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销肌

作者:青黛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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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


      儿大不中留

      茫茫夜雪,澄信唱着“浮生只合尊前老”踉跄而归。推开房门,长子昭江长跪面前,是一脸“也无风雨也无晴”。

      终于还是来了。应下这“父亲”之名,早晚一场躲不过。

      “潇池睡了?”澄信问。

      “是,池弟睡熟了,旁人儿子也都打发去了。”昭江答得平静。

      澄信略一点头,反手闭了房门,门闩横锁。“地上凉,起来说话。”

      昭江摇一摇头。澄信上前箍住儿子臂膀,半是强着将人拉起来。昭江不好违拗,起身恭敬侍立。

      澄信垂首略踱几步,往上手圈椅坐了。“说罢。”

      昭江躬身长揖,肃声道:“父亲垂聆,儿子十三失恃,至今不满三载。时时记起母亲,哀哀不能自已。子曰‘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声色口腹尚不能安,况秦晋事乎!”

      “儿子如今见女子暄妍之面貌,辄不能不思母亲生前之音容。‘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母亲禀绝世姿容,一朝嫁为人妇,上侍翁姑、中奉夫婿、下教雏儿,为夫族耗尽心血,春蚕丝尽。……父亲,三年未满,上至父亲、下至潇池,吾三人岂一时忘却至亲殒逝之痛?父亲何以要孩儿此时娶亲?父亲何忍!”

      昭江一字字慢慢说完,举目再望澄信,眼圈通红。澄信听得心酸,待他说完,点一点头。

      “情理俱在,眷眷无穷。”澄信微笑,“文思不俗。”昭江垂首,澄信静一会儿又道:“母丧三载,期间不娶亲、不出仕。如今纳采虽早,亲迎却在菊月,届时三年早过,何来孝期一说?”澄信理一理衣袖,“此理不通,再试。”

      “父亲!”昭江痛声揖下去,急道:“子曰‘安则为之’,夫士之为礼,在心而不执外相,母丧何在三年!昭儿之心不能安!”

      澄信听得竟笑了,摇一摇头,“‘安则为之’。你说你记念母亲,心不能安。我问你,三年非期,则何者是期?三年又三年?”昭江急忙要辩,澄信抬手拦住。

      “你说思母不能心安,你母亲若泉下有知,见你居孝不肯婚娶,则你亡母安否?”澄信话音一顿,抬眸瞧向昭江,沉声又道:“昭儿一篇言语说得情义深重……只不知昭儿之心,亦挚诚如此否?你亡母生前将你视作珍宝,不愿闻你一声啼哭。便是如今亡故,泉下必不肯见你一丝苦楚。可她的昭儿呢?扪心自审,母亲几分是你借口?”

      昭江心沉入水,当即跪下,澄信缄口,一双凤目紧紧沉在昭江身上,眸光清凉。昭江浑身冰冷,面白如纸。好一会儿,他惨然道:“儿惭愧……无地自容!”

      澄信盯他半晌,许久轻叹一声,上前又将他扶起。

      “你方才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子曰‘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汝之亲事乃你伯父主张,事早议定,涉及家族根脉。姜氏祖上于吾族有恩,如今族主又升海东臬台,此门亲事不得不为。你伯父主意甚笃,思母尽哀虽孝,然顾及吾族荣辱、从家主之言方是大义。孩子……明白么?”

      昭江颜色雪白,红着眼好一阵说不出话,澄信黯然沉了眉眼。

      门外积雪映着天光,窗屉渐渐透进莹白光彩,恍惚望去,仿佛天光将亮。一抹苍灰身影自云/墙上翻身而下,五房余人颈后各是一个手刀,如今睡得深沉。

      澄信搀住昭江,边抹他面上泪珠,还道:“为父言至于此,昭儿心服否?若没旁的话说,回去歇着罢。”

      昭江哑声再唤句“父亲”,手紧紧扯住澄信双手。

      澄信难再开口,由着儿子在自己面前无声饮泣。

      好一会儿,昭江勉强拿袖子抹了眼角,忍声道:“儿子尚有一言……”

      澄信叹气,缓声道:“不急,昭儿慢慢说。”

      昭江抹了眼角再揖下去。“我朝以忠孝立国,忠字在前,是以治学报国在先,齐家行孝在后。吾族‘知不可为而为之’,家主以降,无不勉力学业。大伯父廿载寒窗,儿如今举业未成,正当勉力进学、存养浩然之气,岂敢早早结亲蹉误正业!”

