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系统的“矫正”尝试
周一早晨的教室,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骚动。
沈叙从后门走进来时,就感觉到了。不是平时的早自习氛围——那种带着睡意的安静,偶尔有翻书声和压低的交谈声。而是一种更活跃的、带着好奇和兴奋的窃窃私语,像水烧开前锅底细密的气泡。
他的目光扫过教室,很快就找到了骚动的源头。
江寻旁边的座位——那个原本属于沈叙的座位——坐着一个陌生人。
男生,看起来和他们年龄相仿,但气质完全不同。他穿着合身的校服,但不是学校里统一发放的那种宽大款式,而是剪裁得体、面料挺括的改良版。头发打理得很精致,不是高中男生常见的随意发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长相——不是单纯的帅气,而是一种精致的、几乎像偶像剧男主般的完美。
此刻,他正侧身对着江寻说话,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疏离。江寻低着头,手里握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但沈叙能看出他的姿势很僵硬,肩膀微微耸起,那是紧张的表现。
“沈叙你来了!”张浩从旁边窜出来,压低声音但掩不住兴奋,“看,新同学!早上王老师带来的,叫陆子辰。听说刚从国外回来,爸妈是外交官!牛逼吧?”
陆子辰。沈叙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同时观察着江寻的反应。江寻没有抬头,但手指在纸上写的速度变快了——那是他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座位怎么回事?”沈叙问,声音平静。
“哦,王老师说这周要调整座位,按月考成绩重新排。”张浩挠挠头,“陆子辰刚转来没成绩,就暂时安排坐你那儿了。你的新位置……”他指了指教室另一头,“靠窗那边,和王宇同桌。”
沈叙看向那个靠窗的座位。离江寻的座位对角线距离,是整个教室最远的距离之一。而且王宇是班上有名的“独行侠”,除了学习几乎不和人交流。
完美的隔离设计。
“沈叙。”江寻终于抬起头,看到他时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那个……陆同学说,他暂时坐这里。”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陆子辰转过身,对沈叙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你好,我是陆子辰。今天刚转来,暂时坐这里。不会太久,等座位调整完就换。”
话说得很得体,但沈叙听出了潜台词:这是暂时的,但你回不来了。
“沈叙。”他简单自我介绍,然后看向江寻,“出来一下,有事跟你说。”
江寻立刻站起来,动作快得有些仓促。陆子辰微微挑眉,但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侧身让开。沈叙注意到,当江寻从他身边经过时,身体有明显的回避动作——不是故意的,更像是本能地拉开距离。
走廊里,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有几个学生在走动。沈叙把江寻带到楼梯拐角的僻静处。
“那个陆子辰,”他开门见山,“他跟你说了什么?”
江寻皱着眉,像是在努力回忆:“就是……自我介绍。说他刚从英国回来,对学校不熟,问我能不能多关照。还问我喜欢什么,平时做什么……问题很多。”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记性不好,很多东西不记得。”江寻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他就说没关系,他可以帮我记。还说要请我吃午饭,带我去认识他的朋友……”
他抬起头,看着沈叙,眼神里有种沈叙从未见过的困惑和不安:
“沈叙,我不喜欢他。”
这句话说得那么直接,那么肯定,让沈叙的心轻轻一颤。
“为什么?”
“不知道。”江寻摇头,“就是……感觉不对。他的笑容,太……标准了。像画上去的。还有他说话的声音,每个字的语调都刚刚好,像练习过很多遍。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楼梯扶手的漆皮:
“而且当他靠近我的时候,我觉得……不舒服。不是讨厌,是……像被什么东西盯着。像在实验室里,被仪器扫描的那种感觉。”
实验室。被扫描。江寻用这些词来形容一个刚见面的转学生。
沈叙的心脏沉了下去。陆子辰绝对不是普通的转学生。他是替代品,是系统试图植入的新锚点。
“听着,江寻,”沈叙压低声音,“如果陆子辰再找你,你就说你需要时间适应。不用刻意疏远,但也不用太亲近。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江寻的眼神茫然,“我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问得沈叙心里一酸。他握住江寻的肩膀:“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困惑,会害怕,会想要靠近让你觉得安全的人。这就是你。”
早自习铃响了。他们回到教室时,陆子辰已经不在座位上了——王老师在讲台上叫他去做转学手续。沈叙趁机坐回自己的位置,虽然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一整天,系统的“矫正”尝试以各种形式展开。
上午第二节课后,王老师宣布了新的座位表——果然,沈叙被调到了靠窗的位置,和江寻隔了大半个教室。而陆子辰,因为“需要尽快融入集体”,被安排坐在江寻旁边。
“沈叙,”下课时江寻立刻跑过来,脸色苍白,“我不想换座位。”
“这是老师安排的。”沈叙尽量平静,“我们得遵守。”
“可是……”江寻的声音在发抖,“我坐那么远,看不清黑板怎么办?我不认识王宇,他不会像你一样提醒我该做什么……”
“江寻同学,”陆子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上还是那种完美的微笑,“我可以帮你。我坐在你旁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江寻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没有看陆子辰,只是盯着沈叙,眼神里有种近乎哀求的东西。
