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还是那个问题，很多东西根本不是为了平民大众设计的，如果只是模仿形式而不探究根本落点，很多问题最多只是暂时缓解而不能得到有效解决。”孟思歪歪嘴，还是把话题扯开了，“下周五我们幼儿园春游。”
　　“嗯？去哪里啊？”顾岳麟对出去玩之类的话题还是有些兴趣的，靠在沙发上算T市好玩的地方，“好几个主题乐园都不错，如果想要寓教于乐的话，古生物研究所不错唉。”
　　“哪里有那么多钱啊？”孟思皱着鼻子抱怨，“周园长找我看了经费，因为我们幼儿园目前还是有着是民工子弟幼儿园的特殊性质。这种项目我们一般不能收费，收费的话我估计能有一半来就不错了。所以我们的项目经费很拮据的。我们班是三十二的孩子，现在经费大概是一千到一千五百元。大巴是两个班一辆，一天谈了友情价格是八百块钱。余下来的钱我们只能去人均门票在30元以下的景区。”孟思瘪着嘴，看起来为此事颇为苦恼，“而且很多景区他不喜欢很多小孩子一起涌进去，他们很怕出问题，这方面我们幼儿园人少，本来应该是专门行政方面老师来管，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弄。”
　　这些事情大约是勾起了罗婉因的回忆：“岳麟当年在青岩港好像是有专门一个组负责这个游学的事情，那个项目的名字我还记得呢，梦在远方·青岩港游学项目。好像是寒暑假各有两个长期项目，然后春季秋季各有一个短期项目对吧？不过咱们家哥哥挺喜欢这些的，弟弟当时都是自己跑出去比赛，都没有好好玩。”
　　“跟他们玩也没意思。”顾岳麟伸着懒腰抱怨。
　　“你就是不合群，跟你爸似的，就不能跟你哥哥学一学嘛？”罗婉因抱怨了一句。
　　孟思有点尴尬地笑笑，眼里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羡慕和生疏：“但是这边的孩子没有条件弄那么多东西，连这种去公园的事情也只能是偶尔。好多孩子可能一年就两次旅游，春游一次秋游一次，所以我也得好好想想看，去年我们去郊区爬山了。”
　　“浑江乐园呢？”顾岳麟倒是给了个相当平民化的建议，“这几天我妈经常把我推过去逛逛，吹吹江风还挺舒服。”
　　“这个不行啦，水边我们要考虑很多的，毕竟是幼儿园孩子。”孟思立刻否掉了，“如果等他们上小学的话，多去看看大海培养培养对自然的兴致也是挺好的。”
　　顾岳麟答应了一声，也跟着继续想起来，倒是罗婉因有点热心地凑上来：“这个缺钱不是问题的呀？咱们家正好可以捐助一些对不对？”
　　“啊？哎，对哦……”顾岳麟似乎觉得主意不错，转过头问孟思，“孟老师你觉得呢？”
　　“不要不要，这个绝对不可以。孟思连忙拒绝。
　　罗婉因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没事没事，别和我们客气，这样你的小朋友玩得好，对他们以后成长也好啊。”
　　孟思赶紧坐直了摆摆手：“真的不是客气，阿姨，真的不是。”
　　孟思正要解释，忽然听到屏幕那边传来脚步声，过了一会顾家栋走过来站在沙发后面，对着孟思点点头：“小思。”
　　孟思点点头，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太熟练地喊出爸爸这种称呼，只是微微点点头，有点局促地笑了笑。
　　顾家栋也乐意给自己儿媳妇一些时间适应，没有喊叔叔就是好的开始。罗婉因转头拽了拽他的外套下摆：“爸爸，我刚刚还跟小思聊天呢，他们那个幼儿园的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想给他们捐点钱，让他们也能享受一下游学啊旅游啊，他们现在经费一个班就一千多，这怎么玩得好呀。”
　　“我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义，现在的孩子就是娇气，我们那个时候哪里有这些东西？”顾家栋对此表达了不理解，皱着眉摇摇头，“当时岳麒岳麟没长大那会儿我就跟你说，小时候玩玩玩，玩什么玩？还不是花的家里的钱？一帮小孩还去什么外国游学，还接触什么王室礼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当时岳麒回来我就揍了他一顿，出去玩一趟回来吃饭都浪费，该打。”
　　顾岳麟对天翻了个白眼，罗婉因不赞同地打了一下顾家栋，瞪了他一眼之后一边抱怨一边转过头：“小思说的和你说的是一个事情吗？知道你十五岁就去你那个破沙漠做实验了，你了不起，那现在这个时代也不是你长大的时代啊。当时就为了那么点事情把岳麒哭得肺炎都犯了，大晚上找医生来看，心疼得我哭了一晚上……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哼，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学也罢。”顾家栋稍许不占理，只能小声吐槽一句，“学不了真本事，还弄得虚荣又做作。”
