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诡事录

　　众人朝向老汉所指的方向看去，这夜海的景致与其名字一样。是夜，黑的无边无际。也是海，有起伏的波涛翻滚，但它就不是真正的海。而是天上那道裂口弥漫下来的雾气，在此堆积汇聚而成。

　　随之，还能听见低沉似海潮的声音隐隐传来，风中伴随着那股寒意，也正是先前就感受过的，原出自于此处。

　　那漫无边际又磅礴的黑雾形成的“海”面，盯得久了，恍惚间也会感到整个人被其吞噬进去。

　　蒋存礼此时回头向身后望去，才发觉他们一行人已不知不觉出了酆都，整座城池犹如一只俯卧在黑色海边饮水的巨兽，此刻显得狰狞沉默。

　　见状，王老鞭则是啧啧称奇，这次经历对他来说已算天方夜谭。回去讲给别人听，怕都以为自己得了癔症。

　　正自感慨时，注意到一旁的照夜，对方那双露在铜钱面罩外的眼只是带着警惕，既无惊叹也不疑惑。这人，是见过更为浩大的场面，还是有着更为诡谲的过往？

　　下意识的，王老鞭又望向了柳长赢，却被白发少年的叫喊声打断。

　　“阿姐，好多人啊......”白发少年指向远处影影撞撞的身影，语气半是兴奋道，“咱也过去！方才在城里，我见到了那玩意儿的，捡了钱后，不如就买点回去？”说完便要向前冲去，被白发女子一把拽了回来。

　　那老汉忙叮嘱道，“千万不要真的走进夜海，找一些覆盖着稀薄雾气的地方就行了。”不忘还特别指了几处。

　　只是那几处均已占着不少人。有些人时不时低头弯腰翻找，从沙地中抓起一个黑色的，就迅速塞进了腰间的皮袋里扣好，那动作快得即没让人看清又仿佛怕被人抢走似的。其中，也有人因为没翻到什么，一脸泄气撒掉了手里的碎石沙粒。如此看来，这“钱”可并不好捡。

　　王老鞭观察一番后，问道，“那夜海里又有啥？”

　　老汉摇头道，“没人知道。遇到胆子大又不听劝的，进去了再也没出来。也有人在牲口上绑上粗绳，赶进夜海，结果拖出来的就剩一副骨架了。”

　　听到此处，王老鞭紧紧拧了下眉，抬头时，那老汉拉着孙子，已经躲到了一处上风口的石墩后，带着点心虚，说道，“诸位找钱归找钱，千万莫久待，这海风吸多了，会......会折寿。”

　　这话当即叫王老鞭感觉自己被人耍了，叫道，“老头！你不早说！那还捡个屁的钱啊！”

　　老汉也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整个人吓得一颤，忙将孩子向身后揽了半步，低声辩解，“倒，倒也不是没法子......城里不是有那卖寿药的么......捡多了，总能买回来......”

　　那孩子抬头看了下爷爷，回头又看向众人，小声道，“爷爷，我也能捡。”

　　老汉这次甚至没看孩子，按着对方瘦弱的身板直接坐在石墩上，数落道，“你捡的，都不够你耗的。”

　　众人一听，皆是寂然。

　　随后，蒋存礼已先一步同莫先生两人急急进了夜海。傅仙师同素面老妇人则自行结成一队，紧跟其后也朝夜海走去。

　　王老鞭看着那两人以最快的速度，一下子就隐进了黑色的薄雾里，心里乐道，看来酆都城里，定然有他俩看上的东西了。

　　白发少年跃跃欲试，他动作虽慢，但架势最足，居然还卷起了裤管，拿出一把短刀握在手里，一副赶海的模样。至于同白发少年一起来的那对男女，却被少年挡在原地。这一行径，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王老鞭挠了下头，跟上了少年。

　　眼下，岸边只剩下了柳、照二人与坐在稍远处的那对祖孙俩。

　　照夜拦着柳长赢，示意对方也去石墩上坐着等，语气里还带着几分难得的慎重，“你别去。”他仍不愿让面前的人沾上这些未知的凶险。

　　“你会捡么？”柳长赢却道。

　　“你捡过？”照夜挑眉，心知对方定然曾来过，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之前不是还老问我，那三千界是什么地方么？”柳长赢问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

　　“师父肯说了？”仿佛抓住了什么，照夜追问道，“所以，师父的故土是何样的？”

　　柳长赢眸光微动，淡然道，“三千界其实只有五个字，藏起来，躲好。”说完，人已先一步走向夜海。

　　听后，照夜猛地一震。那五个字......与当年“活埋”他时的告别一模一样！为什么？

　　柳长赢见照夜仍怔在原地，转身道，“我......是不是曾说过？”

　　“没，没有！”照夜当即就用力摇头否认，他仍不想说起那段记忆，心下反复默念这五个字后，答道，“是说三千界很危险？还是说这里其实也很危险？”

　　“有你在，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柳长赢避重就轻道。

　　“那、是不是这城里有师父不想见的人？”照夜几乎能确认自己从对方口中套出了些答案，果然都是他府山君的......旧识、还是宿敌呢？

　　柳长赢极轻地叹了口气，“差不多。”

