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雨季

　　清晨六点，天色将明未明。
　　她是被他的呼吸声惊醒的。
　　那呼吸声很轻，却异常急促，像是在水下潜行太久后终于浮出水面的人。
　　艾雪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他紧蹙的眉头，额角有细密的冷汗。
　　“承楷？”
　　她轻声唤他。
　　纪承楷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那一瞬间没有任何焦距，然后迅速聚焦在她脸上。
　　他眨了眨眼，像是确认这不是另一个梦境，然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她发顶。
　　“做噩梦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她发间，呼吸依然不太平稳。
　　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
　　“没事。”
　　这不是“没事”的样子。
　　艾雪想起这周已经是第三次了。
　　每次噩梦惊醒，他都会这样紧紧抱着她，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起初她以为只是压力太大，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只是这样。
　　“要不要喝点水？”
　　她试着起身，却被他拉住。
　　“别走。”
　　“再躺一会儿。”
　　艾雪心软了，重新躺下。
　　纪承楷的手臂这才真正放松下来，将她圈在怀里，指尖在她手臂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狭长的光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艾雪以为他又睡着了，才突然开口：
　　“我梦见我爸妈了。”
　　艾雪身体微微一僵。
　　纪承楷很少主动提起父母。
　　她转身面对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他眼中的血丝。
　　“梦里……他们一直在吵。”
　　“我妈摔东西，我爸摔门。我躲在楼梯下面，数地砖上的花纹。一块，两块，三块……数到一百二十七的时候，他们停了。”
　　艾雪的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了。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
　　“然后我就醒了。”
　　他扯了扯嘴角。
　　“每次都数到一百二十七。”
　　“都过去了。”
　　艾雪轻声说，将他搂进怀里。
　　纪承楷在她怀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
　　“我抽屉里还有安眠药。”
　　“医生开的，剂量很小。”
　　“有时候实在睡不着才吃。但我保证，没有滥用。”
　　“为什么不说？”
　　“怕你担心。”
　　他终于抬起头看她，眼睛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脆弱，“也怕你觉得……我不够好。”
　　“纪承楷，”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听着。你做噩梦没关系，睡不着也没关系，就算你需要吃药才能睡着，也没关系。但你要告诉我，好吗？”
　　他眼眶微红，点了点头。
　　“还有。”
　　“我不是你妈妈，你也不是你爸爸。我们的故事，要我们自己来写。”
　　纪承楷抬起头时，眼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融化。
　　他吻了吻她的掌心，声音沙哑：
　　“好。”
　　上午十点，门铃响了。
　　门外的江阳穿着笔挺的警服：
　　"早，我买了豆花和油条。"
　　纪承楷靠在门框上，慢条斯理地打量他：
　　"江队今天又是什么理由？普法宣传进社区？警民共建？"
　　"邻居互助。"
　　江阳面不改色地举起早餐袋，
　　"听说纪先生最近厨艺不佳，怕艾老师饿着。"
　　纪承楷眯起眼。
　　这时艾雪走了过来：
　　"江队怎么这么早？"
　　"今天在附近执勤，顺路。"
　　江阳的目光掠过纪承楷身上的睡衣，笑意加深，"看来纪先生今天不用上班？"
　　"居家办公。"
　　纪承楷伸手接过早餐袋，动作自然地把艾雪往身后带了带。
　　"谢谢江队关心。不过我们家的早餐问题，还不劳外人操心。"
　　"举手之劳。"江阳的视线落在玄关处，"纪先生的拖鞋好像穿反了。"
　　纪承楷低头，果然发现自己情急之下把拖鞋穿反了。
　　他面不改色地换回来："江队观察力真好，不愧是刑警。"
　　"职业习惯。"江阳微笑，"总是会注意到一些细节。"
　　早餐时，纪承楷对着那碗豆花皱眉：
　　"太甜。"
　　"我记得艾老师喜欢甜豆花。"
　　江阳淡定地喝着自己的豆浆。
　　"那是以前。"
　　纪承楷把自己那碗咸豆花推到艾雪面前。
　　"她现在口味变了。"
　　艾雪看着面前突然多出来的咸豆花，又看看纪承楷不容置疑的表情，默默拿起勺子。
　　江阳见状，轻轻推了推糖罐："要不要加糖？"
　　"她不爱吃糖。"
　　纪承楷抢先道。
　　艾雪终于忍不住：
　　"那个……我其实……"
　　"食不言。"纪承楷夹了根油条给她，"专心吃饭。"
　　江阳挑眉，没再说话。
　　一顿早餐在沉默中结束。
　　饭后，江阳起身告辞，却在门口突然转身：
　　"对了，艾老师，上次你说想学防身术，我整理了份资料。"
　　纪承楷伸手接过
　　："谢谢，我会教她。"
　　"纪先生会防身术？"
　　"我可以学。"
　　纪承楷面不改色，
　　"网上教程很多。"
　　江阳点点头，突然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纪承楷的手腕。
