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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
58.
人想要成功,还是很需要花费一番功夫的,秦柏悯想。
从沙发上醒来,他直起身,伸手在茶几上拿了根烟。“啪嗒”,打火机亮起橙红色火光,贴近烟头。然后他松开了按下的大拇指,火光熄灭。
烟头被点燃,开始燃烧,星火微光瞬亮瞬灭,是暗沉客厅里唯一的光源。
曲起一条腿,秦柏悯面向窗外。这里是顶楼,尽管采光比低楼层要好,但现在已是傍晚将逝时分,即便是顶楼也投不进多少光了。他像是看着外面的景致,实际入目的只是一片茫茫,灰暗的、浑浊的、有些浓稠度的茫茫。
他也没有真的在看外面,只是抽着烟靠在沙发上想睁着眼睛休憩片刻。睡着的休息和睁眼的休息是不同的。
把烟咬在嘴间,秦柏悯伸出刚才夹烟的右手,撑开手掌在眼前正反翻着细看。因为平时只在家抽,频次算不上多,夹烟的手指没被熏得泛黄,还是那只完美漂亮的手——一只医生该有的干净的手。
没人知道原来他也抽烟。
检查完自己的手,确认没有问题,秦柏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他离开沙发,将烟熄灭在烟灰缸里,来到客厅阳台窗前继续刚才的向外凝视。外面没有多少比他所住的楼更高的建筑,也没有高至如此的树木绿植,能看到的只有片片整齐的居民楼楼顶以及占了视野一大半的晦暝天色。
他想看的就是这个。
这种比谁都高的感觉。
非常好。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伪装和做戏。”嘴里喃喃着,将手插进灰色家居服裤兜。他没有打开窗户,打开后外面的空气就会飘进来,这种入夜时分的空气都很浑浊,夹杂了许多的尘土。
多脏啊。他不能吸。
离开阳台,秦柏悯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洗完后,他双手撑在洗漱台上,缓缓地贴近镜子,开始仔细端详起自己的脸。
凝着镜子里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他的视线由上而下: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
“想要成功,就得付出很多。”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到。
也许在旁人眼中,镜子里这个人,他的人生已然成功无比:一份稳固体面的职业,一个值得他人尊重的社会身份,一些来自外界的褒扬,几项斩获殊荣的奖项。
“你要知足啊。”他的母亲常常这么对他说。
母亲,想到这秦柏悯嫌憎地蹙起眉头。他讨厌他的母亲,也讨厌他的父亲,因为他们一起合力制造出了他这个怪物。一个混血失败的怪物。为什么其他人类与兽人结合后生出的孩子都正常无比,而他却天生就带了那么多问题呢?这么倒霉,这么可悲——这都不是他的错,不是。
秦柏悯对着镜子试图挤压自己的五官,但已经无法像儿时那样显出半个兽鼻和耷拉至嘴角的脸皮——那害惨了他的丑陋的显化。
或许是因为儿时的体质和抵抗力都太弱,他无法自控,导致失败的兽化常常不请自来地显现。没有固定时间,也不分任何场合,想来就来,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它快速地消退。他还记得被父母带到医院检查时,科室里的医生说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异化,可能是父母结合时产生了某些意外。
基因检测过后,医生遗憾地告知他们,他甚至都算不上是个半兽人。也正因如此,所以他的身份卡上标注的一直是“人类”。一个不算半兽人,却会显化,且显化出的是极其丑陋又奇形怪状的一些东西,整张脸乃至整个人仿佛都是加工到一半就被抛弃掉的残次品。
然后他们告诉他,这叫“人类”。
想到这里,秦柏悯忍不住笑了起来,撑着洗漱台的手随之也跟着微微颤动。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呐......这算“人类”。
嗯,人类。
有些场景在他的脑中一直记忆犹新,比如十三岁时,一次校内午休之后,他忽感手心一阵灼热,随即掌心开始泛红,由内而外的痒意在他的掌上泛滥。他知道,这是前兆,没有规律的显化又要来了。彼时的他早已见怪不怪,能够镇定自若地处理好这些。于是他走进教师办公室,伸出双手给老师看,向她说明自己的情况。
年轻的女教师第一次被安排做班主任,对于学生自带一股初入职场的热情与关爱,当即表示了关心并给他母亲打去电话。
班主任让他在学校安心等到家长来接,他说不必。
“我自己可以回去。”
班主任表示担忧,并告知他在正常的教学时间里,学生不能自行离开学校,这是规定。
听到这话,相貌俊秀的学生抬起头,泫然欲泣,无助至极:
“可是老师,我不想让同学们看到我待会儿的样子,能不能现在就走?而且我家就在学校附近,很快就能到。”
心软的班主任便将他带至学校门卫处,填了一份表格,叮嘱他独自一人回家注意安全。
走到半路他那难看的鼻子就显出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左半边脸的皮逐渐变松变软,耷垂到嘴边,恍若一张被扯烂的面饼皮。
他脱下校服盖到头上,脚步却根本没有加快的迹象。遮住脸就好了,路上像他这样一个初中生拿校服盖头,别人也只会以为是孩子中二犯了。走到无人的巷子时,他干脆连校服也不遮了,平心而论,现在的兽化比起几年前程度已经轻了许多。据医生推测,很有可能等到他成年时,这种兽化的症状就会退至无迹。
多好啊,上天终究是怜爱像他这样异于常人的孩子的。
他还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很好,这样悠闲地游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一点儿也不差。拐个弯来到家楼下,果然,母亲正在忙碌地晒着被子。他知道就算老师打电话给母亲,母亲也不会专门来接他的,因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自己也明白。
一年年过去,他觉得自己的内心越来越强大了。他跑在同龄人前面。
回到家,秦柏悯休息片刻,等一切恢复正常,和母亲道了别,他又优哉游哉地回了学校。
这样的状况后来越来越少出现,直至如今,他再也显不出那半个兽鼻和松塌的面皮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一定是天选之子”,他想。
他的人生从小就是这么与众不同,他的未来一定会无比成功。
“秦医生”这种称呼怎么够配得上他呢。“你要知足啊”,他怎么能知足?他这么聪明,学得比人快,能力也充足,要的是更高的位置。
但是不知为何,似乎这路走得有点不对劲,他总归,还没有做到自己预期的模样。
他是来自多普的冒险赌徒,他要更高更强。
不要慌,总能做到的。无数次,秦柏悯观察着周围一切,思考着,复盘着。如何才能站得更高?
大计划,这个是好东西。如果他加入这个任务,助力其成功实行,那么当以后七区合并,人们谈及这段光辉历史时,他就能成为教科书上蓝图的重要推动者之一。机不可失,务必要牢牢把握——这是他原本的想法,然而随着任务的逐渐展开,他发现,或许还有更加快捷的方法来实现他的宏大目标。
林凇,林行卫。多好的一个机会。
其实他也后悔过,早在几年前他就应该努力做对每件事。可惜,父母太不给力,都是普通角色,没有能力和远见点拨他在领导们面前展现自己以获提拔。现在他知道了,他已经挑选好最适合自己的面具和形象外套。
撑在洗漱台的身子再往前探上几分: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他调动嘴边肌肉,对着镜子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就是这样的微笑,亲和又友好,成功塑造出起“温文尔雅,博学多闻”的秦医生形象。
他现在终于学会了如何做戏,可似乎已经有些来不及。他已经快三十岁,“出名要趁早”,中年发迹固然不错,然而谁不想年少就成名呢?他自信自己是有这个能力的,在他那间位于卧室旁的实验室里,有着他研究发现的惊人成果,他要把它推广到全世界,从此名利双收,人生灿烂。
秦柏悯走出浴室,如此想着,他的新计划,马上就会来到关键一步。
进入自己在家搭建出的实验室,他打开房间里的灯,一排排展示柜沿墙而立,规整列队,将空间围合成一个严谨而庄重的殿堂,在这些展示柜上,摆放着一个个透明的玻璃器皿。
里面泡的,是他的收藏。
途径其中一个玻璃瓶时,他停下脚步,兴致十足地驻足观赏着里面的东西:一根食指。
这是他儿时伙伴的食指。谁叫他嘲笑自己呢,这孩子,当年用手指着自己显化的脸,笑着说道:“真的有点丑欸。”
需要他讲?秦柏悯眯起眼,眼神骤然冰冻,他当然知道丑!需要他讲?!
总是不能让伙伴的这根手指再继续长在他手上了,所以他记了许多年,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妙的机会——成年后的某一天,伙伴经历了一场车祸,恰好被送至他当时所在的医院。
如果要想方法,秦柏悯总是能想到的,他是那么的聪明,不是吗?
于是伙伴的手指就在这场急救中被切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这根手指当时是否必须要被截肢。
只有他知道。
已经很不错了,秦柏悯盯着玻璃瓶里的手指,扶了扶自己的眼镜,透明镜片顺势划过一道冷白的光,
“只是损失一根手指而已。”
这是他作为医生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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