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今朝醉，今朝欢

　　绍兴二十七年七月五日有太阳
　　昨天溜到街上去玩，半夜才摸到回家的路，幸好没被发现。进屋时小腿撞到了桌子上，好疼。晨练时发现磕青了，被曦水嘲笑了。

　　绍兴二十七年七月十日有云
　　今天中午去河边摸鱼时听到奇怪的声音，原来是从醉鬼舅舅说的闹鬼的小楼里传出的。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但曦水说鬼神是不存在的，于是我从大门跑进去，结果看到一个很可怕的叔叔没有穿衣服。慌忙跑回来，被曦水嘲笑了。

　　绍兴二十七年七月十一日有太阳和云
　　今天娘和醉鬼舅舅做了一顿很恐怖的饭，看得出爹还有沈离叔叔吃得很辛苦，曦水却面不改色，说吃了会快快长高，于是我尝了尝，好怪！再也不吃什么烤肉了！

　　绍兴二十七年七月十四日下雨了
　　昨天悄悄跟着爹出门，结果刚出巷子就跟丢了，直到月亮出来才找到回来的路。从院墙上跳下时，撞到下面的假山上了，被曦水嘲笑了。
　　等等，现在才想起来，她藏在树荫做什么？

　　绍兴二十七年七月十八日没下雨但我还是湿透了
　　醉鬼舅舅说我的轻功已经出神入化了，让我给他表演水上飞，站在湖中心给他看。于是我掉水里了，被曦水嘲笑了。

　　绍兴二十七年七月十九日没注意有没有云
　　今天是我们一家来醉鬼舅舅家探亲的第二十天，有些想念岛上的日子了。在家时爹每天会指导我和曦水练功读书写字，娘会每天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自从来这里避暑后，他们都忙得不见人影。爹经常会易容出门，娘每天和舅舅混在一起说一些不许我听的悄悄话，曦水更是不知躲在哪里！
　　最难过的是，娘逼我每天记日记，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知了喑哑，有些潮湿的离水岸边，石质的一桌两椅，两个淡色的人。下午的阳光从绿得发暗的巨大的树冠里交错地打下来，落在平展的白纸黑墨之间，光斑跳跃。
　　沈醉一边绘声绘色地读着一边拍着腿：“哈哈，这是什么？整个一个曦城倒霉记事啊～”
　　一阵熏风吹过，吹乱了朝欢额前的发，她不以为意，专心于手上的竹筒，漫不经心地说：“我让孩子们写的日记，本来是说笑的，曦水都没有当真，只有这个傻小子认真在写。没想到正太的意识世界这么好笑，简直让我像看小说般欲罢不能。”
　　沈醉点头，又翻了翻才满足地放在案上，笑意更深。
　　朝欢略抬起头瞥了眼厚厚的蓝皮册子，有几分骄傲：“曦城长大后会成为文豪吧。”
　　沈醉本来用湿帕擦颈的动作顿了顿，失笑：“你可以去问君遥。”随即感叹了一下：“啊，期待他看到曦城的文笔时的样子，会哭吧？”
　　“这是白话文，白话文！你们这些老土的古人～”
　　朝欢的眼睛瞪大，加上有小虫围着她的脑袋乱飞，愤怒颇为壮观。醉鬼禁不住想起了几年前朝欢写的一篇所谓的白话文小说，被大家一致否决，君遥委婉地说：“朝欢，时代还没为你准备好……”
　　她听后只好忍痛将文豪梦扼杀于摇篮中，抚案长叹：“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往事历历在目，沈醉咳了一声，拉回思绪：“曦城性子本就像你，你还教他稀奇古怪的东西，日后可怎么行走江湖，还好你们还有个冷静的曦水。明明是双生子，居然从长相到个性，一个像足了你，一个像足了君遥。”
　　朝欢低下头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手中的竹筒，“曦水是女孩子，像君遥不是正好吗……大功告成！”拨开垂下的刘海，胜利地扬起手，“当当～水枪～”
　　闪亮登场的是一只手腕粗的竹筒，一端封死，另一端有略小的圆盖，刚好可以严丝合缝地推进筒中。圆盖正中有一根结实的木枝，可以推动小盖在筒中进出。
　　这是什么新鲜玩意？沈醉伸手拿过。
　　正端详间，朝欢已经将桌上七七八八的零碎组装好，顷刻，三支一样的水枪并列于案上。醉鬼迷茫的样子她看在眼里，随便用一根簪子将长发盘起，卷起袖子说：“可怜的孩子，一看就没有童年啊～”
　　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了两步到水边，弯身将一只竹筒灌满湖水，随即贼笑着平举水枪对准醉鬼。
　　沈醉察觉危险时已经晚了，她已经推动了木枝，霎时一股水流，自竹筒前端的小孔里喷出，闪着一线银光，精准地尽数钻进他的领口。
　　“喂～”沈醉倏地跳起飘至十步以外，浑身打着激灵。
　　“哈哈～”始作俑者笑得灿烂。
　　“还笑，不怕鱼尾纹吗？”
　　朝欢立刻收敛了表情，枪口朝天，“来来来，我们去伏击别人去。”

