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

　　龙阙并不打算即刻动手，他在等。
　　在这段时日内，他依旧时常受着打骂，但这些并不会再让他痛苦烦恼，他甚至会觉得有趣。
　　他会在受罚挨打的同时，用目光看着他的父尊。

　　他不知道帝王是否察觉了他的注视，他本人反正在注视的过程里突然觉得，原来看着高高在上的人无力地老去也是一种乐趣。

　　·
　　龙坳在他的目光里迎来了一场大病，病到重时，甚至只能整日躺在床上，无法走动。
　　彼时，太子母妃已然早逝，太子本人要忙着顾好朝中其他大事，分不开身，而闲人一个的龙阙竟然颇有孝心地频繁去看他。

　　他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父尊，你说说你，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
　　龙坳想要说话，刚一张口又是一勺药送进来，引得他呛咳起来，不少药汤站在了下巴上。
　　龙阙皱起眉头，拿起一旁桌上的手帕，极有耐心地替他擦拭。
　　“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了解他的人还真以为他有几分关心的意思。
　　他放下已经空了的药碗，双手环胸好好打量龙坳起来。
　　“这是我来看你的第——”龙阙掰着指头算，蓦地一笑，“啊，第十三次，真是快呢。”
　　龙坳还在咳嗽。
　　“说来都十三次了，父尊怎么还不见好，反倒好似越来越严重了，儿臣好是伤心。”他抬手俯身隔着虚空去摸他的白发和皱纹，却觉得恶心似的，碰也不碰。
　　“父尊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吗？他们说您活不了多久了，就连司命叶崇明也这么说呢。”
　　龙坳的呼吸和咳嗽都急促起来，龙阙就一直冷眼看着他，好半晌又说：
　　“父尊想转转了，儿臣带你去苍云顶的大殿里再看看。”

　　龙阙难得伸手搀着他，在苍云顶慢步走着，他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强调数字：“这是儿臣第十三次来看你呢。”龙阙孩子般地笑了声，“十三，多好听的数。父尊还记得我娘是第几代幻灵吗？”
　　龙坳慌了，想挣开他，惊恐地喊：“我要回去！”
　　可他太虚弱了，全身上下没多少力气，龙阙稍稍一松手，他就狼狈地摔倒在地。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龙阙不理会他，只是笑。
　　他看着门外王执事的背影，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大喊：“朕要回去！听不见吗！”
　　王执事回了头，却只是面容僵硬地维持着笑容关上了殿门，然后转身离开。
　　龙阙用了惑术。

　　“啊呀，王执事好像更听我的话一点呢。”
　　龙阙在他面前弯下腰，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微笑着扶起他，甚至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父尊啊，其实我一直觉得，比起太子殿下，其实我更像你一点。”他边继续扶着他走边说：“老疯子生了一个小疯子，不是吗？”
　　他带着他继续走，出于体谅龙坳的虚弱，步子都迈得很小。
　　“你要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龙坳的声音已然在抖。
　　龙阙故作讶异：“怕什么啊父尊，儿子能对父亲做什么呢？”

　　他的目的地是那座龙椅。
　　龙坳曾经威风八面地坐在那个高位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苍老虚弱，连靠近那个位置都要人搀扶，倒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悲凉感。
　　龙阙丝毫不替他悲戚，他只觉得讽刺和可笑。

　　他把龙坳摁在那个位置上，补上了刚刚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但疯子可以。”
　　一个疯子杀死另一个疯子的事，另当别论。

　　龙坳曾对他说，这个位子是带血的，他不配。
　　龙阙确实对这个位子没什么兴趣，但他想让同样不配的那个人滚下来。
　　“你忘了这个位子也是你抢过来的了吗？”
　　龙阙哼笑一声，“肮脏的塘坳何德何能沾染华贵的尊位呢？你说对吧，父尊？”

　　龙坳坐在龙椅上，被摁住的双肩一直在颤抖，呼吸紧促。
　　他曾在这里杀死了他的父亲和兄长，那上面有他们的血。他也曾费心费力地亲手擦拭，擦了十遍、百遍，只求他亲人的血不要吸吮他的脊背。
　　他以为他擦干净了。
　　可此时此刻，他的余光分明看见他右手扶手上的珠玉上，有一点深褐的血迹。

　　这龙椅上一直带着血，星星点点，分分明明，全都是帝王家的血。
　　现在也要有他一份了。

　　·
　　龙阙拿着染血的惊忧从龙椅的高阶上刚刚下来，尚未走到门口，就看见龙渊急急忙忙地从冲进来。
　　他看着龙阙手上偷偷从自己房里拿来的惊忧，龙阙笑着看着他。
　　空气仿佛就这么停滞了。

