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

作者:琼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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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榆树带着钱儿和柳毛回明命寺。钱儿和柳毛都没精打采,绷着脸一声不吭。爷仨刚刚走上山坡,迎面走来一队警察。打头的高举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满洲国旗帜,领队的是个白净脸警官。榆树知道,这是凌云山警防所的警察在巡山。
      榆树低声嘱咐钱儿和柳毛:“咱们别惹乎他们。”说着,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让到路边。
      白净脸警官是凌云山警防所的刘所长。他走到榆树身边,目光从榆树脸上扫过,慢慢走了过去。
      队伍的最后面是两个吊儿郎当的警察。其中一个警察脸色灰白,眼角发红,歪楞着脖子,脖子的一侧暴露着青筋。他走路迈着外八字,架着膀子横晃,一副横行霸道的样子。他走到钱儿身边,见钱儿长得好看,伸出一只手来去捏钱儿的脸。钱儿下意识地竖起小臂一挡,“啪!”把这警察的手挡开了。
      “操!小牛鼻子还有两下子!”这个警察叫起来,“丁立,你过来,我看他们像反满抗日分子。”
      “谁是反满抗日分子?”叫丁立的警察凑了过来。这个警察两颗大板牙支楞老高,牙花子红鲜鲜露在外面,两只眼睛像没睡醒似的,苶呆呆的,眼角上挂着黄豆粒大两颗眼屎,天生一副猥琐像,看着不咬人恶心人。他咧着嘴呲着大牙耸着鼻子凑过来,眯缝着眼睛端详端详钱儿,又端详端详柳毛,然后扫子一眼榆树,好像恶狗在闻味儿。他嗅完了,觉得没啥油水,回过头来说:“贾治,我咋没看出来?”
      贾治说:“你那是啥眼神?你就说他们眼生不?”
      丁立又仔细端详一下眼前的三个人,回应说:“嗯,眼生。”
      “你看那两个小牛鼻子好看不?”贾治又问。
      “嗯,是挺好看,像道姑似的。”丁立呲着大牙笑了。
      “刚才,我要捏一把小牛鼻子的脸,他啪地一下就把我的手挡开了,这架式,厉害不?”贾治继续问。
      “嗯,是厉害。”丁立回应。
      “这不就得了!”贾治说,“就凭这三条我就定他们是抗联。”
      “快别瞎扯了!”丁立说:“咱们头儿发过话,警防所和明命寺做邻居,井水不犯河水,咱别惹头儿不高兴。”
      “操!他不高兴算个××,咱俩高兴就行,我说不上哪天就当副所长了,我罩着你,怕个××!”贾治说着,一摆手,“咱先把两个小牛鼻子逮山上去,一人一个,好好审审。逗着玩呗!”
      丁立一听,眼神一亮,呲着大牙一脸坏笑。
      “无量天尊。”榆树说话了:“清品、妙藏,到师傅身后去。”
      贾治和丁立来抓钱儿和柳毛,钱儿和柳毛都躲到干爹的身后去了。榆树张开双臂护住两个孩子。贾治和丁立转,榆树也转,钱儿和柳毛扯着干爹的道袍跟着转,整个场面像大人孩子一起玩老鹞鹰抓小鸡。
      抓不到钱儿和柳毛,贾治说:“咱俩先把老牛鼻子拖走。”说着,上来扳住榆树的一只胳膊,用力一扳,竟然没有扳动。榆树的两只手臂硬梆梆的,就像两根粗壮的树杈。
      “他妈的,这牛鼻子老道怎么跟木头人似的。”贾治对丁立说,“来,咱俩一起把他拉一边去。”
      两个警察各拽一只胳膊,一齐用力。榆树不露声色,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前面的警察听见后面闹闹吵吵的,都停下来。
      刘所长高声问:“贾治、丁立,你们俩干啥呢?”
      贾治说:“所长,我们发现三个可疑的人,要带回去审审。”
      走在后边的一个警察对刘所长说:“贾治和丁立又犯邪病了,没看他们走路两条腿直撇拉。”
      刘所长高声说:“他们是道士,不可无礼!”
      “扒下他们的道袍,他们就不是道士了。”贾治喊:“过来几个哥们儿,帮我们把这个老道拖走,这个老道在地下生根了。”
      前边的警察听说老道在地下生根了,都跑了回来。
      一个警察走过来拉榆树一把。榆树纹丝不动,两只脚真像生了根。“可不是咋地,这牛鼻子老道有点道行!”这个警察一声惊呼。
      刘所长过来了,见眼前这个道士的两只脚把坚实的山路踩出很深的两个脚窝,心里暗暗称奇。
      刘所长问:“怎么回事?”
