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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
那日,江自流听到天边的轰鸣,接着便是一道亮光,他看到通天的光束从黑云中奔出,将他笼罩。
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托着自己,他登时感到一阵轻松,他在光束中向上而去,四周没有一丝风,他看得到外面的场景,但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也无法感受到任何空气的流动,他似乎被整个世界隔绝在了这个光束里。
他看到风执掳走了宋掌门,也看到了另一道光束中缓缓上升的秦默长老。
还有林深,他一个人,站在藏经楼,江自流已看不到他仰头看着自己的表情,但他感觉林深一定很孤单。
他的表情,或许和小时候找不到自己时一模一样。
短短的一天,先是相处七年的师父离世,后是身边的人相继离开,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要承受这样的孤独。
他不知林深是否还在责怪自己,虽最终救下了秦长老,但还是让他失去了相伴七年的师父。
若真的还在怪他也好,这样日后若他做了什么对不住苍云门的事,林深也不必太过纠结。他是知他的,林深此人不羁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敏感重情的心,若是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保全双方的解,他会在两方抉择中把自己撕裂,他舍不得的太多,拿得起,但放不下。
苍云山小如拇指,在他身后逐渐远去,那些微小的人,慢慢被黑夜吞噬。他把视线从地下转移,看向了空中,思绪如滔滔江水,汹涌不绝,又如秋日残荷,交错杂乱。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胸前,感受着里面传来的心跳,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呼吸与胸口的起伏,他似乎听到了血液在身体里面的流动。
“好好活下去。”他的耳畔传来母亲的声音,他想起来她的模样,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他看到她抱着还在襁褓中的自己走回家,她的眼角仍带着泪,但是眼里满是笑意,上天赐予她的孩子第二次生命,她必将用心去守护。
母亲的模样是很美的,虽然岁月和辛劳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里满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希望,她背着自己在不大的家里忙绿,在陡峭的山路上往来,她总是那么富有生命力,她有时候也会看着自己的眼睛流泪,但从不叹息,因为她知道自己会听到。
山路被雨水冲出沟壑,他在往下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裂缝把自己绊倒,那时候还是孩子的他坐在原地,等待着疼痛慢慢消失。从山上走来一个男人,就在他走近的那一刻,他轻轻啜泣起来,男人宽厚的手把他轻轻从地上抱起。
那是他的父亲,从未谋面的父亲。
小孩逐渐长大,村里的人都说孩子很聪明,但他记得他们都会在后面加一句很轻很轻的“可惜看不见”,他不怪他们,只怪自己的耳朵太灵敏。
他喜欢听书,也喜欢去私塾外面听夫子讲课,里面的孩子窃窃私语,他听得饶有兴趣。等到老夫子说下课了,他才慢慢往回走,回去的路他记了好几遍,但还是迷路了。他走得腿都要酸了,还是没有找到家。
他看不到,但感觉到身边越来越冷,荒芜的野草被风吹着在他脸上割,他把眼泪擦干,继续回忆回去的路,他听到细微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恐惧着。
“丰收!”是爹娘的声音,他顾不上酸软的腿,往那个声音的来处跑去,被他抛在身后的,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
那是小时候的林深,怅然地看着那个比他大一点的小孩扑向两个成年人的身边,他疑惑着,为什么他这么信任对方呢?看着三人离开,他只是遗憾,原本以为对方也是个野孩子的。
小时候的江凤回到了家里,继续自己的生活……直到母亲和父亲都走入那个自己重新获得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这些清晰而熟悉的画面,是真实的,一定是真实的,他听着自己的心跳,感受着这几十年来的爱恨。
我是谁?他抬头问天。
唯有黑云静默,空寂无言。那股托着他的力量变得更大了些,他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上升去。
天际越来越近,翻涌的云海和蜿蜒的雷蛇从他身体穿过,那一刻,他昔年在登云台的痛苦再次涌上心头。眼睛已看不到任何光线,举目皆是黑暗,震耳欲聋的雷声久久不绝,体内似有千万条毒蛇在爬,在啃咬着他的血肉。
忽然,一切都消失了。
