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尽

作者:南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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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


      三月至,天地彻底回暖。春风入万户,携雨润人间。街边红棉似一夜覆了盎然生机,浑身怒放出火一般的花来。随意抚一把树梢新绿,便能闻见春的香甜。

      谢北辰仰躺在林阳城外的田野坡地,齿间咬着一根带着长杆的苇草,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此地距离烬霖军大营不远,他打着巡营的幌子偷了浮生半日闲。已接连十日对着潘从锦的脸,谢北辰觉得自己很需要亲近一下天地自然。

      鼻尖有寒露苇草凌冽的清香,远处军营中隐约战马嘶鸣,随呼喝练兵之声一起飘来。谢北辰在天色渐暗时不小心睡着了。随行护卫站在坡道沿上不敢惊扰,于是他这一觉睡得后背几乎被润草渗出的湿冷浸透,在一片寒意中醒来。

      谢北辰爬起来,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侯爷。”侍卫立即送了披风过来。

      谢北辰揉了揉鼻子,摆摆手示意不用,脚下用力踏了踏草地,将沾在鞋上的水珠震落。尚未走去坡顶便听见有人打马行来,他转眼一看,果然是潘从锦的贴身侍从。

      “侯爷,首辅有要事寻侯爷相商。”来人勒马跳下,尚未落地便急忙说道,话音落下才屈膝行了一礼,甚是匆忙的模样。

      侍卫将马牵来,缰绳递入谢北辰手中。

      “何事?”

      “似是东都蔡翊昇来信了。”那侍从低声说道。

      谢北辰眉心一皱,翻身上马便往城门奔去。一行侍卫跟着打马追了上去,在已渐归寂静的街市上扬起尘嚣。

      小半时辰后,谢北辰立在京华殿中凝眉看着信。

      殿内只他与潘从锦二人,殿门紧闭。

      潘从锦坐在一旁叹气,虽端了茶盏在手却一点喝茶的意思都没有。

      “七皇子……”谢北辰蹙眉道,“哪冒出来的,前朝皇族不都死光了么?”

      “我已派人去打听了,且等等消息。”潘从锦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前朝皇室灭族时咱们都守在北境。到底死没死光,除了姚存勋怕是没人说得清。”

      “总要有人证物证。”谢北辰道。

      “想来蔡翊昇不至于随便抓个人就敢说是旭光帝第七子,肯定有东西在手上,否则也没那个底气召南都和西京觐见天子。他不是疯子,绝不敢拿天下正统开玩笑。”潘从锦略叹一声,语中难掩无奈。

      “首辅糊涂了,”谢北辰抬眼,将那信叠好送入信封,缓声道:“这七皇子,定然是假的。”

      潘从锦疑惑地看了看谢北辰,一时没想明白。

      “于我们而言,必须是假的。”谢北辰一字一顿地说道。

      潘从锦瞬间明白谢北辰的意思,下一刻他冷汗便下来了,搁下茶盏便起身在殿内踱步。

      “名不正则言不顺。万一铁证如山,我们绝无法再向东都动一兵一卒,否则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再起干戈,最后无论成功与否,都要背千古骂名的!”潘从锦急得脸色都变了,捏着扇子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

      到底是传统的文人学子,对天地君亲师这套有根深蒂固的执着。乱世可尊明主,正统一现便担忧自己成了乱臣贼子。

      谢北辰挑眉淡笑,说:“这信是递给韩茂忠的,可见蔡翊昇在韩茂忠大军开拔之前就将信寄出来了。算来,应是在正月十五左右。”

      “那又如何?”

      “靖王接到此信至少还需月余,即便立即启程赶去东都,快马加鞭也得两个月。所以蔡翊昇才将新帝登基大典定在六月下旬。”谢北辰将信封放在案上,矮身便屈膝坐在案前阶中,笑道:“在这之前,将此事解决就好。”

      潘从锦怔怔看着坐在台阶上的谢北辰,从那散漫随意的坐姿中看出一股冷酷淡漠。那双眼透着寒霜般冰冷的杀意,好似只要决定目标便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有即便弑君也在所不惜的孤勇与无畏。

      潘从锦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脸色发白,一股寒意从脚面窜上后背,微抖着唇半晌不成言。

      “莫非潘首辅有更好的主意?”谢北辰略歪着头说道:“愿闻其详。”

      “这……那,那是天子……万一真的是天子……”潘从锦鬓边淌着冷汗喃喃道。

      “首辅大人。”谢北辰站起身,弯身靠近潘从锦耳边缓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天子与你西京首辅何干?你的主君在西京大殿坐着呢,切莫搞错了方向。”

      谢北辰缓步行过潘从锦身侧,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拍,然后跨过殿门半膝高的门槛走了出去。

      有春日微风自门外吹入,烛影晃动间潘从锦猛然回神,惊觉自己已汗湿衣襟,后背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冷。

      虽已做打算,但谢北辰手中却无人可用。死士在西京,近卫在北境,他来南都时不曾料想会需要用到这种高手。眼下再写信叫谢沅派人过来,便只赶得及一同去贺新帝登基。可仅他一人又绝无可能完成入宫行刺之事。他上一次进东都皇宫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还是由霍老将军带着,十几年前的事早不记得宫门朝哪开了。

