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娶赘婿

　　02
　　“侯爷是又要去马场吗？”蝶染看着一身麻衣的李算问。
　　“最近陪我走一趟降娄郡。”李算在手腕上系着绑带说。蝶染走到他身边，将他手腕上的绑带系好，打上结扣。
　　“去降娄郡干什么？”蝶染问他。
　　“去见一个人。”李算说。
　　“故人？”
　　“我认识他一年，只是他未见过我一面。”李算说。
　　“竟有这种事？难不成这一年你都带着面具活着？”蝶染问。
　　“是，带了张人｜皮面具。”李算轻笑着说。

　　昭君城离此地七百余里，若是马车，要走上十余天，但若像李算和蝶染般快马加鞭，不过三四日就能到昭君城。
　　李算在那日翰林院中听着楚于投细细说着那些数字，说着降娄一郡的人口、田亩、税收。突然想起来昭君城郊的那户人家，想起夜里，来他房中同他喝着地瓜烧，盘算着地里收成的老实男人。
　　一年，他在那片庄稼地里过活了一年。其实如果真的论起，他来这里，活的最久的身份其实是昭君城外的种地人。那个为了一句话活过春秋四时的人。
　　他一直觉得这个故事是虚幻，是戏台上的一出戏。所以他不愿为这个故事献出些什么，一直抽离在这个故事之外。
　　可若是这戏里的人都真切地活着呢？他想去看看，想去看看在层层戏帘后的那些人。

　　日间落了一些雨，李算同蝶染在一座城隍庙内避雨。
　　城隍庙荒远，地上堆了一层泥土，进去时里面竟已有了一群人在躲雨，周围一圈的人皆黑衣短打，正中的人却是一身海清粗布长袍，拇指上一颗硕大的玉扳指。
　　李算进去时，男人懒抬眼看了他一眼。男人面容生的阴柔刻薄，那双唇极薄。
　　他还未坐定，门口便滚进来一个衣着破烂的小乞丐。

　　“今个儿，是真晦气，一出门就遇见穷鬼，还是两个。”面容阴柔的男子从牙缝里说。
　　李算看了他一眼，架势这么尊贵，却只着一身布衣，估计是个商人。律法规定，商人不得着锦。不过这男人身段妖娆，穿着海清长袍，倒像是个旦角戏子。
　　那人名叫林稚奴，的确是降娄一郡的富商，今天出门收债，却不想遇到了下雨，还碰见了叫花子。他们行当里这叫出门遇穷，便是一天都没有财源了。
　　“你骂谁呢！”李算没有理林稚奴，那边小乞丐撩起了袖子，一副不平的样子。
　　林稚奴闭上眼，懒得和穷鬼叫板，小乞丐哼了一声，自顾自走到角落里，四仰朝天地躺着。
　　左右无事，林稚奴一人在庙内哼着一段戏曲，李算细听，却是《思凡》里的一段。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蝶染带了烤鸭，如今凉了便升了火，撒上香料，细细烤着，香味被火激发出来，整个城隍庙里都闻得到。若不是城隍公被泥塑了身子，怕是也要跳下来讨要。
　　那边小乞丐闻到香味便爬了起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鸭子是我烤的，你问他干什么？”蝶染嗔怒道。
　　“出门在外，哪敢上来就问姑娘名讳。”小乞丐毫不客气地盘腿坐在了对面，“在下黄小玉，出门在外认个朋友。”
　　“你是来和烤鸭做朋友的吧。”李算摇头说：“在下李算，跑些小生意的。”
　　他姓名普通，故而也没有刻意隐瞒。就当是重名重姓。

　　“在我们金陵，那鸭子可是一绝，盐水鸭更是名声在外。为只鸭子，就算结拜，也是值得的。”黄小玉道。

　　“你这鸭子，我出三钱，买了。”林稚奴也是刚出门，闻到这香气也止不住上来了饿意。更重要的是，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要是不能在这些穷鬼面前显摆一番，他要这么多钱都烧得慌。
　　一般街市上的鸭子不过二三十文一只，如今林稚奴出三钱银子买下，怎么看都是笔划算买卖。
　　可惜，他李算是个敢拿三千两银子买面首的人，倒还瞧不上这三钱银子。只觉得拿三钱银子来充阔气，还太寒酸了些。

　　“这价钱，低了。”李算摇头。
　　“便知道李兄不是寻常人物，够义气。”黄小玉伸手便想要撕一条烤鸭腿。
　　“我说，低了。不是不卖，是低了。”李算拦住他，“怎么，黄兄出的价钱能比他高？”
　　黄小玉缩回手，“我身上一点钱都没了。”
　　“那还真是可惜。”李算摇摇头，啃着手上的鸭腿。

　　“我身上还有一把剑，定然比三钱要贵重许多。”黄小玉站起来。
　　“却不见你的宝剑在哪？”李算咬着鸭腿上下打量道。
　　“刚才怕我来这里睡觉被人偷了，便埋在了后边。”黄小玉跑到城隍庙外，拿个木棍四处刨着，像是个地鼠。