      榆树竖起左手掌,说道:“无量天尊。这两位施主喜欢我的两个徒儿清品和妙藏,在逗他们玩。”
      刘所长对贾治和丁立说:“瞧把你们闲的!我和你们说过,警察和道士做邻居,咱们当警察的要收敛一点,更不能欺负道士,道士是出家人,不同一般俗人,不能胡来。”
      贾治说:“所长,你不觉得他们眼生?”
      “眼生就是反满抗日分子?”刘所长反问。
      丁立指着钱儿说:“头儿,你看他长得多俊!”
      “混账!长得俊和抗日分子有啥关系?”刘所长骂了一句。
      贾治还不死心,又说:“一个健壮的老牛鼻子领着两个水葱似的小牛鼻子,一个个衣冠不整地从河套回来,你们说,他们能干啥?”
      “无量天尊。”这时候,月明监院走了回来。他是听到了这里的吵闹声,见榆树他们遇到了麻烦才又转了回来。月明监院说,“原来是刘所长。贫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明命寺的云水道人,道号劲松道人,德望颇高。”
      刘所长双手抱拳,恭敬地说:“监院好!这劲松道人真是功力不浅,我见识了。”
      月明监院说:“刘所长能否借一步说话。”
      刘所长跟着月明监院走出挺远,停下来悄悄说话。
      榆树的心砰砰地跳,他看见刘所长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担心月明监院会向刘所长告秘。
      月明监院和刘所长说了什么,然后径直回了明命寺。
      刘所长走过来,表情很严肃,对贾治和丁立说,“你们俩在山上呆的时间不短了,连道士的主意都打上了,再不让你们下山,没准猫哇狗呀都不会放过。今天我准你们俩的假,下山去吧,今晚进城放一炮。”
      “是!”贾治和丁立高兴了,齐声说,“谢谢头儿!”
      刘所长又说:“既然你们看这三个道士眼生,我就带回去了解一下情况,做个笔录,备个案。”
      贾治说:“所长,我真的看这几个道士可疑,你千万别轻易放过。”
      “行,我知道了!”刘所长不耐烦地应一声,把手一摆。
      贾治和丁立像两条发情的公狗,猫着腰,直接往山下跑去。
      刘所长又对他的一个手下说:“你带着人山前山后转一圈,我今天就不去了。”
      刘所长安排完毕,对一个长得黑不溜秋的小警察说:“牤子,你跟着我带劲松道长和两个道童上山。”
      榆树一听刘所长说要带他们上山,心里咯噔一下。
      钱儿拉了一下干爹的衣袖,又给柳毛使了个眼色,拉开要跑的架式。柳毛在警防所里蹲过,知道满洲警察有多坏,没等干爹发话,撒腿就跑。榆树一个箭步追上去,把他拽住了。
      一个警察笑着说:“你们瞅瞅,小道士都让贾治和丁立给吓毛丫子了。”
      榆树心想,这个刘所长只安排一个人带他们上山,不像是要羁押他们,到了警防所也许还有回旋余地,现在一跑,就全露馅了。他牵住钱儿和柳毛的手说:“无量天尊。刘所长颇有善缘,我们就跟随刘所长到山上走一遭吧!”
