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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
我会死在这里……我绝对会死在这里……
我脑袋空空的,呆立在十字路口,一动不敢动。
鬼市是个什么地方,我还没来得及问,但我知道,肯定有很多鬼就是了……
我坐在路口想等温诺来找,被冷风吹得四肢僵硬,过了不知多久,阴恻恻的树林刮擦声中,好像又响起别的什么声音。我攥紧发抖的双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辨……有点像马车,有马蹄声、车轱辘声……
我忙站起身,向路边退了退,果真一架两匹骷髅马拉的黑色马车疾驰而过,带起一阵阴风,车尾挂着一盏渗出幽深绿光的灯。赶车的马夫一身黑色皮肤,双眼雪白,没有眼瞳。我不知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马车飞快消失在路那头的灰色雾气里。
我稍微放下心,蹲下,继续等,不一会腿麻了,就干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可怕的是,一段时间过后,我再次听到了马车声。依然是那架马车、那盏灯、那个没有眼瞳的车夫,马车在我身旁疾驰而过。
我的心悬了起来……犹豫了下,朝另一条大道走,走得很快。
耳边隐约听见黑河里什么生物的游动声,隔着一排树木,田地里忽高忽低的孩童笑闹声更令我无法忽视,我匆匆瞥了一眼,那儿有不少坟包,坟前游荡着黑色的影子。没看仔细,我立即收回目光,深怕它们注意到我。
我走了一段时间,停下脚步。
前面又是一个十字路口,耳边传来马车奔驰声。那辆马车再次出现在我眼前,不变的速度和绿灯,但赶车的车夫,原本雪白的眼翻动着,露出一双灰黑色眼瞳,死死盯着我。马车疾驰而过,消失在雾气里。
这个情景,我知道……我在《四月一日灵异事件簿》里看到过……据说四这个数字与冥界相通,若是你连续四次在四岔口遇到一个人,那么下一次,他会带你走。不同的只是,四月一日遇到的是人,我遇到的是马车。
我没有时间犹豫,挪着僵冷如死的双腿赶紧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在看不到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停下脚步,待在半路上。再往前走,恐怕又是一个十字路口。
我不知道这招有没有用,我只知道,恐怕我不得不走了。
也许因为我待在一个地方时间太长,田地里那群鬼影嗅到了活人气息,它们开始拥簇着朝这边靠近,越来越近,我听到一群小孩子的笑声……就像午夜时分,深夜静寂时,躺在床上正要陷入黑甜乡,却突然从窗外同时传来几十个幼儿的欢笑,一再地靠近窗前,几乎要破窗而入……那种恐怖的愉快。
我只能继续向前走。
尖叫声就在身后,前方,遥遥地我看见了十字路口。
我脚步略有凝滞……心中的恐惧已达极限,我不敢向后看,也不敢往前走,我狠狠咬着自己右手背,想让自己冷静些,想让自己想个办法……背后的笑闹声忽而消失了,我以为温诺找到了我,忙回头看。
是个……灰绿色罩袍的人。
很奇怪地,他立在那里,一身拖地罩袍,戴着风帽,整个人都隐在袍子下看不透的阴影里,像个孤魂野鬼,我却不感到害怕。
他走向我,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又站住了。从那罩袍底下探出一只手,那手修长白皙、温暖有力,扣住我手腕,拉着我向前走。他脚步很轻,个头特别高,可以与萨菲相媲美了,行走间,我好像嗅到淡淡的花香自他衣袍下飘出,像个调皮的小精灵,游走在我鼻翼。
我偷偷瞄了眼,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缕透出风帽的金色发丝。
前方传来马蹄声,我们走到十字路口,他停下来。马车飞速靠近,车夫见到他,竟是一拉缰绳停下马车,骷髅马恭敬俯首,车夫亦深深弯腰行礼。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车夫说了什么,车夫一扬手,马车门啪嗒一声开了。他双手扣住我腰身,将我举起,放入车厢,对我点一下头。
车夫恢复了没有眼瞳的样子,跳上马车,一扬鞭,马车再度飞驰。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抓着马车门探出身子去看。那灰袍人立在原处,随着雾气转浓,人像融于雾中那般消失不见了。
马车又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这回,我在路上看到成千上百具泥潭女鬼的尸体,个个死相惨烈,显然成了某人盛怒下的牺牲品。又走了没多久,我就在前方看到了健步如飞的温诺的背影。
