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可依

　　夜幕降临时，程誉还在后山森林寻找阿禾的踪迹。他从作战七天到现在没有怎么休息过，此时全身的细胞叫嚣着疲劳。

　　此时他嘴唇干枯，满脸都是黑灰，最后只能精疲力尽蹲下身子按着自己的膝盖喘气，绝望看着眼前一片黑暗的废墟，那个熟悉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但，生活给他的考验远远不止这些。

　　第二天，他被医院叫去，因为程爷爷心脏突然跳停，医院发出病危通知书，需要立刻动手术，但心脏手术过程中需要输血，医生建议采用亲属间的血液。
　　程誉毫不犹豫说可以用他的血。
　　但在血液检测过程中，程誉的血型跟程爷爷血型不符，不能参与手术。
　　最后是程建忠的血型符合，所以程建忠上了手术台。

　　程誉在手术室外面等候，他闭上眼睛，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像电影回放般在他脑海一一闪过。
　　爷爷病倒，阿禾入狱，苏亦诚死亡，阿禾下落不明……
　　他像个局外人看着这一切，而事情也变得越来越恶化。
　　还有——他跟程爷爷血型不符是怎么回事？
　　虽然亲属间血型不相同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与爷爷的血型不符这件事使他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联想到爷爷遗嘱内容，他只有10%的财产，虽然他是完全不介意，也知道程爷爷疼爱阿禾。
　　只是，怎么会这么凑巧？
　　还有父亲从小到大对他的冷淡，母亲发疯时差点掐死他，包括这次程建忠明知道他喜欢阿禾，还如此不讲情面地对待阿禾，直接把她送入拘留所，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

　　他开始怀疑自己跟程家的关系，但凡有一点亲情的情面，都不会让事情恶化到这种程度，一旦怀疑生根发芽，他开始变得坐立不安。
　　趁着爷爷做手术的空档，他在程建忠的外套上找到了他的头发，在医院顺道做了他和父亲的DNA检测。
　　只为自己心安而已，他告诉自己。

　　那天爷爷的手术成功了，但医生告诉他们，由于病人年纪太大，心脏各项功能已经衰化，手术只能撑一时，要最好随时会走的准备。

　　术后第二天，程爷爷难得苏醒了，睁眼看到程建忠，程誉都在自己身边，这次大病使他的头发全部变白，整个人被病情瘦小又虚弱。

　　他望着程誉，拉着程誉的手，有点忧虑和不安，“那天……爷爷做了一个梦，梦到阿禾被人带走了……这是不是真的？”
　　一提到这件事，程誉心中充满苦涩，他以为爷爷在昏迷中不知道这件事，没想到他都清楚事情发生经过，于是他把阿禾失踪的事情简略地跟程爷爷讲一下。
　　程誉的叙述，让程爷爷意识到所谓的梦境原来都是真实的，禾丫头真的不见了……
　　他精神有点恍惚，但他隐约猜出事情始末，想起那天孤立无援的阿禾来病房找他，她在被警察带走的前一刻牵挂着他的病情，没有一点对程家人的怨恨。
　　老人眼角冒出泪花，“没想到我留给她的财产会给她带来灾难……”
　　程誉上前安慰他，“爷爷，阿禾会没事的，她会回来的，您要保重身体。”
　　程爷爷摇头，他把程建忠叫到跟前，此时他身体虚弱，但语气却是少有的强硬，“我……留给阿禾的财产都是自愿的。”
　　他对程建忠对阿禾做的事情充满怨恨，“那孩子救过我，我帮她做任何事情都容不得你质疑。”
　　程建忠皱眉，“爸，您是不是病糊涂了，你留给她财产，她反过来却要害您。”
　　其实程建忠不在乎程爷爷给她留了多少财产，他名下的资产不比程爷爷少。但如果有人借此起了歹心他就不允许了，所以他据理力争。
　　“我没糊涂，她就是这样被你逼走的吧？她怎么可能会害我，你们不在都是她在照顾我，她照顾我的时候，你们在哪？”
　　程爷爷质问他，“人不能忘恩负义啊……她只是个孤立无援的孩子啊，哪怕你不喜欢她也不能把她送进监狱啊……”
　　他说着说着，表情越发悲恸，想到阿禾现在下落不明，要是没有了，找到尸体落叶归根也算是好的，要是还活着，想到她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漂泊，有家不能回，又是何等的凄楚心酸啊。
　　一想到这些，老人开始老泪纵横，“你们这样做让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寒山啊……”
　　眼看程爷爷情绪越来越激动，程建忠也不敢跟他争吵了，“爸，你别想那么多了，赶紧休息吧。”
　　程爷爷没有理会他，哪怕此时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他还是使尽力气继续说下去，像是担心现在不说清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转过头看向程誉，“程誉啊，爷爷奋斗了一辈子留下的财产不多……爷爷没有给你留更多的财产是是因为知道你有能力，我当时想着你跟禾丫头已经在一起了，为了让你们以后的生活有更多的保障，爷爷希望这份财产能让牵绊得更深，这样你们就不会轻易放弃彼此了……”
　　他的面色越来越不好，开始咳嗽，讲话已经非常费力，“……阿禾性格更稳妥，所以就把大多数财产留给了她，她无亲无故，有点财产至少在你面前底气也足一点。”
　　“所以……希望你不要怪爷爷……”
　　程誉明白爷爷的苦心，握住他的手赶紧说，“爷爷，我没有怪你，我自己也可以创造财富，所以您不用担心我。”
　　程爷爷欣慰地看着他笑了，“我的好乖孙，爷爷永远以你为傲啊……”
　　他眼皮渐渐闭上，刚才那些话耗了他太多的精力，慢慢沉睡过去了……