      思来想去,唯有等谢沅带人过来汇合,再以朝天子的名头正大光明地进去,并在登基大典举行之前杀掉傀儡皇帝。

      真假不重要,死生才是关键。

      *** ***

      东都皇宫为前朝元文帝迁都时所建,历六任皇帝后在旭光帝手中差点化为乌有。彼时姚存勋弑尽皇族后与蔡翊昇的羽林军在宫中一场大战,战火几乎烧掉半座宫闱。后有韩茂忠带人来援,与蔡翊昇合力将姚存勋赶出了东都。

      江山分崩离析之下暂时无人敢入主皇宫,便都在自己藩镇州府厉兵秣马。十年后蔡翊昇才正式在东都称王,而后便对皇宫做了简单修葺整理,带人搬进去了。

      到如今两年已过,那曾被光阴掩埋的半座宫闱依旧寻得见当年战火纷飞的痕迹。虽已无断壁残垣,但刷了朱漆的宫墙墙角有一块块无法彻底盖住的深褐色。若剥开漆面,大约看得见浸入墙根的焦黑。

      越过右侧宫殿的重华门,穿过枯木丛生的长吟宫,行过一处短短回廊,出了月门便能来到岚欣宫——傅东君曾住过的宫殿,也是七皇子李濯死去的地方。

      他不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踏入此地。这里藏了他一生中最美的梦,也藏了最噩的梦。它们纠缠在午夜梦回的深夜,让他在刺骨的疼痛中辗转反侧,一梦接一梦。

      傅东君立在宫殿中,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是在寻找什么,却最终只握住自己衣袖下发颤的手。

      风清晏站在他身前,侧身半掩着轻扶了扶他手臂。

      傅东君便收了视线只垂眸看着自己脚下,脸色惨白。

      “前些日本王得空,便着人将岚欣宫修整打扫出来,尽量恢复为小殿下离开前的模样,一应摆设器皿原封不动,以便小殿下思念岚妃时能有个去处。”蔡翊昇负手而立,缓声说道,目光紧紧锁在风清晏的脸上。

      风清晏心知肚明他将他二人带来此地是为何,于是那双桃花眼瞬间有泪盈睫,只讷讷不成言地点了点头。似是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脸上悲戚如浓得像化不开的雪。

      而傅东君只一味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这大半月下来,蔡翊昇已不确定这二人究竟哪个是李濯。

      一个腕间确实有红痣,也并非临时画上去的,但身体似乎并不若时雨所说那么差,另一个倒是看着羸弱,腕间却并无那两颗关键的红痣。若能选择,蔡翊昇更希望这个身体好些的是正主,省得整日提心吊胆担忧他死太早。

      也曾想叫御医替他二人诊治,李濯却怎么都不肯,碰都不给碰一下。另一位倒是没说不肯,只立即吐了一口血,瞬间命悬一线的模样,吓得他赶紧叫人走。

      于是蔡翊昇越发怀疑这傅东君可能才是真的七皇子李濯。可他腕间无痣,若真是正主,时雨的供词与玉蝶所录就无效了。这于他相当不利。

      今日带二人来岚欣宫,也是为一探虚实。李濯看来悲戚,却只悲在面上,傅东君连面上的悲戚都没有,只一味淡然冷漠,竟有些事不关己的模样。蔡翊昇顿时头疼,太明显的他不信,一点情绪没有的他也不信。

      “小殿下自便,下官告退。”蔡翊昇敷衍地抬抬手,转身便带人离开了。

      风清晏缓步走上前,自多宝格的第三层取下一个天青色瓷瓶,抚着瓶底一牙缺口,浅笑着说:“师兄你看,这瓷瓶曾被我磕去一小块,母妃一直不曾察觉。”

      他放下瓷瓶,转而捧起旁边格中巴掌大的红珊瑚珍宝盖盒,说:“这宝盒还是我十岁生辰时父皇所赐,当时很稀罕了一阵,后来却只用来装苕丝糖。母妃说我暴殄天物。”

      风清晏行至几案前,取出画筒中一副卷轴撑开来,一时笑出声,道:“母妃的画技着实让人忍俊不禁,却偏又爱画得很。独自一人能从日出画至日落,若父皇不来,她还能画至天明。画了这许多年,依旧难登大雅之堂……”

      “阿晏……”傅东君终于无法再忍,抬手遮了自己眉眼,轻声道:“你不要再说。”

      风清晏的目光扫过门边,见那原本探头探脑的人已离开,这才将画轴卷起放回原处。他来到傅东君身旁,抬手将他拥入怀,轻抚着他脑后的发。风清晏感到傅东君在他肩头压抑的哽咽与颤抖,自己也跟着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若非你中毒太久太深,我便是耗尽心头血也定替你将毒解了。你说再有所求未免贪心,可我依旧觉得这贼老天不公。我甚至怨过我娘,若无她窃这二十年国运,你应当还能多些安稳日子。”风清晏鼻音浓重地说道:“如你这般因我而早受罪的人究竟有多少,我不敢想也不敢算……我定要还你们一个太平盛世,死生不计。”

      “阿晏。”傅东君抬起头,将风清晏脸颊上滚下的眼泪擦去,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你无你都改变不了前朝覆灭的结果。早二十年分便能早二十年合,都一样的。”

      “何必寻这些蹩脚的道理安慰我。你自己信么?”风清晏没好气地吸吸鼻子,“十三岁与三十三岁历家破人亡能是一样的?”

      傅东君垂眸,确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可他不恨风清晏的娘,妖的事,国运的事,于他而言太过虚无缥缈无凭无据。他不知事到如今该恨谁,能恨谁。

      姚存勋已死,他便连恨都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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