“温诺!温诺!”我当真是狂喜至极,差点激动得哭出来,但也不敢大声呼喊。
他听到了我的呼唤,当即转过头来,一双鲜红涤荡的血瞳吓了我一大跳。余怒未消,偏又混杂了满面焦灼与忧虑,明明是个恐怖的表情,却宛若投入深渊之底的一束光,刹那间驱散了我心头堆积大半夜的恐慌和绝望,只剩下一点点的委屈。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跳下疾驰中的马车,他身形一移瞬间冲过来接住我,我抱着他脖子好一顿抽泣:“你上哪儿去了!你不知道我害怕吗!我快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边哭边捶他。他紧紧搂着我,揉着我的发,在我哭声渐止时,二话不说直接狠狠欺上我的唇舌,撕咬般地吻。
“别哭了,都是我的错。”粗糙指尖抹去我乱七八糟的眼泪,他双手捧着我冰冷的脸颊,抵着我额头,点点细碎的吻落在我濡湿的眼角,像雄狮温柔而小心地舔舐着伴侣的伤口……“都是我的错……在冥界,外族人是相当无力的,是我太自负。”
“我们是在冥界?”我抹干净眼泪,感觉嘴唇生疼,被他给咬伤了。
“冥界边缘,阴与阳、生与死交错之地。”他的血瞳缓缓淡去,恢复成雪亮锐利的银白,望着我的唇,眸色加深,“你的嘴唇在渗血……”
我还没说话,他又道:“我帮你舔舔……”
我:“唔——!!”
在这百鬼行走之地,能不能不要这样?!
温诺跟我说,鬼市,每年两度,上半年下半年各一次,至阴之时举办、午夜开市,是冥界鬼城最盛大的集会。冥界的鬼城与鬼界不同,前者只有冥鬼,也就是那些死去人的魂魄入了冥界后,经过审判,有的放逐万墟,有的打入地狱,剩下无罪的那些就入了鬼城,成为冥鬼,等候转世轮回。所以,冥鬼是没有肉身的,只是魂魄,而且保持着死前的样子。鬼界的鬼就不同了,它们种类各样、也有肉身,大多是正常的出生,也有积怨而成的,大体上与其他元界人没什么不同。
我就问:“冥鬼既然是无罪的,说明基本上是好人吧?泥潭里的那些可一点都不像好的。”
温诺答:“每逢鬼市召开,鬼气积聚,总会吸引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徘徊在鬼市之外。那些东西,不算鬼也不算活物,只是一些怨灵精怪,杀了冥界也不会管。”
温诺牵着我走在那条阴森大道上,说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鬼市,到了鬼市,出入口也就好找了。
我是真不想在这地方多待一刻了……不过自从那灰袍人出现后,我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温诺看我一眼:“你可知道你坐的是什么车?”
摇头。
“幽魉车,那种车,只运冥府高官和能力极强的冥鬼。”银眸微眯,瞧着我不说话,示意我自行招供。
我只好跟他坦白:“我遇到了一个灰绿袍子的人,他让马车运我来的。”仰头看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他有什么特征?”
“看不清……很高,好像是金发,嗯,身上还有花香,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罂粟。”
“啊?”
他冷哼一声,眸中流过不悦的银华。我就扯他的手,他瞥我一眼,不大情愿地开口:“你遇到的那家伙,应该是睡神,睡神修明伊洛司。”
我惊讶:“睡神?冥界三巨头之一的睡神?以罂粟手杖为武器的睡神?!”
他一个爆栗弹在我脑袋上,成功制止了我的激动。
我揉着额头嘀咕:“我觉得,他肯定特别特别帅……唉唉唉别走别走,我不说了……”他瞪我一眼,满脸傲娇。我想去抓他撤回的手,他胳膊一抬不让我牵,我就扑过去抱着人家劲瘦的腰身不松手了。他拖着树袋熊似的我走了两步,突然左臂一拦,抱小孩一样单手将我抱了起来!
我面红耳赤!想让他放我下去,他不理我,就这么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剑,不急不缓地继续走。我扭动了半天无果,只好搂着他脖子靠进他怀里,闭上眼,想休息一会跌宕起伏在这鬼地方饱受摧残的心灵。许是累坏了,许是在他怀里无需再担忧任何事,我竟真的睡着了。直到不远处传来喧闹声,我被吵醒,揉着眼睛坐直身子。
“睡得香么?”头顶传来他的戏谑。
我“嗯”了声,带着将醒未醒的鼻音,听上去还有点娇憨。随着与他交往越久,我发出这种诡异声音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多了。
说来好笑,认识他之前,还以为这辈子都学不会撒娇呢。现在这样……真好。
我这么想着,仰脸看他,对上他带着分笑意带着分宠溺的眼神,情不自禁地对他一笑。他眸光微凝,俯脸过来,呼吸拂过我面庞,在我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将我放下:“找出口之前,不如先在鬼市逛一逛?”