　　但是程爷爷此时的身躯就像一方灯枯油尽的蜡炬，靠着自己的意志勉强撑着。
　　继阿禾失踪后的一个星期，程爷爷最后也没有撑住。
　　临终前，他依旧心中记挂阿禾，嘱咐程誉，“程誉啊，我这几天常常梦到阿禾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受苦受罪，我的心真的很痛很痛，那孩子一定要找回来啊……”
　　当时他的语气越来越喘，“爷爷知道你很难，但是无论怎样，你也要好好活着……爷爷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交待完，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程誉紧紧握着爷爷逐渐变得冰冷的双手，世界上最疼他的人走了……
　　这些天堆积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他泪流不止，第一次哭得那么悲恸。

　　爷爷的葬礼举办完后，程誉收到医院的电话，告诉他DNA检验结果出来了。
　　他这阵子一边在忙着爷爷的葬礼一边寻找阿禾的线索，军校那边的训练他也请假了，他的班长从他语气里知道他最近应该不好过，问他有什么需要组织帮忙的。
　　程誉很感动，但他的家事外人永远帮不上忙，于是谢绝了战友们的好意，每天奔走在家里和警察局之间。
　　所以接到医院的电话时，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做了DNA检验。

　　他突然不想知道结果了，这阵子发生的事已使他身心疲惫。

　　他揉了揉眼睛，全身心生发一种无力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发现自己在逃避……

　　但终究要面对不是吗？当初做这个检验就是为了心安啊。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去医院。

　　翻到检验报告鉴定结论那一栏，上面红色的字眼赫然写着：

　　确认无血缘关系。

　　程誉一直盯着那几个字，直到双眼渐渐被水汽模糊……

　　老天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啊？
　　是不是看到他前二十几年活得太顺遂，所以一下子安排了重重困难来打击他？
　　这段时间，他心爱的女孩子不见了，至今生死不明，接着爷爷离开人世，现在告诉他，他不是他父亲亲生儿子……
　　他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他不过是为了求心安，却发现求出更大的麻烦来。

　　回想起过去二十一年，程建忠对待他的态度，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程建忠的印象全是他严肃，不苟言笑的表情，他眼里只有工作，对他一直不闻不问，自生自灭。每次直到程誉闯祸了才出面处理，然后父子大吵大闹，然后程誉继续闯祸……如此循环，他们父子俩好像只有无止境的争吵。
　　想起在茶溪村他差点被树毒死时，他的父亲也没有过来看一眼。
　　程誉以前一直没深究过其中的原因，起初只是觉得他太忙，没时间管自己而已，却不料原来这一切背后只是因为没有爱，他或许早就知道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了？

　　程誉奔跑着冲出医院，朝着回家的方向，这一刻他内心充满疑问，迫切相见沈媛，迫切想知道所有答案。

　　如果他不是程建忠的儿子，那他是谁？
　　他的父亲到底是谁？
　　他母亲这些年为什么会住进精神病医院？
　　她和程建忠为什么不相爱？
　　他们不相爱为什么要生下他，让他一生下来就受罪，从来没有体会过父母的爱。

　　这一切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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