      刘所长倒背着手走在前面,并不搭理榆树。榆树矜持沉稳地跟在刘所长身后,心里想着对策。钱儿、柳毛跟在干爹的屁股后,两个人的怀里都像揣着小兔子。那个叫牤子的小警察端着枪在后面压阵。
      沿着明命寺西边的小路北上,是一片舒缓的平台,平台上绿草如茵,东一簇西一簇的野花五彩缤纷,直晃人的眼睛。走着走着,路旁出现一座孤坟,坟上野草凄凄,不禁让人的心情一沉;走出没有多远,心情刚刚有所放松,又出现一座孤坟,让人的心情又是一沉。榆树他们爷仨一路忐忑,穿过一个平台,爬一个陡坡,又是一个平台,又爬一个陡坡……如此五个平台阶梯式排列,直达山顶。这个地方,当地人称“小五台”。
      山顶的树被伐了个精光,满眼高高低低的大树根,像一片坟地似的。山风从山顶掠过,凉飕飕的,鬼魅一般,缠住人的身体呼呼地叫。山顶平台上盖了五间草房,一根电话线像风筝线似的从山外扯过来。
      刘所长把榆树师徒三人让到他的所长办公室。一阵端茶倒水礼节性地寒喧之后,彼此坐定。刘所长让牤子到门外候着,没有招唤不要进来。
      刘所长一直板着脸,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三个道士。他长得疏眉朗目,目光却咄咄逼人,就跟审犯人似的。也许这是警察的职业病,或者也可以称为心理战术。柳毛在警察所长的注视下先败下阵去。他坐在一旁手足无措,像被抓的小偷,闷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偶而撩起眼皮偷偷看刘所长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双手不自觉地护住□□,生怕这里的警察也像吕大麻子似的,动不动就要割小孩的××。钱儿还好,东瞅瞅西望望,原本就没有正眼看刘所长。榆树倒是镇定自若,他要看看这个警防所的所长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刘所长在心里想,这个劲松道人绝非等闲之辈。看相貌,这个道士不像是奸邪小人,但也不是普通的出家人,尤其是他那一脸大胡茬子,跟黑旋风似的,张扬着粗犷的豪气。道士都有蓄发蓄胡子的习惯。劲松道人既然有了名号,又带着徒弟,怎么能如此不修边幅,将一脸胡须蓄到这份上。还有,那个东瞧瞧西望望的小道士,看上去比俗家孩子还顽皮,根本不像受到过寺庙里清规戒律的约束。刚才月明监院告诉他,两个道童是张家湾的遗孤,并没有告诉他这个劲松道人是何许人。
      刘所长突然冷冷地问:“敢问道长尊姓大名?”
      “贫道衍生,道号劲松道人。”榆树回答。
      “贫道清品。”
      “贫道妙藏。”
      钱儿和柳毛也跟着回答。
      “我问你们俗名!”刘所长不客气地说。
      榆树说:“出家人已经断了尘缘,不记得俗名。”
      “你们出家几天了?”刘所长突然问道。
      榆树一怔,马上又镇定下来,回道:“贫道持有戒牒,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受戒已经十年有余。刘所长一定是看贫道这胡子不像样,扎里扎撒的,其实我这胡子原本挺顺溜的,因为云水风尘,面部感染了皮炎,剪了胡须,才弄成这样。”榆树故意装出实实在在的样子。
      刘所长听榆树如此说,轻轻地摇摇头,继续用眼睛盯着榆树。
      榆树在与刘所长的对视中也一直在揣摩对方。这个警防所的所长也就二十六七岁,中下等个头,长得挺墩实,白净脸,鼻直口方,带点官相,两道眉毛淡得像冬天里的远山,只有一点儿轮廓。目光却炯炯有神。这人若是像吕大麻子一样残害百姓,那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善面杀手,更得着意堤防。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相面是相不出好赖人的。尤其是伪警察,都是日本人挑选和豢养的走狗,对中国人不坏怎么能当上所长?……如果说月明监院怕连累寺院,想借这个人的手将他们扫地出门也是能说得通的。刚才月明监院和刘所长嘀咕了半天,肯定把自己的一些底细透露给了刘所长。可是,看刘所长的意思,不像是要逮捕他们,若要逮捕,刚才在山下,让人把他们三个铐起来岂不是省事?榆树一时想不明白这个刘所长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榆树抬起头来,注视着刘所长,不慌不忙地说:“无量天尊。刘所长怎么这样看着贫道?”
      刘所长说:“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道士。”
      榆树说:“慈悲!莫非道士有固定的模子?”
      “我常年累月和老道庙做邻居,真老道假老道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刘所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缓缓地说,“我常去明命寺听月明监院讲道,有这样一句话至今没有弄明白,‘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敢问劲松道长,此话怎讲?”这分明是要考考榆树。
      榆树心想,我刚学会了这一句,他就考我这一句,真是天助我也,于是流利地回答:“真正品德高尚的人,不拘一格,并不追求外在的形式,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德行,其实是真正的有德;品德低下的人,只注意外在的形式,表面看起来都合乎道德规范,其实是不明白道德的精华所在,还不是真正的有德。”榆树说完,哈哈笑了,接着说,“见笑了,莫非刘所长是在讽刺贫道不修边幅?”