　　龙阙心里倒是自在，他可以毫无负累地叫出那声“哥”了。
　　他现在是真的想笑，他杀死了毁了他这辈子的人，而面前是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个爱他的哥哥。
　　他成功用恨意杀死了恶，现在终于有机会拥抱爱了。
　　他都想好了，龙渊继了位，他就当最忠心的臣子，当护他周全的将军也行，虽然他剑术那些是不行，但他可以学嘛。还有……

　　他的思绪只能停在这里，他的“哥”也只能悬在喉口叫不出了。
　　因为龙渊开口了。
　　他说：“你杀了自己的父尊！”
　　“无声，我以前都不信，你真如他们说的，这般惦记这个位子吗？以至于能杀了自己的父亲！你实在是……”

　　他忘了，他的哥哥除了爱他，还深明大义。
　　也真是苦了他了，指责他弑父的同时，竟然还不忘叫他一声“无声”。

　　他看着他的哥哥，那句“哥”再也叫不出，换成了挑衅的承认：“是，我是这么无耻。我是想要这个位子，我杀了那王八蛋，下一个还要杀了你！”
　　龙阙昂着头走近他，“你怕吗，太子殿下？”

　　·
　　他的哥哥善良哪，他的哥哥正义哪。
　　真是好善良，好正义哪。

　　善良正义到他能够因为弟弟，最后纵容他一次，把那个高位拱手让给他。
　　善良正义到为了保全弟弟，甚至拿起惊忧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个疤痕永远不能消除的伤口，还对外面匆匆赶来的人编了一个漏斗百出的谎话。说什么自己心急弑父，被他阻止，还被刺了一剑。

　　龙阙就站在身后看他说那些话。
　　他说话时甚至还叫的是无声。

　　·
　　天帝即位惯常都是要摆火坛祭天的。
　　仪式刚一开始，王执事就觉得不对劲，明明自己还有意识，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在自发地高声叫好祭拜。
　　他心中一慌，知道自己这是又被龙阙用了惑术了。
　　龙阙弑父那日他虽然也不能动作，但总归还是有意识，看到了的，因此一直怕他对自己下手灭口。为此他已经很听话了，一直恭恭敬敬的，那件事绝口不提。怎么今日还是这样……

　　不过一段时间下来，他只是在叫好，除了引人注目些，也没什么坏事，王执事才略略放下了心。
　　直到仪式的最后。
　　他看见天帝龙阙下了摆着高位的百步阶，一直走到了人群簇拥的火坛前，准备祭祀。
　　这地方离他很近，以至于龙阙一眼就能看见他。不仅看见他了，还在对他笑。
　　王执事心道不妙。

　　虽然转眼间龙阙就继续低头祭拜，不再看他了，但他的恐慌与害怕还是一直持续到了祭祀结束。
　　什么都没等来。

　　他更怕了，他不知道龙阙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只是单纯地吓唬他？
　　他想和龙阙对视，想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龙阙却怎么都不看他了。
　　这僵持一直持续了很久。

　　直到他的腿动了。
　　他感觉到自己冲出人群，跪倒在地，对着龙阙边磕头边诚恳道：
　　“天尊即位，此乃大事！小人喜不自胜，愿以身饲火，以己祭天，为天尊求得太平！”
　　不要不要不要……
　　王执事惊恐万分，脸上却还是一张虔诚认真的笑脸，“为天尊尽力，是小人的荣幸！”
　　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龙阙眉头一蹙，温和道：“爱卿何必至此？你的心意朕已领受，朕感动万分，快退下吧。”
　　可王执事听见自己还在说：“不行，小人一片赤忱之心，怎可收回去？天尊恕罪，小人定要为天尊祈福——”
　　饶了我饶了我！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

　　他心里的哭喊并无半点用处，只余光看着龙阙一脸担忧劝阻的神色，感觉到自己迅速起身，径直向火坛跑去，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了，只感觉到身上有火焰在炙烤，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痛得要死，可他动也不能动。
　　龙阙竟然还没有断开惑术的连接！
　　他宁可自己受着同样的痛苦，也要让他保持着虔诚微笑的神色死去。
　　真他娘是个疯子！

　　没有人看到，龙阙隐在华袍里握紧的右手在地上滴下了一滴血。
　　殷红刺目。

　　·
　　命运弄人，龙阙即位的那日当代的幻灵也出世了，和龙坳登基那年一模一样。

　　他看着竹羽和叶晓光带着那小姑娘走上来，听着周遭人议论什么“这一代的幻灵……”
　　凭什么？
　　他又想问了。
　　凭什么眼前这个人受着和他娘一样的称呼？凭什么那些神能毫无顾忌毫不犹豫地叫她幻灵？就好像他娘不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只是个名字，随时都能被替代。

　　他觉得气愤，听那些人的声音只觉得心烦，说起话来也毫不留情。
　　“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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