沈叙的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他知道这是测试——测试江寻对“旧锚点”的依赖程度,测试他在面对分离时的反应。如果他表现得太抗拒,可能会引发更激烈的矫正手段。
“江寻,”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尽量温和,“试试看。陆同学是新朋友,多认识个人是好事。而且我们还在一个班,下课还是能见面的。”
这话说得很克制,但江寻听懂了。他看着沈叙,眼神从哀求慢慢变成理解,最后变成一种深藏的、只有他们能懂的决心。
“好。”他轻声说,然后转向陆子辰,礼貌但疏离地点头,“那就麻烦你了,陆同学。”
这是江寻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明确的社交边界——不是拒绝,而是划定距离。陆子辰的微笑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不麻烦,应该的。”
座位调整在午休时间完成。沈叙收拾好东西,搬到教室另一头。王宇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冷淡,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就继续埋头做题。
而从沈叙的新座位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江寻那边的状况。
陆子辰确实在努力扮演“完美新朋友”的角色。他帮江寻整理新座位,把自己的笔记借给他,课间主动和他说话。但江寻的反应一直很克制——礼貌的感谢,简短的回应,身体始终保持距离。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老师讲解一道复杂的力学题时,沈叙注意到江寻在皱眉——那是他没听懂时的表情。以前,江寻会立刻转头看他,用眼神求助。但现在,隔着大半个教室,他只能自己困惑。
陆子辰注意到了。他侧身,低声对江寻说了什么,然后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江寻看着,眉头慢慢舒展开,对陆子辰点了点头。
沈叙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欣慰,因为江寻得到了帮助;也是苦涩,因为提供帮助的人不是他;更是警惕,因为这正是系统想要的效果:让陆子辰逐渐取代他,成为江寻新的依赖对象。
下课铃响后,江寻立刻站起来,想往沈叙这边走。但陆子辰拉住了他——动作很轻,只是碰了下他的手臂。
“江寻,我刚想起来,学生会有个活动想介绍给你。”陆子辰笑着说,“文艺部在招新,我觉得你挺适合的。要不要现在去看看?就在三楼。”
完美的借口。合理的隔离。沈叙看着江寻,看到他脸上的犹豫。
“我……”江寻看向沈叙这边,眼神里有求助。
沈叙微微摇头——别拒绝,但也不用立刻答应。
“我有点累,”江寻最终说,声音很轻,“想休息一下。改天可以吗?”
礼貌的推脱。陆子辰的笑容不变:“当然,那你休息。对了,”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这是我妈妈做的饼干,英国带回来的。尝尝看?”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造型精美的手工饼干。周围几个同学围过来,发出惊叹。
“哇,陆子辰你也太好了吧!”
“这饼干看起来好高级!”
“江寻快尝尝!”
在众人的目光中,拒绝会显得不合群。江寻迟疑了一下,拿起一块最小的饼干,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陆子辰问,眼神里有期待。
“嗯……好吃。”江寻说,但沈叙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勉强——不是饼干不好吃,而是他不想接受这份过度的友好。
“喜欢就好。”陆子辰把整个铁盒推到他面前,“这些都给你。我还有很多。”
“不用了,谢谢。”江寻立刻说,把盒子推回去,“我吃一块就够了。”
推拒。再次划定边界。
沈叙在心里为江寻鼓掌。这个少年,即使每天记忆重置,即使对世界的认知被不断刷新,但他的本能、他的直觉、他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机制,依然在正常工作。
而这,可能就是系统最无法计算和控制的部分。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但王老师突然走进来:“江寻同学,赵教授来了,想和你单独聊聊。就在心理咨询室。”
赵临亲自来了。沈叙的心脏猛地一跳。
江寻站起来,脸色更白了。他看向沈叙,眼神里的不安几乎要溢出来。沈叙对他点点头,用口型说:“没事。”
但真的没事吗?
江寻离开教室后,沈叙坐立不安。他借口去厕所,经过心理咨询室门口。门关着,但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赵临平稳的语调,听不清具体内容,然后是江寻偶尔的、简短的回答。
二十分钟后,门开了。江寻走出来,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看到沈叙时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
“他说了什么?”沈叙立刻问。
江寻摇头,嘴唇在颤抖:“很多……问题。问我最近感觉怎么样,问我有没有做奇怪的梦,问我……记不记得以前的事。”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还好。没有做梦。不记得以前。”江寻的声音很轻,“然后他就说……说我可能需要一些‘心理疏导’,帮我‘稳定情绪’。说以后每周三下午,我都要去他那里‘上课’。”
心理疏导课。由赵临亲自负责。
这是最直接的矫正手段——从认知层面入手,试图重塑江寻的情感反应模式,削弱对沈叙的依赖。
“你怎么说?”沈叙问。
“我说……我听学校安排。”江寻低下头,“但我……不想去。沈叙,我害怕。他问我问题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像……像要把我看穿。而且房间里有一种味道……消毒水的味道。我闻到了,然后就觉得……很难受,想吐。”
沈叙握紧拳头。他知道那种味道——江寻在噩梦里闻到过的,实验室的味道。赵临在心理咨询室使用那种气味的清洁剂?还是说,那气味本身就来自赵临身上,来自那些实验室?