      刘所长一楞,心想,这个道人真是非同一般,看着是个粗人,肚子里还有点墨水。他禁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榆树说:“刘所长既然这么喜欢道教,敢问您对‘人有盗而富者,富者未必盗;有廉而贫者,贫者未必廉。’是如何理解。”
      刘所长心想,这个劲松道人竟然粗中有细,想必是用这句话来投石问路。看来不给他来个火力侦察,他不会亮出真实身份。想到此,刘所长突然变了脸色,伸手去掏枪,想用枪抵住榆树的头,不料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处在他拔枪的时候就被一个尖硬的东西抵住了。
      原来上山的路上,榆树看似漫不经心地折了几根王八骨头灌木条,用指甲将木条抠得跟钉子似的。刘所长拔枪的时候,他的锋利的木钉已经抵住了刘所长的喉咙。
      刘所长看上去很懊恼,生气地说:“你要干什么?”
      榆树哈哈大笑,缓缓说道,“有话好说,何必掏枪?”
      “少废话,我是干啥的你不是不知道?”刘所长还不认输,照旧把枪掏了出来。
      这时候,钱儿和柳毛都掏出了家伙,钱儿是飞镖,柳毛是弹弓。
      榆树高声喊:“清品妙藏不可胡来!”
      刘所长一看,自己并没有占到上风,瞪着的眼珠子眯缝起来,把枪收了起来。说:“你们不说实话,是吧!咱这朋友没法处。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张家湾的。”
      榆树听刘所长说话并无敌意,向钱儿和柳毛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们把兵器收起来。
      钱儿理解错了。他以为他和柳毛先前在月明监院面前一哭,就把月明监院的心哭软了,现在干爹使眼色,肯定还是让他们哭,于是哇地一声哭起来。柳毛见钱儿哭,不知道啥意思,也赶紧跟着哭,他一哭,大鼻涕啼哩突噜跟吃面条似的。
      他们俩这一哭,把刘所长哭蒙了。
      钱儿抽抽嗒嗒地说:“我跟你说实话,我师傅是真老道,我们俩才是假老道。我们是师傅在道边检来的。”
      刘所长说:“这就对了,慢慢说,到底咋回事?”
      钱儿说:“我们俩都是张家湾的。妙藏的爹妈让吕大麻子的警防大队和日本开拓团给打死了,我爸我妈让吕大麻子给抓进了监狱。我们的家让日本开拓团给占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刘所长早知此事,故意问榆树。
      榆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柳毛接着说:“干爹看我们两个野孩子没处去,就把我们带到这来了。”
      “怎么又成干爹了?”刘所长又问榆树。
      榆树刚要解释,钱儿抢着说:“妙藏以为师傅就是干爹!”
      刘所长问榆树:“劲松道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榆树说:“千真万确。吕大队长的警防大队和日本开拓团在张家湾一次就杀了几十口人。我打那经过,看见这两个孩子无家可归,实在可怜,就把他们领来了。我想,这是缘份吧!”
      “我听说吕大麻子已经让人给杀了,我看你的身手不错,莫非是你干的?”刘所长说话时依旧用眼睛盯着榆树。
      “哎呀!刘所长,这话可不能瞎说。我哪有那个胆儿!”榆树不停地摇摆着手,说,“这事我听说了,吕大队长做事太绝,把家里的下人给阉了,结果让下人给杀了。”
      “被阉的下人有那能耐?不光杀了吕大麻子,还杀了六个警察。”刘所长耸一耸鼻子,嘴角扯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似乎答案已经了然在胸。他换了个话题,说道:“说说今天的事!”
      “今天啥事?”榆树装做不知道咋回事。
      “你们出寺院干啥事了,弄成这样?”
      榆树把双手一摊,叹了一口气,说:“跟你说实话吧。这两个孩子刚到寺院,斋饭清淡,两个孩子吃不习惯,自己跑出去抓鱼,让月明监院看见了。月明监院不能不管,又慈悲为怀,心疼这两个孩子,就不让我们进寺院。没想到碰到了你们。”
      “他们还抓了鱼?抓多少?”刘所长瞪着眼珠子问,脸上的神色渐渐晴朗起来。
      钱儿插嘴说:“挺多呢!满满两帽兜子。”
      榆树说:“出家人不杀生,我让他们放了。”
      刘所长一拍大腿,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
      钱儿说:“不可惜。”
      刘所长说:“怎么不可惜?刚开河的鱼最香。”
      钱儿说:“我是说,那些鱼我和柳毛哥没有放生,我们是养起来了,还能捡回来。”
      “太好了!”刘所长一拍大腿,冲着门外喊,“牤子,你进来一下。”
      黑不粗溜的小警察进来了。
      刘所长说:“你去把他们养起来的鱼取回来。”
      钱儿一听来了精神,站起来说:“我带你去。”说着就要跟牤子走,见柳毛没有动,回头看干爹,又见干爹在给他使眼色,冲着他轻轻摇头。
      钱儿对牤子说:“我不能跟你去,我告诉你在哪,你自己去拿。”
      钱儿把放鱼须篓的详细位置告诉了牤子。牤子一个人走了。
      刘所长说:“现在我把我的人都打发走了,咱们是一对三,你武功又好,我肯定打不过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实底了,你到底是啥人?”
