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白偌昕的葬礼在圣诞节前三天举行。

　　那天天色灰暗，但没有下雪。教堂里挤满了人——她的家人、朋友、同学、老师，甚至还有几位曾经教过她的艺术导师。所有人都穿着黑色，脸上写满悲伤。

　　阳渝昗站在前排，穿着白偌昕最喜欢的那件深灰色大衣。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没有流泪，没有崩溃，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看着那副小小的白色棺材。

　　棺材盖上放着她最喜欢的那本莫奈画册，还有一支已经干枯的棉花糖。

　　葬礼的过程阳渝昗记不太清了。他听到牧师的悼词，听到同学们的回忆，听到白偌昕父母压抑的哭声，但所有这些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不真实。

　　直到最后，当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时，林小雨走到他面前，眼睛红肿，声音嘶哑：“阳渝昗，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不了。”他打断她，声音平静，“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林小雨想说什么，但周晓薇轻轻拉住了她，摇摇头。她们理解，有些事情需要独自面对。

　　所有人都离开后，阳渝昗依然站在教堂里。他走到棺材旁，伸手轻轻抚摸光滑的木质表面。这里面躺着的是他深爱的女孩，是那个会为了一只小狗的感受而克服恐惧的女孩，是那个即使生病也努力微笑的女孩，是那个在最后时刻还想看雪、坐摩天轮、吃棉花糖的女孩。

　　“琳琳，”他轻声说，“下辈子，我们还要相遇，好吗？”

　　当然没有回答。只有教堂里空旷的回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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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起，阳渝昗消失了。

　　他没有回学校，没有回家，没有联系任何人。手机一直关机，社交账号没有任何更新。林小雨和周晓薇去他的住处找过，敲门没有人应，从窗户看进去，房间里一片黑暗。

　　“他需要时间。”白升雾对担心的女孩们说，“给他一些空间。”

　　李静擦着眼泪：“可是这样下去不行啊……偌昕如果知道了，也会担心的。”

　　所有人都担心，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阳渝昗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躲进洞穴独自舔舐伤口。

　　事实上，阳渝昗确实哪里都没去。他就在自己的住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没有开灯，没有做饭，没有洗澡，只是坐在卧室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手里握着白偌昕最后戴过的那顶毛线帽。

　　房间里还留着她的气息——床头她没看完的画册，窗边她常坐的扶手椅，厨房里她最喜欢的那个马克杯，还有客厅角落那个小画架，上面依然夹着她生病前画的最后一幅素描。

　　豆豆似乎也感受到了悲伤，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而是整天趴在白偌昕常坐的椅子旁，偶尔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时间失去了意义。阳渝昗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坐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他不饿，不困，只是麻木地坐着，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和白偌昕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

　　他想起了初二时的初见，她回头看他时羞涩的微笑。

　　想起了高中时得知她喜欢自己的那种惊喜。

　　想起了大学重逢时，她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

　　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约会，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却强装镇定。

　　想起了她生病前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想起了她生病后的坚强，即使疼痛也不愿让人担心。

　　想起了最后的约会，雪花飘落时她眼中的光芒。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甜蜜而残酷。每一个美好的回忆都提醒着他，这个人已经不在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阳渝昗终于理解了什么是“心碎”。不是比喻，而是真实的、生理性的疼痛。心脏的位置持续传来钝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针在刺。他想哭，但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眼睛干涩发痛，却挤不出一滴泪水。

　　他拿起手机，开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无数条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涌进来——林小雨的、周晓薇的、苏暖她们的、白偌昕父母的、学校辅导员的……

　　他没有看，只是打开了相册。里面全是白偌昕的照片——笑着的，皱眉的，专注画画的，生气的，害羞的，还有生病后依然努力微笑的。

　　他一张张翻看，手指轻轻划过屏幕，仿佛还能触碰到她的脸。

　　翻到最后一张，是那个下雪的午后，在摩天轮下，她手里拿着棉花糖，对着镜头微笑。那是林小雨偷偷拍下的，后来发给了他。照片里，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肩上，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嘴角上扬，虽然消瘦苍白，但笑容依然灿烂。

　　那是她最后一张照片。

　　阳渝昗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他突然站起来，拉开窗帘。外面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是几点。城市灯火通明，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世界依然在运转，人们依然在生活，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对他来说，一切都变了。

　　没有琳琳的世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的街道。情侣们手牵手走过，一家人提着购物袋回家，孩子们在雪地里玩耍。所有人都那么正常，那么普通，那么……幸福。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那样幸福，而琳琳却要离开？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平？

　　阳渝昗的手紧紧抓住窗框，指节泛白。他想呐喊，想砸东西，想对着这个世界发泄所有的愤怒和痛苦。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站着。

　　豆豆走过来，蹭了蹭他的腿。阳渝昗低头看着小狗，它抬头看着他，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你也想她，对吗？”他轻声问。

　　豆豆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尾巴无力地摇动。

　　阳渝昗蹲下身，抱住豆豆。小狗温顺地让他抱着，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这个小小的、温暖的生物让他想起，这个世界还有生命需要他照顾。

　　他想起白偌昕最后的话：“答应我……我离开后……你要好好生活……要幸福……”

　　可是他怎么能幸福？没有她，幸福还有什么意义？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阳渝昗看了一眼，是日历提醒——明天是12月31日，跨年夜。