他等待着,眼前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黑暗与平静中,他感受到胸口的异常。
那是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心脏贯通至全身,一股气息在身上游走,瞬间身体轻如羽毛,在无尽的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也感受不到自己。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双手,无法用它去探查自己的心跳,他也无法感受到呼吸,血液的流动似乎停止,他甚至不确定这副身躯是否还存在。一切感受皆逝。
他似乎存在,又似乎消失。
他想要保持自己的思维,却还是逐渐陷入沉睡,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个很远的声音对他喊道:
“醒醒。”
他睁开眼睛,仰面看着浩瀚的银河,繁星点点,其美如画。这便是天上了吗?他问自己。或许该站起来了,只是不知方才那位唤醒自己的人又在何处,正在思索之时,那声音再次响起:
“仙君,我是来接你去拜见天帝的,该走了。”是很清透的声音。
江自流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用手来支撑,他就在他疑惑的时候,便听那声音再度响起:“仙君你该下来了。”
下来?江自流翻了个身往下看,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自己,眉眼间尽是少年意气,鬓边的黑发如太白醉酒后挥墨泼染而成。
他伸手去触摸那如镜子一般的“地面”,感受到了它的流动,那是一种柔软的触感,其实更像是水面,他的手指使水面泛起涟漪,里面的少年模样碎开,“地面”也破碎开来,他在掉下去的时候迅速调整姿势,这才不至于摔在那位仙使面前。
“让仙使见笑了。”他浅笑道,脸颊上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你也是第一次。”那位仙使笑道,随机转身往前方走去,继续说着,“这般年轻,倒是不少见了。”
江自流向他看去,就那么一眼,顿时感觉一阵眩晕,他定了定神,再仔细看,这才发现眼前所见竟是无数光影的叠加,那似乎是对方成仙之前的经历,也有成仙后下凡历劫的画面,仙人不同于普通人,一次历劫便是一生,这十几场生命叠加在一起,在他身后跟随着。
在这无数光影中,江自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苍月。
对于这位苍云门的创派祖师,他似是很熟悉,又似是很陌生,一面未见,却同心同悲。他在那位仙使的身后细细查看,将有关苍月的光影以极快的速度过了一遍,随后问道:“敢问仙使如何称呼?”
“名字吗?”那仙使停下脚步,似是愣了片刻,接着笑道,“在天上久了,已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我负责布星,旁人都叫我天权星君。”
天权长相坚毅,一张方正俊秀的脸衬得那身绚烂如繁星的衣裳也肃穆了许多,这样一个人,若是只看面容,必定会心生畏惧,但他的语气却是那么温和,不带丝毫侵略。
说罢,他便继续往前走去,只留下一个清萧的背影。
“若不是当年我派苍月祖师没能挺过雷劫,她也该在这九重天上。”江自流感慨道,说罢,他便仔细观察天权的表情。
“那个孩子我记得,她的父亲,算是我的故人。”天权只是淡淡一句。
“便是说,苍月祖师乃是神裔?”江自流追问道。
“算是,但也或许不是。她的父亲当年自贬下界,已是堕仙,之后又是带头反叛,早已被仙界除名。”天权用极简短的话说出了苍月之父的重要经历。
江自流从天权的表情中看出对方似乎并不排斥他的提问,便继续道:“敢问星君,他为何自贬下界?”
“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权说道,他的语气似乎硬了一些,声音如冬日的冰。
江自流点头,并未说什么,接着又听天权继续道:“无私无偏,方为天地,天界亦然。一个人,甚至一群人,他们的生死于其自身是大事,但在千百年的岁月中却并非如此,我们既已脱离凡尘,便不该再困于短短几十年,区区几十人,我以为他修炼了千万年,是看透了这沧海桑田的变迁,却没想到他一直都在用原本的视野去看,去感知。”
“昔年,他为布雨仙官之时,恰逢姜宁国皇权动荡之时,天意要夺姜宁之运,外忧内患皆具,三年大旱便是对这个腐朽王朝的最后一击。可苍珏不同意,他说自己看不得那么多人因旱灾而死去,之后他因私自布雨触犯天规,在大殿之上,面对收押天牢的处罚,他仰天大笑,随后取剑自刺眉心,从此自贬为堕,不入仙籍。”
“天帝见他去意已决,便也没有勉强,之后便把他放在了生死岛,从此,他就成了生死岛的岛主。”
天权慢慢说着,他说话的语速较慢,似乎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对于他的反叛,您——”江自流的话被天权的眼神生生掐断,他冷冷地看着,将手指贴在唇边,微微摇头。
“我不认同。”天权的声音很轻,但极为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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