　　“五钱银子，可不要不识抬举。”那边林稚奴伸出了五个指头，动作颇像是戏里的娘子。
　　“我总得看看那位乞儿的剑，才能做决定不是。”李算摇头轻笑。
　　“夺了来。”林稚奴咬着牙，轻声说。
　　他身后一名黑色劲装的打手起身而来，抽刀如风过。

　　还未等打手近身，一道锋利的匕首从他手腕划过。
　　打手手中的横刀掉落在地，蝶染一个转手将细蛇般的匕首收入袖中。
　　动作漂亮流丽，像是鬼魅精灵。

　　那边黄小玉拖着一把剑长四尺的无锋重剑从门口走了进来，一抬头却发现屋内的打手已然躺了一地，那边李算仍云淡风轻地啃着手中鸭腿。
　　“有意思。”黄小玉抡起四尺长的无缝重剑，仰头看着李算，“原来是个狠角色，来打一架？”
　　“人是这位姑娘打的，和我没关系。”李算轻笑着说：“你便要拿这把剑来和我换烤鸭？你那把剑看上去只能论斤按废铁卖，还要刮净了上面的老泥。这亏本买卖，我不做。”
　　“我看得出，你比你家丫鬟要厉害，我要和你打。打赢了，你分我一个鸭腿。”黄小玉说。
　　李算摇了摇头，“我连把剑都没有，怎么和你打。我浑身上下拿得出手的也就一把竹箫。”
　　“不会吧，你居然连把趁手的剑都没有，这还怎么行走江湖？”黄小玉嫌弃道。

　　“你们两个究竟是谁！报上名来，只要在降娄的地界，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那边被冷落的林稚奴拍着面前的供案。气煞煞，如那崔氏马前泼水。
　　“你又是谁？”李算回头，压着眉眼看着林稚奴。
　　“我乃昭君城林稚奴，这降娄郡的按察使林按察就是我亲哥哥！”林稚奴扬言道。
　　“林厚泽？”李算的眉头皱紧。
　　林稚奴还未意识到什么，冷哼了一声，“凭你这个平头也敢称我哥哥的名讳，仔细扒了你的皮！”

　　李算握紧了腰间竹箫，他可至今还没找过那个废了守全双腿的林厚泽林按察麻烦呢，如今正好撞上来。
　　林稚奴哼声还未落，突然被面前少年凶狠的肘击撞了过来，而后李算高抬长腿，踩在林稚奴胸口，“在下燎原侯李算，敢问你那做按察使的亲哥哥敢不敢来我侯府替你撑腰。”
　　“不想死就滚出去。”李算的皂靴沿着海蓝长袍滑到林稚奴的腰间，然后将他踹翻过去，见那林稚奴已经无力爬起便转身走了回去，接过蝶染递过来的手帕，擦干净指尖后扔下。
　　那边林稚奴见这架势不敢有疑，赶紧带着那些打手滚出了城隍庙。

　　“燎原侯李算，好响的名声。”那边黄小玉连忙夸道。
　　“你听过？”李算问。
　　“没有。”黄小玉坦承道：“不过这个名头着实好听，说起来也气派。”
　　李算撩起衣摆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手仍搭在腰间的竹箫上。
　　“这鸭子，是不吃了吗？”旁边黄小玉侧过头机灵地问道。
　　“给你吧。”李算没了吃东西的心情，然后抬头看着身边的蝶染，“你也吃些吧，一会还要赶路。”
　　黄小玉毫不客气地拿起鸭肉，“你这么好的身手，没把趁手的剑实在可惜。”

　　“我又不去行走江湖，要什么剑。”李算饮了一口酒。看着黄小玉满脸艳羡地神情，便把酒也递了过去，黄小玉接过，抬头饮了一口。
　　“你不行走江湖？那就更可惜了。”黄小玉放下酒壶看着他：“你去过西北吗？那里有曾经圣僧迷失的莫贺延碛，八百里飞沙走石，唯见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没见过。”李算摇头。
　　“那你去过江南吗？那里有八百里桃花，有秦淮河畔，有妆楼画舫，有曾经白羽帝跌落江中，人生忽一瞬，天地大梦间。”
　　“没见过。”李算又摇头。
　　“那你去过蜀地吗？那里有四万八千山，有蚕丛鱼凫，有精于机关诡术，能以夸父血驱动机械之物的偃师，有青铜楼阁，有神树煌煌。还有锦官城织锦玉髓石，千金不换。”
　　“也没见过。”李算说。

　　“那真是可惜。”黄小玉鼓着嘴耸了耸肩，“你什么都没见过，又怎么能算活过呢？”
　　“这世间万千人，只食一碗粥，只看门前景，但他们也是真真切切活过的。”李算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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