      澄信笑了,扶儿子道:“《礼》早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本在治国之先,你大伯父二十年举业亦未耽搁他娶亲。何况慧业文人,谋事虽其在人,成事毕竟在天。难道举业不成,你便一世不娶么?则天下人皆无后矣。”

      昭江哑然,澄信再叹一回。

      “昭儿,还不肯说么?”

      此语一出,屋内鸦雀无声,昭江低头紧咬了牙关,澄信几乎觉着儿子心跳声。

      门外雪撒鹅毛、风鸣呜咽,堂上灯烛噼啪,早是一地红泪。

      澄信忽而苍凉一笑,侧首望了远处,“你伯父说,家中再容不得第二个仙人了。谁若也说他要往庙里去,你伯父便将家业全付了那人,再不管了。”

      话音未落,昭江撩袍重重又跪下去,插烛似拜在地上。澄信心惊,连忙去扶,昭江连作三叩,死死扯住澄信。

      “父亲,儿子对女子全无心思,绝不能娶姜家千金!”

      澄信心如擂鼓,张大了凤目对上昭江,尽量沉声道:“此言何意,说清楚!”

      “儿子不能娶女子为妻!”

      一语石破天惊,澄信早有所料,此时却仍惊出一身冷汗,他随口拦道:“这话胡说,你还要学司马光?便是执古夫子,哪有不娶妻的!”

      “父亲见过儿子诗句!”昭江一片决然,“儿子唯爱须眉,不能与裙钗共衾,强之亦不能成!姜氏如若嫁我,无异守寡!”

      澄信顶头霹雳,几步退在椅上。

      “儿子若害姜氏如此,禽兽不如!”

      北风呜咽,烛火忽闪明灭,屋内一片暗淡。昭江垂首长跪,澄信扶额不语。

      “……那人是谁?”

      许久,澄信忍声低语,其声阴恻,昭江再没听过,身上一个激灵。

      “说!那人是谁!何人引诱你如此!”澄信一掌拍在案上,犹如公堂抚尺。

      昭江惊得颜色雪白,却忍着心跳断然道:“无人引诱!儿子天性如此,同他人无干!”

      澄信冷哼,“还要掩护么?你当你是谁?这又是甚么地方!趁早说出来!无人引诱,此中门道你何能如此通晓!”

      昭江一径摇头,不肯发一语,澄信忽然冲在面前高高举起左手,厉声道:“说出那人名姓,吾当重治!我门岂容如此妖孽!”昭江瞧得肩头一颤,紧紧阖上双眼,却一动没有动。澄信冷笑,“……不说……好!好恩义!养不教父之过,从前是为父纵了你!今日便给你个教训,你记仔细了!”说着高高扬起左掌。

      话音还未落,门外忽然一声清朗呼唤,其声和风而入,直如龙吟凤啸。“五爷爷开恩!是柳儿在此,柳儿死罪!”

      澄信颀长身形仍笼在昭江头顶,喉底却忽苍凉一笑。“我还当他不来了。”

      昭江直直怔住,抬头先瞧了父亲,再转头望了漆门,望一阵,他忽然撩衣便向门首走几步,转瞬却又反身膝行在父亲身前流泪道:“父亲!求父亲开恩!同他没有干系,没有人引诱孩儿!儿子不能结亲,有他不能,没有他仍是不能!父亲放过柳儿,父亲开恩……”

      一面说,昭江身子伏在地上,扯了澄信泪流不止,头碰出红印来。门外人仍旧高声揽着罪过:“柳儿一条贱命无非家主、爷爷所赐,爷爷饶过公子,要杀要卖任凭爷爷主张!柳儿愿一死以全公子名声,爷爷开恩!”

      这是又来个求死的鸳鸯。澄信一笑,起身往门缝中一觑,柳官儿只着一件直身,人跪在雪里。他发一回怔,转身将儿子从地上扯起来。

      “你可明白他是何人?”

      昭江尚自垂泪,忍声道:“家班班头。”

      “……”

      澄信无话。昭江边抹着眼泪,许久不闻父亲言语,抬头望了他。父亲竟一片铁青面色。

      “是优伶!懂吗?娼!优!伎!伶!”话到最后一字一顿。

      昭江猛地一怔,一会儿摇了头连连后退,“吾家皆是良家子!他一身功夫、子龙气概!父亲何出此言,儿子不明白!”