      榆树看着刘所长的脸说:“我就是个道士。”
      刘所长摇摇头说:“肯定不是!”
      榆树反问:“那你说我是啥人?”
      “抗联!”
      “你那么想找抗联?”
      “当然。”刘所长笑了笑,说:“你现在不和我说实话没关系,咱们路遥识马力,日久见人心。”
      说起这个凌云山上的警防所所长,也是挺有意思的。刘所长大号叫刘广义,家在绥化乡下,堂兄弟九个在一起伙过,广义的爸爸是掌柜的。广义的八个哥哥都给地主扛活。广义是老圪塔。那时候,刘广义还干不了上趟子的活,就给地主家当半拉子。老刘家十几口人没一个识字的。过年贴对子,把“抬头见喜”贴到了鸡架上,把“金鸡满架”反倒贴在了屋里,让全屯子的人想起来就笑话一番。广义的大哥叫刘广林,别看不识字,却能说会道,外号叫刘铁嘴,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屯大爷。
      有一天,大哥广林对广义的爸爸说:“三叔,三辈子不识字,跟牲口差不多了。咱们送广义去念书吧!”
      广义的爸爸说:“咱们家这么多扛活的才刚能供上嘴,搁啥供广义念书。”
      广林说:“前屯老谭家开私塾,咱先把广义送去学着,到年底我接学生的时候再给钱。”
      “到时候咱给不上钱可咋整?”广义的爸爸还是有些担心。
      “咋整?文化装进我弟弟的脑袋,我不信他会把我弟弟的脑袋揪下去。”
      就这样,广义上了私塾。广义聪明,又知道上学念书不容易,所以学习特别用功。深得先生喜爱。
      眼看到了年底,广义的爸爸叨咕:“该去接学生了,没有钱可咋整?”
      广义的大哥广林说:“三叔,你别着急,今晚我就把学生接回来。我就不信,咱们没有钱,先生会把学生扣到那。”
      天下着冒烟雪,广林空着手去前屯私塾接学生。
      说来也巧。广林到了学堂,学生放假,先生没啥事,有两个小土财主来找先生看纸牌,正好三缺一,一个个都急得猴挠心似的。广林来了,两个土财主仿佛看见了救星,都窜掇广林玩。先生也说:“大雪天,回去也不能干啥,玩玩就玩玩吧!”
      广林说:“我接学生的钱还不够呢,哪有钱玩纸牌。”
      先生说:“广林,玩吧!我用抽烘的钱带着你,不会让你输的。”
      所谓抽烘,就是放赌抽油头,谁家放局,玩牌的不论谁赢了,都要给放局的油头。玩牌的有输有赢,抽烘的是把把赢。
      既然如此,玩吧!也是该着,广林往那一坐,第一把就和了,接着一直赢,玩到天亮,三家归一。先生把抽烘的钱也输进去了。
      广林跟先生把欠的学费算了,又给广义预交了半年学费。赢的钱还有剩余,广林也会做人,把剩余的钱都给了先生,算做是学生孝敬先生的。
      就这样,刘广义念了一年半私塾,有了点文化,心气也高了。刘广义觉得在屯子里窝着,这书就白念了,于是离开家出来闯荡。结果闯荡了几年也没闯荡出名堂。正好铁骊县招募森林警察,他就报了名。能识几个字,在日本人眼里也吃香,一来二去刘广义当上了凌云山警防所的所长。
      刘所长好歹识几个字,读书看报不成问题,知道一些全国抗日的大事,早就不想再给日本人当走狗了,但是又没有办法。辞职不干吧,怕日本人追到老家去,祸及家人。再说了,家里的铁嘴大哥,早就把他吹得天花乱坠了,说他在外面如何打腰,这要是灰溜溜地回去,屯里人又该说三道四了。可是就这样混下去他又有些不甘心。前些天,他和月明监院闲聊,无意中暴露了心迹,没想到今天月明监院给他介绍来三个古里古怪的道士。
      现在,刘所长心里有了数,心情舒畅起来。他说:“知我者,月明也。”
      “啥意思?”榆树问。
      “他知道我想找啥人,就给我打发啥人来。”
      “你找你要找的人,是为了交朋友还是为了升官发财?”榆树试探着问。
      “我对升官发财不感兴趣。”刘广义随口说道。
      “我可听说,榆大疙瘩的人头值二十万呢!” 榆树说完哈哈大笑。
      “我要是为了领赏钱,就不在这和你费话了,直接把你们抓起来就得了。”刘广义眯缝着眼睛看榆树。
      榆树微笑着说:“抓我们有啥用?一个穷道士,两个穷孩子,脑袋不值钱!”