　　孟思沉默了一会，罗婉因似乎注意到她的心情，赶紧捣了捣顾家栋：“你少说点……”
　　顾家栋半辈子多都没看过人脸色，向来是看不懂这些弯弯绕，只是接电话都要被罗婉因碎碎叨叨的，他也有些烦躁生气了起来：“我现在是连说话也不可以了吗？”
　　“不是……”罗婉因顾及孟思，她也算看明白了，虽然不懂里面的弯弯绕，但是孟思显然很能拿捏跟脱缰野马一样的顾岳麟，现在顾岳麟比起原先可以说几乎已经善良到天使这个级别，罗婉因也乐得跟孟思在这种小事上保持一致。毕竟结婚这么久，孟思也没开口要过任何东西，而这种大范畴上价值观的问题，她倒是不那么在意，“没有人不许你说话，真是的。”
　　“那我说几句话就让你不愉快？本来就是，岳麒岳麟小时候那些所谓的学习课程，对他们害处都多过好处，我观察那些沉迷在其中的孩子，长大后无论成绩如何，性格也都变得傲慢、目中无人。”顾家栋似乎却对此有着绝对的自我认识，“虽然这个混蛋臭小子哪里都不像话，但是这次主动去给山区的孩子上课，这一点我觉得很好，说明他有觉悟了。要我说，就应该有那种忆苦思甜的旅行才行，去种种地干干活，不比这个有意义吗？”
　　“哎哟，爸爸……”
　　“可是，他们平时就在干活啊。”对面一直沉默的孟思却忽然说话了，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顾岳麟察觉她有些许焦躁和愤怒，不过他现在也不想随便打断孟思，倒不如说，比起忽然帮孟思说话，他更像听听看孟老师要如何回应父亲的质疑，“我们班上三十多个孩子，半数以上是民工子弟，有个孩子叫徐闻，岳麟认识的，爸爸妈妈出车祸了，爷爷带着他在安置房里面艰难度日，在我找社区帮忙前，他每天放学都要帮爷爷踩塑料瓶，然后推着车子去卖掉。因为没有人教他说话甚至到了小班还不会喊爸爸妈妈……我们班还有个孩子叫许磊，他爸爸妈妈在工地打工，他放学要去帮奶奶卖鱼，他会自己杀鱼，也会算账……还有个孩子叫刘晏，他爸爸肾衰竭走了，妈妈前几年为了给爸爸治病只能把房子卖掉，现在母子租房子住，妈妈每天都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而别看刘晏笑嘻嘻的，他是唯一会把幼儿园的饭打包一份带回家的孩子。”
　　孟思低着头，有点胆怯又有点难受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看屏幕那边的顾家父母和顾岳麟：“对他们来说，吃苦是还需要体验的事情吗？或者说，吃苦这种事情，是可以体验的吗？”
　　顾家栋没有反驳，反而坐下来继续听着，而顾岳麟瞟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坐直身体专心听孟思说话
　　“我在青岩港教书的时候，很多孩子即使已经去参加比赛了，已经获奖了，甚至被誉为天才什么的，但是经常还是需要我们去系鞋带，喂饭，甚至帮他们上厕所。但是十字路的孩子不会，他们意料之外地独立能力很强，而且忍耐力更可怕。有的孩子如果尿裤子了，他可以一天甚至很多天不说，一直到发炎红肿，有的孩子摔跤了，第一反应是赶紧爬起来不要让人发现，还有的孩子发烧了自己毫无感觉，直接在课堂上栽倒。”孟思焦躁地挠了几下脖子，“我不是说我认为他们懂事，或者这样更好。我是觉得，这些孩子的辛苦，只有真的与他们相处才能知道，他们就是被长年累月的忽视、不在乎、打压、最终给蹉跎成麻木的成年人。”
　　顾岳麟忽然有点想抽烟，手指烦躁地摩擦了一会，似乎透过孟思现在的状态看到一个曾经的她：“孟老师……”
　　“对岳麟来说，春游啊秋游啊都不是什么大事情，甚至游学有没有都无所谓，他的世界很开阔，他也有勇气做所有他觉得正确的事情。但是这些孩子不是的，对他们来说，所有日常教育都是强迫他们忍耐，引导他们麻木。他们如果只需要吃饱穿暖就好了。”孟思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其他老师怎么想，但是青岩港孩子可以有的，我在任何地方的任何学生都可以有，一千五就一千五的办法努力玩好，只有五百也可以有五百的方法玩。总之，我也不觉得这是正确的，但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拥有这个，好的学校崇尚这个，我们的孩子也应该有这个。”
　　前面还说得像个成年人，后面反而和赌气一样，顾岳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虽然谈不上充满笑意，但是也没有丝毫神色不虞的样子。罗婉因扶着脸，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懂了，小思，是阿姨刚刚唐突了。那你和岳麟继续聊吧，阿姨跟叔叔先走了。”说着，她想把顾家栋拽走。
　　顾家栋却没有动，他似乎思考了许多，最后缓缓开口：“你觉得，让孩子定期走出去是必要的吗？”