      “傻孩子!户籍不过一张纸,出得这扇门,他仍是下九流,谁管他的身契!你是甚么人?如此悬殊,你同他厮缠,日后如何了局!”

      昭江张大双眸望了父亲一言不发,过一阵,他忽将手紧紧按了胸口。澄信心惊,连忙去扶,昭江甩开父亲自扶了花几连连喘气,滴泪道:“父亲训导家班十余载,谁人不暗将父亲当作恩父!都是假的么!”

      澄信气结,半晌,才沉声道:“你不明白,我如何、宋家如何,都敌不过世道如何!我护得他们一时,几时出了宋家,哪个伶人不是风尘委地!便不出这扇门,你六婶婶那一遭我险些护不住鹿官儿!”

      “世道艰难,怎是你一句‘真情’便能抵挡的!你伯父容得下你二人吗!”

      “你是少爷,至多不过一顿打,事情捅出去,害的是他的命!明白吗!”

      昭江听得俊目圆睁,痛泪打他眼底颗颗垂落,他脸上再没了血色,缓缓跌跪父亲身前。

      澄信瞧着不妥,连忙上前去扶,昭江身上连连发颤。

      “今日之言不光为你,也为他。”澄信尽力放柔了音调,“情字之重,末了总是那个无凭侍的受了苦……”

      昭江面容转向澄信,澄信垂眸。“你也替他想想……别太任性了。”

      “父亲……会……如何处置柳官儿……”

      澄信无言。半晌,他默默将头垂下。

      儿子许久再没了动静,澄信不忍去瞧。屋内冷烛寂寂,唯闻隔门一声声“饶过公子”。

      “……求父亲……饶……过……他……”

      静寂中忽闻一句艰涩祈求,澄信回神,儿子牙关紧咬,一手用力按在胸前,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澄信心惊,连忙哄道:“你别急,先静静!病还没好全,不能作……”

      昭江却死死扯住澄信,吃力摇头道:“……爹爹饶过他……爹爹饶他,昭儿甚么都听爹爹的!”

      澄信憾然,一会儿沉声道:“……吾若要你二人今后再不来往呢?”

      昭江将心口按得更紧,一字一顿道:“……父亲教诲句句在理,儿子……但凭父亲吩咐。”语至后半吐字都艰难,澄信连忙揽过儿子用力揉他心口,昭江勉力还道:“只求父亲从此将他打发到南都去,今后我若有甚么,不要教他知道……”

      澄信心底一凉,揽着儿子半晌没说出话,昭江续续还道:“……他为逼我成亲,数月不肯理我,我恨他自以为是。如今父亲要我全他性命,不再理他……我……倒要支他到南都去……死生不见。”昭江冷笑,“……全是一样……”

      澄信听得惨然,腹中江潮暗涌,许久,他认真问儿子道:“这般非他不可么?”

      昭江没说话,默默垂了眉眼。澄信一面还抚着儿子,苍凉无语,却听他低声还道:“母亲的事是他说给孩儿的。他说父亲高致,说母亲心中眼中只是一人……他还说,孩儿和潇池是母亲一世痴情遗下的两颗明珠……”

      澄信无言,昭江还道:“他说他不信自己一份真情天地不容。他说他愿为昭儿死……还说……便是死了,他还要为昭儿复生……他说他第一眼瞧见昭儿便搁不下……”

      昭江顾自低语,门外仍是一遍遍的“爷爷饶恕”、“罪在柳儿”。澄信忽将昭江扶起,止他道:“行了,别说了。你二人之事,我从此不问了。姜家亲事……你也不必问了。”

      昭江怔怔解不得此语,澄信叹气,“算你没瞧错人。我原当他今夜不来了。赶紧带他去罢。再多一会儿,那双腿要废了。”

      昭江忽然张圆了凤目,里头尽是天真色彩,“父亲饶过柳儿了!”

      澄信不语,摆一摆手。昭江急跪下重重给父亲磕了头,然后提了衣摆便走。人已在门首,澄信又将他叫住了,踌躇一回,尬道:“他跪的时间太长,不可用热水。先将弄湿的鞋袜褪尽,擦干了拿被子焐着……”话到此处老父亲咬一回槽牙,“不能拢火,那个太热。……常人身上那般温度便好。”

      澄信几乎要红了脸颊,昭江却应声奔出去没了影。

      澄信望了门首,久之,他一声长叹。

      ——儿大不中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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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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