　　“一来就听到这么血腥的话，你们就想不到和平的游戏吗？”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
　　沈离一身薄而服帖的杏色夏装，在燥热的午后，给人带来一股迎面的清爽。此时手中提着一个七岁的小娃，身材细长，皮肤白皙，容貌和神情都像极了朝欢，只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正是倒霉的曦城。
　　朝欢无力地说：“曦城，你不是该在午睡吗？”
　　“啊？哦，曦水她说……”曦城被抓住腰带提起，漫不经心地回着话，死死盯着不良娘亲手中的奇怪玩意。
　　“他在偷看别人午睡……”沈离别有深意地接过话来，任儿子在鸭店里乱跑的父母全天下怕是只此一对了吧。随即胳膊用力提起小娃，与之对视，“真可怜，摊上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来给我当儿子吧，我来教你做生意。”
　　曦城的大眼在半空中无辜地眨着。
　　“生意？你要是能教会他看帐，我倒要真谢谢你……”反正我是放弃了，朝欢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对自己的儿女，她心里还是有数的，曦水的清冷和腹黑随了她十项全能的爹，而曦城的天真和迟钝还真是同自己如出一辙啊……
　　生意人沈离转转眼珠，放下曦城，认真地说：“你现在不需好奇，以后你醉鬼舅舅的醉风苑就交给你打理，越快关张越好，小子加油！”末了还拍了拍他细瘦的肩膀。
　　看着曦城居然极其郑重地点着头，朝欢突然觉得有点眩晕，他到底懂不懂人家对他的期望是什么。
　　“曦城过来～”她无奈地摆了摆手。就在他乖乖地走进射程时，冷不防地手里一动，一股激流射出……
　　“哇！”毫无准备的小人立刻叫开，低下头瞪视襟前的濡湿，腮帮子委屈地鼓起来。
　　“你答应娘的事没有做到，食言的下场哦！”朝欢端枪，俨然一个正义使者。
　　“娘也答应过爹不再跟人拼酒啊，不是也食言了？”
　　沈醉本是闲闲地看戏，闻言抬起头，瞥见沈离的脸色有些变化。
　　不好，这可是君遥和沈离联手颁布的禁酒令，朝欢看看气场变化的两个男子，有些底气不足，“我那是在哄你那有强迫症的爹嘛，什么都听他的人生就没有乐趣了，你可千万不要学他。”
　　“强迫症……”小人迷惑了。
　　沈离开始明白君遥为何把教育儿女的重担揽在身上了，“小子，接着。”干脆扔给曦城一支水枪，等着看他们母子相残。
　　“三哥。”忽然听到有人叫得清脆，他回过头来，一串反射着光芒的水珠如慢动作般迎面飞来……
　　没有硝烟的战争打响。
　　树荫随着阳光平移，当最后一丝遮蔽日头的云彩也消失于无形，蜻蜓耷拉着脑袋飞过时，朝欢和醉鬼终于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放下屠刀。小正太在空跑了两圈后，才发现并没有追兵，停了下来。
　　噗通，水面某处有鱼打了个挺。知了嘶声叫着，三大一小气喘吁吁面面相觑。
　　沈离手无寸铁，伤亡惨重，此时薄薄的夏衫被完全打湿，隐约露出肌肉分明的曲线。斜斜的阳光里，水珠顺着黑发潺潺而下。他仰起头向后一甩，水花飞溅，一道彩虹在他身边瞬间即逝。
　　这夏日风情彻底让两大一小看呆，齐齐歪着头不动不语。

　　君遥加入的正是这幅定格的画面：夏日，蓝天，河岸，绿树，笑脸，面色红润，发丝湿漉的几个人。若不是自己的妻儿正盯着一个风情男子流口水，可谓温馨。
　　他从背后悄悄走近朝欢，伸出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低语：“沈醉看看也就算了，你在看什么？”
　　朝欢在一惊后马上回神，顺势靠进熟悉的气息里，坏心地将身上的水蹭到他身上，没有丝毫的愧疚道：“这叫爱美之心，谁叫他是沈离，男女老幼皆宜。”
　　……等等，曦城怎么也看呆了？难道，莫非，天啊，醉鬼迷上沈离的时候不是刚好也七岁吗……
　　“乱想什么呢？”君遥皱着眉看她变幻莫测的表情，无可奈何地走近儿子，半蹲下来，顺着小人的视线看过去，终于明白了是什么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在这个角度，沈离腰上的坠饰正折射着幻彩……
　　瞥了一眼正做着激烈思想斗争的女人，决定保持缄默，这样她就不敢每天给孩子们讲那些“美少年与美少年”的故事了，不是么。