我就调转目光,看向午夜时分热闹非常的鬼市。
冥鬼保持着死前的样子,所以我看到的就是满大街的尸体到处乱走……淹死的烧死的毒死的被砍掉脑袋的……那叫一个样态百出。好在,他们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衣装整洁,看上去也没太吓人,但还是时不时会有几个蓬头乱发红衣如血的窜过街头,吓得我一抖。若放眼细看,街上除了散发着阴气的鬼,好像还有他族人。
温诺牵着我的手穿行在众鬼间,用一层灵力包覆住我,这样那些鬼就无法察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则没有做什么伪装,不知是不是因为吸血鬼也可算作鬼。
街上小摊卖的,都是些自有玄机的奇妙玩意儿。比如某根发簪,乍眼看去与凡族的无异,转动半圈就会发现……它是眼球做的。
我像只极易受惊的兔子,差点蹦起来,立马丢下簪子,那血淋淋的眼球眨巴着,直瞄着我看。
那之后,我就再也不乱碰任何商品了。
走到一家成衣铺,我探头看了看,铺子里挂的要么是如雪白衣,要么是如血红衣,都是厉鬼爱穿的,而且衣袍鼓动、无风自舞,自带闹鬼效果。
温诺问:“要不要买一件回家?那衣服十分轻盈,虽然不方便穿出门,在家当做睡衣还是很不错的。”
我干笑:“算了吧……我怕半夜起来上厕所,不小心吓死自己。”
前面的酒馆传来一阵骚动,我踮起脚伸脖子看,什么也看不到……正蹦跶着,腰间一紧,温诺扣住我的腰将我举起,我看向骚动处。人头簇拥的酒馆门口走出三位美人,个个肤白貌美、媚眼生波,纱袍覆体滑落香肩半抹,行走间弱柳扶风、千娇百媚。宛若枯骨尸堆陡现三朵曼珠沙华,伸展着妖冶毒辣的花瓣,成就了灰白世界最惊艳的红色。
三人谈笑着走过街道,众鬼无不行注目礼。
我手动合上张大的下巴,垂眸想看温诺的反应,他好像早料到我会看他,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呢。四目相对,我脸一燥:“咳……她们不是冥鬼吧?”若是,我绝对会冲上去问问怎么死能死得这么好看。
温诺放下我:“那几位,是妖族。”
“啊,怪不得。”
他俯身在我耳边:“明嘉觉得她们好看?”
“那可不,岂止是好看,简直是倾国倾城。”
温诺笑道:“殊不知,放在妖界,她们的姿色只能算中等。”
“真的?”
他颔首:“妖族的颜色,乃十二元界之首。”
我自语:“要是刚才那三人中有个男子就好了。”
“哼,你就给我继续心猿意马吧,当心我把你扔在这里。”他说着,紧扣了一下我五指,我腰一挺,当即感受到古代夹手刑的滋味,条件反射地想抽手,刚说要扔我的他又不肯了,死攥着我的手。我俩就在这诡异的拉扯中继续逛。
“那个……是箜篌吗?”
前面一个小摊摆放着各种乐器,古筝、箫、笛子……每种乐器只有一件。吸引我眼球的,是一把漂浮在摊位上方半指高的灰蓝色箜篌。
温诺一把攫住我欲探出的手:“别碰。这些乐器只有法力高深的鬼能用,可奏鬼乐,活人听闻,阳气受损,一曲尽,人就会化为干尸。”
我瑟缩……头戴斗笠的摊主斜靠在墙上,唇角勾出一个刀割般的弧度。
“那你会弹吗?”我问。
他摊手:“我只会钢琴和小提琴。”
“你还会乐器啊?我还以为你这么没艺术细胞,只会舞刀弄枪呢。”
我们继续走,穿过几个卖食物的小摊,走到一个挂满各种面具的小摊前。
“身为贵族,怎能没有几手附庸风雅的技能?乐器,在贵族的礼仪桌面上也占了很重要一部分。”他随手拿起一个面具翻看,造型可怖的面具脸对比着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有种莫名的张力,我脑中闪过一幅画面,坟墓、月光、棺材和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这些鬼面具,活人戴上之后就摘不掉了。它们会附在人面上,吸食血肉、生气,过上一段时间,鬼面成了真正的脸,人也就成了鬼。”
我冷汗直冒:“他们一定要卖这么恐怖的东西吗?”