　　纪承楷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反剪住手臂按在墙上。
　　"比如这个动作，"
　　"是用来对付背后偷袭的。纪先生可以多练练。"
　　说完便松开手，礼貌地告辞离开。
　　纪承楷站在原地，耳朵通红——气的。
　　"你没事吧？"艾雪赶紧上前。
　　"很好。"纪承楷整理着衣袖，眼神危险，"非常好。"
　　当天下午，纪承楷的助理送来一个巨大的包裹。
　　艾雪打开一看，居然是全套格斗训练装备，还有一张手写卡片：
　　"从基础开始教学。今晚七点，客厅见。——你的私人教练"
　　艾雪拿着拳击手套，哭笑不得。
　　晚上七点整，纪承楷穿着运动服准时出现。
　　他先是对着手机视频研究了十分钟，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教学：
　　"首先，是站姿。"
　　艾雪学着他的样子摆出姿势。纪承楷绕着她转了两圈，突然从背后抱住她：
　　"如果坏人这样，你该怎么办？"
　　他的气息喷在耳畔，艾雪忍不住笑出声：
　　"纪教练，你这是假公济私。"
　　"哪有，我分明在认真教学。"
　　这时门铃又响了。
　　纪承楷皱眉，不情愿地去开门。
　　门外是穿着便服的江阳，手里提着水果：
　　"路过，送点水果。"
　　他的目光越过纪承楷，看到客厅里穿着运动服的艾雪，以及散落一地的训练器材。
　　"在健身？"江阳挑眉。
　　"防身术训练。"
　　纪承楷侧身让他进来。"我亲自教。"
　　江阳点点头，故技重施。
　　纪承楷下意识要躲，却被江阳再次反手按在了墙上。
　　"不如这样，"
　　江阳自然地脱下外套。
　　"我示范几个动作。"
　　接下来的半小时，艾雪见证了两位"教练"的明争暗斗。
　　"这个动作应该这样。"纪承楷纠正艾雪的手势。
　　"其实这样更省力。"江阳轻轻调整她的角度。
　　"我的方法更实用。"
　　"但我的更安全。"
　　艾雪被他们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喊停："我累了，今天到此为止。"
　　两个男人同时停下动作。
　　纪承楷立刻递上毛巾和水，江阳则收拾起散落的器材。
　　"我送你。"
　　纪承楷对江阳说。
　　两人走到门口，江阳突然说：
　　"你真的很在乎她。"
　　纪承楷轻哼一声："这不用你说。"
　　"但吃醋的方式可以更成熟一点。"江阳轻笑。
　　"比如，至少先把防身术学会。"
　　纪承楷正要反驳，江阳已经转身离开，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回到客厅，艾雪正在收拾器材。纪承楷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闷闷地说：
　　"我明天就去报班学格斗。"
　　艾雪转身，好笑地看着他：
　　"跟江队较什么劲？"
　　"他碰你手了。"
　　"那是纠正动作！"
　　"动作需要靠那么近纠正？"
　　艾雪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吃醋的样子真的很幼稚。"
　　"我知道。"纪承楷把脸埋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
　　"但我控制不住。"
　　“承楷。”艾雪叫他。
　　他回过神，看向她：“嗯？”
　　“你下午是不是该去公司了？”艾雪看了眼时间，“陈助理早上不是打电话说有个会？”
　　纪承楷表情僵了一下，然后说：
　　“推了。”
　　“推了？”艾雪放下笔，“为什么？”
　　“不想去。”
　　他移开视线，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这是他不自在时的习惯动作。
　　艾雪起身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
　　“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去？”
　　纪承楷沉默了很久，久到艾雪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低声说：
　　“怕。”
　　“怕什么？”
　　“怕我一离开，回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了。”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看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怕公司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觉得我太年轻，撑不起公司。怕开会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然后失控。”
　　他平日里表现得很成熟，但其实，他年纪不大，面对这些风雨，怎么可能无坚不摧。
　　“承楷，看着我。我是谁？”
　　“……艾雪。”
　　“我是你的谁？”
　　“女朋友。”他顿了顿，补充道。
　　“未来的妻子。”
　　“好。”
　　“那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女朋友，是你未来的妻子。我不会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至于公司——”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
　　“你是纪承楷。你这么年轻就能在谈判桌上把那些老狐狸说得哑口无言，就能独立做完一个上亿的并购案。”
　　“你父母不在了，你很痛，这很正常。但你不能因为痛，就把自己也弄丢了。”
　　“我没——”
　　“你有。”
　　“你在把自己关起来。关在这个房子里，关在我身边。你以为这样安全，但这不是安全，这是囚禁。囚禁你自己，也囚禁我。”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