　　跨年倒计时。

　　白偌昕生命的倒计时已经结束了，但时间的倒计时还在继续。新的一年即将开始，一个没有她的新的一年。

　　阳渝昗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打开手机，开始回复消息。

　　给林小雨：“我没事，不用担心。明天我想一个人过，后天联系你。”

　　给周晓薇：“谢谢关心，我很好。新年快乐。”

　　给白偌昕父母：“叔叔阿姨，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明天想去看看琳琳，可以吗？”

　　给其他人：“谢谢关心，我需要一些时间，年后见。”

　　每一条消息都简短而克制，礼貌而疏离。他没有说真话——他不没事，他不很好，他不需要时间而是需要她回来——但这就是人们想听到的，这就是社交礼仪。

　　消息发出去后，手机很快开始震动，大家纷纷回复，表达关心和安慰。阳渝昗没有再看，只是设置了静音。

　　那一夜，他洗了生病以来的第一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给自己煮了一碗面。他强迫自己吃下去，尽管食物尝起来像沙子。

　　睡觉前，他走到白偌昕的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素描。那是她生病前画的，一片雪后的森林，阳光穿透树枝，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曾经说过：“雪虽然冷，但很干净。它能覆盖一切，让世界重新开始。”

　　当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阳渝昗拿起铅笔，坐在画架前。他没有修改她的画，而是在旁边空白的地方，开始画一个新的场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手牵手站在摩天轮下，雪花飘落，女孩手里拿着一朵棉花糖般的云。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每一笔都倾注了所有的情感。当他完成时，天已经快亮了。

　　画中的女孩在微笑，男孩在看着她，雪花在他们周围飞舞。虽然只是素描，但那种幸福和温暖几乎要从纸上溢出来。

　　阳渝昗看着这幅画，终于流下了葬礼后的第一滴眼泪。不是嚎啕大哭，不是崩溃发泄，只是静静的，一滴一滴的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了铅笔的痕迹。

　　他想起白偌昕曾经说过的话：“眼泪不是软弱，是爱的证明。”

　　是的，他爱她，深爱她，所以会为她流泪，会为她心痛，会为她感到世界失去了颜色。

　　但也正是这份爱，让他不能永远沉浸在黑暗中。因为爱不仅是索取，也是给予；不仅是拥有，也是放手；不仅是相聚，也是告别。

　　琳琳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好好生活。即使这对他来说很难，即使这需要时间，他也必须尝试。

　　因为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因为爱一个人，就是尊重她的愿望，即使那意味着要继续前行，在没有她的世界里。

　　天亮了，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

　　阳渝昗拉开所有窗帘，让阳光照进房间。他收拾了房间，洗了堆积的衣服，给豆豆准备了丰盛的食物。然后他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

　　“豆豆，在家乖乖的。”他对小狗说，“我去看看琳琳。”

　　墓地很安静，新年前一天，很少有人来祭拜。白偌昕的墓碑还很新，白色的大理石上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下面有一行小字：“爱笑的女孩，爱雪的姑娘。”

　　阳渝昗在墓碑前坐下，放下一束白色雏菊——她最喜欢的花。

　　“琳琳，新年快乐。”他轻声说，“虽然你不在，但我还是想对你说。”

　　风吹过，带起地上的雪花。阳光很好，照在墓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

　　“我答应你，我会努力。”阳渝昗继续说，声音平静，“虽然现在还很难，虽然我还会哭，还会想你，但我会努力好好生活，努力幸福。”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一个回应，然后笑了：“我知道你会说‘这就对了’。”

　　他在墓碑前坐了很久，说了很多话——关于豆豆，关于朋友们，关于未来的计划。就像她还在时那样，分享着生活的点滴。

　　离开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阳渝昗最后摸了摸墓碑：“明年再来看你。我会带着好消息来，我保证。”

　　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了那个游乐园。摩天轮在冬日的阳光下静静矗立，游乐园已经关闭，准备迎接新年。他停下车，看了很久，然后继续前行。

　　夜晚降临，城市开始热闹起来。人们准备迎接新年，街道上张灯结彩，远处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阳渝昗没有加入任何庆祝。他回到家里，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和豆豆一起吃完。然后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城市灯火。

　　手机一直在震动，朋友们发来新年祝福，邀请他参加聚会。他一回复：“谢谢，新年快乐。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他打开电视，调到跨年晚会。屏幕上，主持人和观众们一起倒数，欢呼，庆祝新年的到来。

　　“十、九、八、七……”

　　阳渝昗看着屏幕，脑海中浮现出白偌昕的脸。如果她还在这里，他们会怎样跨年？也许在家里看电影，也许和朋友聚会，也许只是相拥着看窗外的烟花。

　　“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电视里爆发出欢呼声，烟花在屏幕上绽放。现实世界中，远处也传来了烟花的爆炸声和人们的欢呼声。

　　新的一年开始了。

　　阳渝昗关掉电视，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他走到白偌昕的画架前，看着那幅完成的画——雪中的摩天轮，棉花糖般的云，手牵手的男孩女孩。

　　“新年快乐，琳琳。”他轻声说，“我会好好过的，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照亮了夜空。雪花又开始飘落，细密而安静。

　　冬天还没有过去，雪还在下。但阳渝昗知道，雪终会停，春天终会来。而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带着爱和回忆，一步一步走下去。

　　因为爱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只会因为记忆而永恒。

　　而琳琳，将永远活在他的记忆里，活在他的心里，活在他每一次呼吸中。

　　雪还在下，但爱，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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