　　夏日园里的客人较多，涵晖亭日日上演着一折折的悲喜剧。夜风舒爽，月色正好，香花满园，亭台楼榭灯火辉煌，离水里漂浮着盏盏花灯。吃完饭醉鬼建议去夜游，朝欢蓦然发现吃完饭就不见女儿的踪影，瞥见正贴着墙壁龟速逃跑的儿子，打算抓过来问问，远处突然而来的震天的爆竹声打破了这一室温馨。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曦城又闯祸了！
　　每年来醉风苑避暑，这小子都像同什么有仇般，会偷偷将仓库中过年时剩下的爆竹和烟花放个干净。
　　随着一声巨响，第一朵烟花冲上夜空，曦城瞪着无辜的眼睛等着众人回神。
　　第两朵随后绽开，怔忪中的众人呆呆看着天边纳闷：曦城一直都在这里，那么是谁放的炮？
　　随着第三朵烟花迫不及待地升空，君遥这才第一个反映过来，冲了出去。
　　呼～
　　在一朵一朵连环绽放的烟花里，曦城终于得到了解脱。每年都在为自己申辩：偷放烟花其实是曦水的主意，如今他们终于该相信了吧。

　　曦水坐在梧桐树最粗大的枝桠上数着夜空中的五色焰火，今年他也会出现吧？
　　第一次遇到他是曦水五岁的时候，那年她怂恿曦城炸了存放爆竹的仓库，随即逃离犯罪现场，无意中躲进这个屋前有棵梧桐的漆黑小院。只是普通的院落，白日里郁郁葱葱，原木色的门上爬满了藤藤蔓蔓。夜里，格外安静，一条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那夜月亮又低又大，那夜风里有丝茉莉的香气，那夜在石板路的尽头，她看见了他。
　　他一身黑衣，足登短靴，倚在门边，既不进也不离开。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曦水看到他额间系带，衣服和靴上都绣着祥云。不知为何，就那样怔于暗处，久久未动，直到听到他的一声幽叹：“看够了么？”
　　“我不认识你。”她说。
　　“我猜你是曦水吧，你长得很像陌君遥，你弟弟呢？”
　　曦水无视他的问题，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向她，显然也不在意答案。
　　“为何偷偷站在这里？”
　　“故地重游。”
　　“来见故人？”
　　他顿了顿，仿佛在考虑，终于牵动薄唇，“故人，当我故去的人。”
　　“那他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高兴？会吧，只是我有见她，却没让她见到我。”
　　“你很奇怪。”奇怪的人背后总是有许多故事，曦水想，这个比烟花寂寞的男子有怎么样的故事？
　　他终于看向她的方向，“这么晚还在园中游荡，小心迷路。”
　　那一瞬间，曦水看到了他眼底的星光。
　　可惜那光辉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一语未落，人已不见。

　　第二年，她故技重施，遥遥的漫天烟花中，他又出现，还是那个小园，那条小径，那扇门。
　　还是那句话：“怎么不见你弟弟？”
　　曦水突然有几分在意这个男子想见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想见他？他那么笨，每次都被我耍。”
　　“你弟弟很容易相信别人吗？”他轻笑，随即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而曦水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他的嘴角上。
　　这幅剪影永远留在她的心中。有五色烟花的夏夜里，一幢寂寥的原木小屋门前，一个细长的身影，嘴角有朵零落的浅笑。

　　今年的烟花比往年少，那灿烂已渐渐沉寂，他依然没有出现。
　　终于，她自树上跳下，猜测着，他想见的人是谁呢，那个人今年已经不在了吗？
　　月光格外皎洁，石板路上不规则的线条都看得清清楚楚，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那细缝中已长出了不知名的小花。
　　曦水有些失望，生活中唯一的未知也不存在了，世界太清晰，清晰得无聊。
　　还不想回自己的房间，她蹲下身，心想着，无人院落里的野花，怎么看都有几分落寞。无声地，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撞入视线。
　　她顺着它灰色的小腿抬头，在相视的瞬间，它直直望进她眼里，微掀鼻唇：“喵～”
　　曦水笑了。就这样看着它自月光里缓步走来。本是张开双臂等待着，不曾料想，它只是蹭蹭她的裤脚，便与她擦身而过。
　　蹲在原地，脚跟旋转，随着它的脚步回头，她看到它顺着小径边缘走向房前，走至门边，走进一只张开的手掌。同那细长的手相比，猫咪显得极小，小小乖乖地端坐一掌之地。
　　慢动作般，手掌的主人将小东西抱在怀里，缓缓站起，挡在长长刘海里的双眸闪动……
　　曦水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他有着一双同娘亲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
　　“你来了。”她听见自己说。
　　他颔首。
　　烟花开尽的寂寞夜里，他披着月光，倚在门边，怀抱一只灰色的猫咪，琥珀色的眼波掩藏着无人懂得的情绪。

　　绍兴二十七年七月二十日夜　有烟花
　　今晚曦水奇怪，我告诉她明日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她却只是低喃：为什么我们都没有继承娘的眼睛……

　　----------------------番外完结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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