“没事,”他强迫自己声音平静,“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如果觉得不舒服,我们就找借口离开。”
“可以吗?”江寻的眼睛亮了一下。
“可以。”沈叙点头,“我们说好的,不管发生什么,一起面对。”
放学时,系统的第三次尝试来了。
陆子辰“刚好”和江寻同路。他推着一辆看起来很贵的山地车,走到江寻身边:“江寻,你家住哪?我送你吧?我骑车,可以带你。”
完美的接触机会。独处时间。在路上,陆子辰可以展示他的友善、他的风趣、他作为“更好选择”的一切特质。
但江寻几乎没有犹豫就拒绝了:“不用了,我和沈叙一起走。”
“可是沈叙同学好像不住那个方向吧?”陆子辰微笑着,显然做过调查,“我记得他住城南,你住城北?不顺路。”
这话说得很礼貌,但意图很明显——隔离他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江寻看向沈叙,眼神里有求助。沈叙正要开口,江寻却先说话了:
“我今天去沈叙家写作业。”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已经说好了。”
这是谎言。他们根本没约好。但江寻说得那么自然,那么肯定,像是早就计划好的。
陆子辰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这样啊,那改天。对了,周末有个科技馆的展览,我有多余的票,要不要一起去?可以叫上沈叙同学一起。”
再一次的邀请。这一次加上了沈叙,降低了江寻的戒心。
但江寻还是摇头:“周末我有事。谢谢。”
连续的拒绝。陆子辰的眼神暗了暗,但笑容不变:“好吧,那下次。明天见。”
他骑上车离开。沈叙和江寻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刚才说谎了。”沈叙轻声说。
“嗯。”江寻点头,“但我说的时候,觉得……就应该这么说。就像身体知道该怎么做一样。”
又是那个词——身体知道。沈叙想起江寻在篮球场上的动作,想起他面对陆子辰时的本能回避,想起他对赵临的恐惧。所有这些,都不是记忆的产物,而是身体和潜意识的反应。
是那些实验无法完全抹去、无法完全控制的“深层河床”。
“沈叙,”走到沈叙家楼下时,江寻忽然说,“陆同学……是好人吗?”
这个问题很复杂。沈叙想了想,最终选择诚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我知道,他对你的好,可能不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寻消化着这句话。他的眉头皱起,像在解一道难题:“你是说……有人让他对我好?”
“可能。”沈叙谨慎地说,“就像有人让我和你做朋友一样。”
这话说得太直接了。江寻的眼睛微微睁大,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那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我不喜欢他。”江寻说,语气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清醒,“因为他的好,是任务。你的好,是选择。”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叙心中所有的迷雾。他看着江寻,看着这个每天记忆重置的少年,看着他那双清澈得几乎透明的眼睛,突然明白了——
也许江寻比任何人都更懂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设计”。
因为他每天都被重置,每天都在重新感知世界。所以他对“真”和“假”的敏感度,可能远超常人。他能感觉到陆子辰笑容里的标准弧度,能感觉到赵临问题里的试探意图,能感觉到那些精心设计的“友善”背后,缺少真正的温度。
而这种感觉,是实验永远无法完全控制的。
“江寻,”沈叙轻声说,“你真的很聪明。”
江寻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羞涩的笑,而是一种更明亮、更真实的笑容:“是因为你教得好。”
他们上楼,开门,进屋。江寻像往常一样自然地放下书包,去厨房倒水。沈叙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感。
不管最初是什么,不管设计了多少,不管系统如何尝试矫正——
这一刻,这个少年在他的家里,倒水,转身,把一杯温水递给他,说“沈叙,你今天看起来很累”——这一切,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继续抵抗。
足够让他保护这份真实。
无论系统派出多少个陆子辰,无论赵临安排多少次心理疏导,无论座位被调得多远——
有些连接,不是物理距离能切断的。
有些信任,不是新面孔能替代的。
有些真实,再精密的实验设计,也无法完全抹去。
窗外的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逐一亮起。
而在灯火之下,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继续。
一方是精密的系统,试图矫正“错误”,维持设计的完美。
另一方是两个少年,用他们真实的感情,抵抗着所有的矫正和替换。
而这场战争的结局,可能取决于一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问题:
在记忆每日重置的空白中,是设计的情感反应更强大,还是真实的人性连接更持久?
答案,正在每一天的相处中,被慢慢书写。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