路风雨交加，行至招待香客们的地方。一间间房，有的闭门，有的敞开。

　　裴雪慈跟着进了一间位置偏僻，布置却隆重的客房。

　　沈夫人见她进来，十分热络。裴雪慈却望见她热络脸颊之后的一张脸，妇人神情沉静，不怒自威。

　　这约莫就是松贞玉刚的祭酒夫人。

　　长案上，陶制香炉点了檀香。香茶已经分好，粗陶茶碗虽不精致，却古朴典雅，十分契合寺庙香客客房的一应陈设。

　　“裴家小女雪慈见过杜夫人。”裴雪慈周全礼数。

　　杜夫人严肃的神情有些松动，但最终也不曾露出笑容来，她身边的姑姑客套地请裴雪慈安坐，另请年轻的侍女招待飞鸿。

　　沈夫人在侧做和事佬，“裴娘子莫怪，我长姐这幅神情并非是冲娘子，而是因为惜娘的事令长姐心力交瘁。”

　　裴雪慈听着窗外潺潺雨声，唯恐雨势再增，索性将杜惜的事一股脑说完。

　　杜夫人听后，双目一合，露出阴森表情。口中的话，更是戾气充盈，“文蔓菁，好手段！”

　　“竟将我的女儿，算计成这样，偏偏我还得认下教女不善！”

　　杜夫人疲惫不堪，沈夫人便让她先回去休息。送走杜夫人，沈夫人坐会案前，眯着眼睛笑，“裴娘子，说说你想要什么吧。”

　　聪明人说话，向来简单。

　　裴雪慈直接开口，“我有一件关于安义书社的事想要向夫人打听。”

　　“安义书社？”沈夫人露出震惊，“裴娘子，你还真是胃口不小。”

　　裴雪慈肃面道：“夫人，这件事与我而言至关重要。御史蒙敬频繁出入安义书社，究竟是为了什么？”

　　“蒙家的事，我也有耳闻。”沈夫人顾左右而言他，“蒙御史诬告你一事做的确实过分，只是小娘子你也未免太过睚眦必报。”

　　沈夫人以为她是为了报此仇，想从安义书社下手寻找蒙敬破绽。

　　裴雪慈不多解释，“还请夫人赐教。”

　　沈夫人不禁叹气，“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此事，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安义书社虽不是朝廷开办的书社，但是，朝廷没有开办过任何书社，安义书社其实只差一个名分。安义书社导引着天下印刷版业，甚至关要科举典籍，幕后势力错综复杂，天潢贵胄有之，富商大贾有之，谋生立命者有之，打发日子者有之……想要知道蒙御史是哪一方之人，是件极为困难的事。而且——”道出最要紧的事，“安义书社相关之事，我区区妇人，也不甚了解。府中也只有我夫君知晓安义书社之事。”

　　裴雪慈不由得露出失落。

　　周照璧先前说的话虽少，却都是至关重要的消息。她从他的话中得知此事艰难，只是还是没有料到会这样艰难。

　　也许，真的只有他能帮助自己了。

　　裴雪慈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周照璧对自己满意，不再生气。

　　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他交代给自己的任务——替他排除千难万险娶妻——迎娶那位竺兰荪小姐。

　　从香客客房出来，雨水暴涨。金光寺中水渠一时不畅，竟使得雨水蔓延到台阶上，与门槛齐平。

　　沈夫人有家仆抬轿，要捎带裴雪慈一程路。但是裴雪慈见到暴雨浇泼的脚力汉们，个个被如拳的雨水击打的身形时不时佝偻。偏偏他们还要咬牙抬轿，雨水打到眼眶，也只能拼命甩头，之余还要放轻放慢脚步，不惊动轿上的贵人。

　　静候雨势减弱的期间，飞鸿撑开桐油布伞遮挡湿气，裴雪慈望向身后的高楼。那是一座独立与所有香客房间的小楼，楼门左右挂了一副字——天难谌，命靡常。【注】

　　第三层高楼门楣上，长匾一块，只漆二字——‘不法’。

　　这座小楼，好似凭空出现。雨雾拨开，才可见它茕茕孤影。

　　裴雪慈静静地望着高楼上的‘不法’二字，龙筋凤骨，好不嚣张。

　　忽地，雨幕被人冲破。裴雪慈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那人举着手掌遮雨，露出腕子上满是裂纹的翠色玉镯。

　　裴雪慈苦苦寻求的翠色玉镯。

　　竟在一个暴雨天，出现在金光寺里凭空冒出的一个人手腕上。

　　雨帘重重，令人如雾里看花，如何也看不分明，好似听了一曲调子不明的杂乱乐章。

　　裴雪慈要冲进雨中，追寻镯子。却被人拦住，她眼前无声冒出一个少年郎。

　　少年郎青春风韵迷人的脸颊上含笑，“又见面了。”

　　裴雪慈愣住，继而极快地问，“怎么是你？你上次为何不声不响地从长淮侯府离开？”她被飞鸿牵拉后退一步，才又问，“你之前为何要在我侍女身上留下字？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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