      “我不会看走眼的。”刘广义信心十足地说。
      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牤子进来报告:“报告所长,我们弄回来好多鱼。”
      “怎么回事?”刘所长问。
      牤子说:“我们下山的时候碰上了巡逻的弟兄们。弟兄们听说我下山弄鱼,就跟去了好几个。在河边上,我们碰上几个山民正在用拉网拉鱼,就把山民拉到的鱼都抢回来了。”
      刘所长笑着对榆树说:“你看我手下这些警察,哪有好东西。这还是好的呢!”他又对牤子说,“告诉伙房,都炖上。”
      牤子出去了,刘所长低声对榆树说:“警防所别看就二十几个人,啥人都有,不都是和我一条心,尤其贾治和丁立,一定要当心。我看你们来了,故意把他们俩打发走了。我怀疑他们俩是日本宪兵队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你和我说这个干啥?我就是个穷道士。警察局的也好,宪兵队的也好,都和我不相干。”榆树说着,站起身来左手竖在胸前,口中说道,“无量天尊,不知刘所长案子备好没有,贫道要告辞了。”
      刘所长说:“别走哇,就在我这打个牙祭吧!”
      榆树说:“你这里大鱼大肉的,贫道是出家人,在你这里过斋实在不妥。”
      榆树说完,牵着钱儿和柳毛的手往出走。
      钱儿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问榆树:“干爹,我们真走哇?”
      “当然是真走。”榆树说。
      刘广义把榆树拉住说:“两个孩子都不愿意走。这么着,你们不是道士吗?我做回恶人,用枪逼着你们吃肉喝酒,这样行吧?劲松道长听说过皇帝逼和尚吃肉的事吗?”
      榆树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刘广义说:“明朝末年,张献忠率兵攻打渝城。大军驻扎在城外的寺庙里。张献忠残忍霸道,杀人如麻。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寺中的和尚为普渡众生,终日念经。因为寺庙中的和尚曾经有恩于张献忠,张献忠便对寺中的和尚说,只要你们吃肉,我便放过渝城,不屠当地百姓。一片寂静中,破山和尚站了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大开肉戒。张献忠正哈哈大笑,拍手称快,破山和尚说了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张献忠攻破城池之后果然按照约定没有屠城,全城的百姓因为破山的一句话全部得救了。今天我也逼你们酒肉穿肠过一回怎么样?”
      榆树说:“这可不行!你不是残暴皇帝,我也做不了破山和尚。”
      刘广义说:“看来是我难为道长了。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其实我还有正事。没看我今天亲自带队大规模巡山吗?后天,藤原大佐要来明命寺与月明道长论道,我还要做好迎接的准备。”
      榆树告辞了刘广义,领着钱儿和柳毛走出警防所。
      钱儿说:“到底还是白忙乎一场。”他说着,舌头像小馋虫似地从嘴里伸出来,沿着嘴唇绕一圈。
      柳毛老实听话,不声不响,不小心哈喇子(口水)流了出来。
      榆树他们走下小五台的时候天已经黄昏。他们没有直接回明命寺,而是直奔潘大晃家。榆树把旋风接出来,让柳毛和钱儿带着旋风给陈团长送个信,并且命令钱儿送完信直接回草龙泡,让他陪陪爸爸妈妈和雪儿,让柳毛一个人回来复命。
      榆树一个人回到寺院,径直到月明的住处向月明请罪,说两个孩子在这里不守规矩,让他打发到亲戚家去了。
      月明见榆树态度诚恳,便说:“儒家谈善恶,道家谈自然,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承负报应也是担当。你能不失本心,贫道颇为赏识,既然善缘未了,就权且留下吧!”
      榆树说:“您老心中有众生,胸怀博大,实在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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