温诺淡然道:“鬼市卖的东西,本也大多是卖给鬼的。这面具,充其量是冥鬼用来假扮成其他鬼的玩具,但若鬼市结界不固,误有外人闯入,极有可能酿成大祸。异界人还好说,绝大部分认识这些玩意儿,万一误入的是凡界人,既无灵力护体也无异界知识,那……可就热闹了。”放下面具,“就算有幸没被鬼分吃,鬼市上随便一件东西也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运气好些能活着离开的,也会因鬼市阴气太重败了阳气,活不了太久。”
我看他:“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
温诺右手汇集灵力蹭了蹭拿过面具的左手,才用左手牵着我继续走。我走了一下神,突然想起萨菲说的,他把右手留给我的原因,是他还要用惯用手拿刀保护我……这一刻的温诺,又何尝不是这样?
“因为鬼市干系重大,不仅是冥鬼的交易所,更是全卡维斯奇珍异宝的跳蚤市场,所以鬼市的举办、进行直至结束,包括最重要的鬼市结界的完固、鬼市安全的监督,都是由冥神亲自操刀。十位冥神轮流值班,每年轮换一次。”温诺停在一个卖煮食的小摊前,打了个手势,摊主立即忙活开了,那刻进骨血的尊贵气度不容置疑,“而此次鬼市结界显然不尽如人意,你非至阴体质,居然如此轻易入了鬼市,可见主管冥神之无能。”
……你这么说真的不怕被冥神打死吗?
“偶尔被至阴体质者误入了鬼市倒还可以原谅,但若连普通人也能随随便便进入鬼市的话,那位主管冥神,八成要受罚了。”他轻笑,“冥神犯错何其稀罕,当然是件喜闻乐见的事。”
我举手提问:“我想确认一下……你是打不过冥神的,对吧?”
他斜眼看我。
“你这话说得……应该算冒犯了吧?神族地位不是挺高的么?”我挠头,看见那被劈开半个脑袋的摊主笑吟吟地煮着食物,不寒而栗。
“怎么,你见不得我‘冒犯’神族?”他银眸微凛,握我的手收紧几分,有些疼。
我摇头,老实道:“我是怕你被打死,我这不就……守寡了么。”
他一滞,面上涌现控制不住的喜色,犹如冰河逢春刹那间融化,却非要绷着,银眸锐亮,嘴唇紧抿,反而显得更加冷峻。手不自觉收得更紧,差点捏断我骨头,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急忙松开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震怒。
唉……这傲娇亲王。
摊主和其他围在周围等候美食的鬼,皆露出一副围观情侣吵架现场又怕被某一看就不好惹的大贵族怒气波及之小心翼翼看戏脸。
我满脑袋黑线,默默揉着再次享受夹手刑待遇的手指。
他僵硬地接过摊主递的煮食,往我面前一推:“尝尝。”
“可以吃吗?”我接过,水杯大小的纸盒,浓香四溢,里面是半杯浓汤和七八块鲜嫩的肉,有点像里脊。
“可以,这是专门做给外族人吃的。仙界火雀汤,乃卡维斯美食一绝。”他说着,不大自然地握住我被捏疼的手,揉了揉,将食盒放进我手里,掏出一枚金币抛进摊主的钱罐。
那摊主钱罐里装得都是些灰不溜秋的铜币,一见到这金灿灿的钱币,死气沉沉的脸瞬间堆满谄笑,狗腿地挥袖鞠躬道:“哎哟如此玉树临风的血族大人真是难得一见!贵客您走好!再来~再来啊~”
温诺揽着我腰身走出好远,还能听到那摊主不舍的呼唤。
我叉起一块火雀肉,抬着胳膊作势喂给他。他略一犹豫,还是俯下身,飞快咬走了肉。在街上吃东西而且吃的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食,当然有损贵族威仪,所以他吞得特别快,鬼鬼祟祟的,就像生怕他父亲从哪儿蹦出来抽他脑袋。
我看着好玩,故意自己吃一块喂给他一块,迫于身高差距,他不得不小鸡啄米似的一会儿大幅度低一下身子。他发现我的恶趣,吃到最后,居然恶劣地夺走我手中食盒,将那香喷喷的浓汤喝了个干净,一口都没给我留。
我捧着空空的食盒,欲哭无泪。
他掏出手帕,优雅地拭一拭嘴唇和双手,生动演绎了何谓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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