　　彼此心照不宣间，已一同没入夜海边缘的薄雾中。

　　只是离这所谓的夜海越近，越能感受到那种阴冷仿佛凝实了一般，就如同整个人走向深潭，潭水逐渐淹没胸口时传来的窒闷。以及那稀薄的黑色海风中，粘稠的湿意沾在了皮肤上，让人挥都挥不去。

　　照夜扫了眼众人的位置后，又同柳长赢拐向了更偏僻的地方。

　　此时，王老鞭见柳、照两人的身影没入雾中，心中疑惑，见身旁的白发少年正专心致志的埋头翻找，也只好俯身跟着一起摸索。片刻功夫后，他便发现这些沙土过于松软，显然早被人翻了个彻底，就是瞎忙活。

　　王老鞭泄气道，“你这小娃，就是没经验。这地方哪还捡的到东西？”不忘又故意踢了踢脚下的沙土，扬起一片沙埃。

　　“嗯？”白发少年不信，抬头四处张望，忽然指向了远处，“你看，那边不就有人捡到了。”

　　王老鞭顺着对方所指看去，正巧见到几人中有一枚黑色贝壳被捉了起来。然而下一刻，那贝壳猛地一窜，又没入了沙地，竟像一尾活鱼游回了海中......消失了！

　　随即，就听见那群人的吵闹与相互间指责推搡声......

　　这一状况，让王老鞭同少年顿时面面相觑。

　　“活，活的？”白发少年喃喃道。

　　王老鞭只觉头皮一麻，拉过少年道，“走！咱先去找蒋存礼他们。”

　　说罢，带着白发少年朝着蒋存礼他们快步走去。

　　......

　　照夜紧随柳长赢身后，见他正步步逼近夜海，越走越深，心头不由一紧，难不成还要继续往里走？

　　“师父。”照夜出声阻拦，语气里压着几分担忧。

　　“我知道。”柳长赢这才停下脚步。

　　此时，翻滚的黑雾几乎已完全笼上双脚，都快漫过小腿。

　　“真的......不要紧？”照夜语气迟疑，又回头望去，身后早已是一片灰蒙，几乎辨不清方向。

　　“来，把我那截断指拿出来。”柳长赢突兀的要求，让照夜愣得瞬间失去了反应。

　　“我见你日日贴身带着，这么舍不得？”柳长赢眸光微敛，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照夜几乎是本能地将手护在腰间，那里正藏着个木盒。

　　“要、要做什么？”他那声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抗拒与心虚。

　　柳长赢神色一凛，直接抢过木盒，平淡道，“都几万年前的死物，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枯木院里的那帮老东西，还当个宝供着，保存这么好，不用可惜了。”

　　柳长赢打开木盒，照夜急道，“拿我的不行么？”说着伸手就打算掰断自己的手指。

　　“你的肉，对方不吃。”柳长赢捉住他手腕的力道不容置疑，轻叹道，“别逞强，那鬼东西挑的很。”他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撇开脸道，“我可舍不得......”“你”字伴随着那截断指，划出一道弧线，没入了黑雾。

　　顿时，那雾海似被惊醒，层层翻涌间，一只怪手猛地就攥住了柳长赢的小腿！

　　照夜见那只怪手，焦黑如鸡爪，还不停的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瞬间，所有思绪被抽空。条件反射般，已五指带风，一把抓了下去，力道之大，几乎就要将对方捏成齑粉。

　　“啊啊啊......”似婴儿啼哭又如冤魂尖啸的声音直冲脑门。柳长赢更是身形一晃，被照夜一手稳稳扶住。此刻，他另一只手中，已死死攥住了那坨黑不溜秋的怪物，从黑雾里被整个都拖了出来。

　　那东西，形似泥鳅，却长着个宽扁的鱼头，还生有四足，奇丑无比。眼下，倒挂在照夜手中扑腾嚎叫，声音不仅刺耳还非常难听。

　　“这是夜游神，如今鸠占鹊巢，怕是成了这夜海里的主了。”柳长赢淡然解释。

　　照夜仍怒目瞪着对方，那截断指，肯定被它吞了，眼下，岂能放手？

　　柳长赢看出了照夜心思，一边叫他松开那黑泥鳅，一边继续说，“他吃了我们的东西，自然得帮我们干活，跑不了。”

　　“不跑不跑，那肉太好吃了......我第一次吃，以后还要更多更多。我为什么要跑？你就是我的肉。嗷，不不不，你是我的主人。我帮你做事，你死后肉全归我，怎么样？”贪婪的叫嚷声，它怕是对那截断指上瘾了。

　　“好。”柳长赢答的干脆。

　　“你别骗我！我要的不是你现在的这身肉，是刚才我吃的那个......”对方喋喋不休的强调，“虽然你现在也有那种味道，但你不是！你是新的。你要给我找刚才那个肉。”

　　柳长赢难得耐心地答，“那肉麻烦的很，你要跟着我才会有机会得到。不过......得先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本事多得很，你们来夜海，是不是想捡夜贝去酆都换东西？我帮你们抓，要多少有多少。夜海里如今已没人敢和我抢了。瞧！我身上养出了金线！”说完，那泥鳅似的身体隐隐浮起淡淡的金色纹路，双眼也泛起一片金色。

　　如此模样，叫人觉得这玩意儿怕已成了这里的山大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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