　　“我们要说，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知道。”艾雪握紧他的手。
　　“今天下午，你去公司。我陪你去。”
　　纪承抬头：“什么？”
　　“我陪你去。”
　　“我不进会议室，就在你办公室等你。你开完会，我们一起回家。”
　　纪承楷看着她的眼睛。
　　“好。”
　　下午三点，纪氏集团总部大楼。
　　艾雪是第一次来这里。
　　高耸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气派，但也冰冷。
　　走进大堂时，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她和纪承楷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甚至有幸灾乐祸的。
　　她从来不知道他还需要承担这些。
　　纪承楷握紧了她的手。
　　前台看到他，立刻站起来：“纪总。”
　　“嗯。”纪承楷应了一声，没有停留，径直走向专用电梯。
　　艾雪能感觉到，他在进入这栋大楼的瞬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防御性的冷漠。
　　电梯缓缓上升。
　　停在二十八楼。
　　门开，外面是宽敞的走廊。
　　纪承楷的办公室在最里面，路过办公区时，艾雪看到不少员工偷偷往这边看，但一接触到纪承楷的目光，就立刻低下头。
　　“纪总。”
　　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人迎上来，是陈助理。
　　“会议五分钟后开始，资料已经放在您办公室了。”
　　“知道了。”
　　纪承楷说，然后看向艾雪，“你去我办公室休息，我开完会就回来。”
　　“好。”
　　艾雪松开他的手，“去吧。”
　　纪承楷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朝会议室走去。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沉稳，但艾雪注意到，他的手在身侧微微握成了拳。
　　陈助理带艾雪去办公室。
　　那是一间很大的房间，一整面落地窗，可以俯瞰半个城市。
　　装修是冷硬的现代风格，黑白灰为主，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干净得像样板间。
　　“艾小姐，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艾雪在沙发上坐下，“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陈助理离开后，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
　　艾雪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
　　这里和家里完全是两个世界。
　　在家里，纪承楷是柔软的，黏人的，甚至会因为一个噩梦而躲在她怀里。
　　但在这里，他是纪总，是这栋大楼的主人，是无数人仰望的对象。
　　他每天就在这两个身份之间切换，该有多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艾雪看了看表，会议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了。
　　她有些担心，走到门口，想听听外面的动静，但隔音太好，什么也听不见。
　　又过了二十分钟，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纪承楷站在门口，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艾雪立刻走过去。
　　纪承楷没说话，只是关上门。艾雪看到他额角有冷汗。
　　“承楷？”她握住他的手，冰凉。
　　"他们说得挺有意思。"
　　"王董提醒大家，我母亲当年就是在董事会上发病的。"
　　他转身，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李总立刻接话，说精神病会遗传，建议我做基因检测。"
　　"下周一投票。"他走到酒柜前，不紧不慢地倒酒。
　　"讨论是否暂停我的职务。理由是避免重蹈覆辙。"
　　"你怎么想？"她轻声问。
　　"他们说得对，我确实流着母亲的血。"
　　"就是不知道，遗传的是发病的基因，还是被她逼疯的基因。"
　　"那就让他们看清楚，"她的声音很轻，"这血里到底流着什么。"
　　“你很棒。”
　　艾雪伸手抱住他，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慢慢软化。
　　纪承楷将脸埋在她肩头，很久没有说话。
　　“艾雪。”他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
　　“嗯？”
　　“陪我一会儿。”他说，“就一会儿。”
　　“好。”艾雪收紧手臂，“陪你多久都行。”
　　黄昏时分，他们离开公司。
　　电梯里，纪承楷一直握着艾雪的手。
　　“晚上想吃什么？”他问，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都行。”。
　　“那回家。”纪承楷按下一楼的按钮，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吻。
　　窗外，华灯初上。
　　这个城市很大，很冷，但有彼此在的地方，就是家。
　　爱不仅仅是甜蜜的负担，更是黑暗中的光亮，是破碎后的修补，是相信无论多深的夜，天总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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