　　“谈不上生存那么必要，但是每半年有一次期待，每半年可以有一个到陌生的地方玩的机会，起码会让他们很高兴。”孟思挠了挠脖子，“我认为让孩子高兴，很重要。”
　　顾家栋没有问更多内容，只是点点头：“那么，如果专门批一批资金给每一个青少年儿童从四岁到十二岁，一年起码一次专项的出行资金，大约一个人一百元，你觉得这个怎么样？”顾家栋似乎真的认真考虑了这件事情，虽然意见提得很仓促，但是却似乎一点也不遥远，“按人头来，不分任何条件，一个孩子一共需要八百块，如果从教育经费里面走，问题不会特别大，可以先把提案交上去，从讨论到审批到落实大概还需要几年。”
　　孟思似乎一下反应不过来，手指有点紧张得绞在一起，带着目光也躲闪起来，最后有点忐忑地偷偷看了一眼顾岳麟，对方倒是难得一脸平和，甚至还给了孟思一个坏笑。
　　“你这样，写一份提案，会写吗？”
　　大概是由于开展过于迅速，孟思声音里都透着心虚：“嗯，嗯！会的，不太熟练的我也能学。”
　　“写好就给我，我会找人当做普通提案交上去，至于究竟如何审核，还要看专家的意见。”顾家栋看了一眼孟思，“我听着觉得好，不代表专业人士也觉得好，我提前给你提个醒，别觉得交给我就能搞定。”
　　“没事，没事的。谢谢，谢谢叔叔。”孟思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嘴角都憋不住提了起来，笑容绷不住一样用手用力搓着脸颊，“我会努力写的。”
　　顾家栋虽然语气间很严肃，但是脸上却有一丝丝笑意，他坐了一会，忽然换了一个姿势：“说起来，小思，我也不是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我也不想管，都交给岳麟妈妈。不过她总说自己想要个女儿，又不好意思跟你说，如果你要是不介意，还是改口吧。而且你跟岳麟好好过，我觉得你们现在都挺好，就是岳麟妈妈有时候念叨，你们也差不多该要个孩子了。男孩女孩无所谓，我们这些人老派，现在呢家里也不短吃短喝，你们又是年纪好，你们要是新派说真的不想要，我跟岳麟妈妈也能理解，但是你们如果只是觉得懵懵懂懂的，能不能……”顾家栋停了一会，干咳了一声，“毕竟岳麟妈妈真的还是想早点看看孙子孙女的，老一套就那么点幸福，三代同堂，子孝孙贤什么的。”
　　孟思没说话，顾岳麟到是赌气一样盯着她。
　　“嗯，好……我们会好好考虑的。”好一会，孟思哼哼唧唧答应了一声，手扣了一会牛仔裤，才抬起头看着对面的顾家栋和罗婉因，“爸妈。”
　　大概是第一次实在是有点生疏，人类最常说的话孟思都有点秃噜嘴。她说完就有点不好意思地又搓了搓裤子，内心深处倒是松了一口气，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只剩下一点点害羞的笑容：“我这周去家里看看岳麟顺便吃个饭，可以吗？”
　　这一声爸妈也有点仓促，顾家栋还没应，罗婉因先笑着点点头：“好呀，那我周末弄点好吃的，你中午就回来吃饭啊。”
　　“嗯，好的。”些许的喜悦和些许局促交织在心里，孟思手都有点不会动作一样晃了晃，权当做告别，“那周末再联系，谢谢爸妈。”
　　顾岳麟的平板瞬间黑屏了，他盯着挂掉的电话好几秒，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就挂了？什么鬼啊？前面话不是还没说完嘛？”
　　顾家栋倒是得了还算满意的答案，也不管自己儿子说什么站起来就打算回书房，只是要离开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又板起一张脸：“记得回去和小思说，以后她也是我们家一分子了，做事不用哆哆嗦嗦的，想做什么放开胆子做，弄得小家子气的样子，让人看笑话。”
　　顾岳麟才想举着伤腿发脾气，罗婉因一把按住他的手，小声凑到他耳边：“你爸的意思是，让小思以后不用老委屈自己，就是出了事情，说错话，你爸爸就跟对你们一样对她，一家人不嫌弃一家人的。”
　　顾家栋走过去，跟没听到一样，只是走了老远才老神在在别有所指地补上一句：“谁还能有岳麟出的事情多？笑话了真是。”
　　顾岳麟憋着一股子火，奈何腿脚实在不给力，无能狂怒了好一会之后，被妈妈却按着手，他转头看着罗婉因，才意识到记忆里的母亲现在居然也有了小老太太的感觉，脸上遮不住的皱纹和疲倦，都与记忆里似乎有了微妙的区别，又似乎好像没有变过，还是那个家长会时候全校最好看的妈妈。
　　罗婉因颇为感慨地拍了拍顾岳麟的手背，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安稳些了啊，妈妈这颗心悬了十年了，总算有了落地的感觉了。”
　　顾岳麟一时间说不出话，最后微微转过脸，却没有抽出手，只是垂着眼睛小幅度点点头：“……以后的话，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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