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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燥醒
阿瑞来狸县的第六天照旧很清闲。
说是要照顾三少爷,一天下来能跟自家少爷打个照面都算幸运。杨羡文忙得不行,觉不在这儿睡,饭也不常在这儿吃,阿瑞做的饭菜十有八九都喂进罗万象一家肚里。
人情送完,阿瑞也闲不下来。一双手不是逗大黑就是收拾吴伯忠那间屋,院里没东西供他勤快了,他又折回屋里扫扫擦擦。
寻常的桌椅板凳已满足不了阿瑞,他便登高擦房梁,伏地摸床底。脸贴地一刻钟后,竟让他从柜子底下搜出一把蒙灰的菜刀。
临近晚边,屋里昏暗,他看着刀犯怵,又恰听见窗子外头传来些许低吟怪叫。
阿瑞轻手轻脚踱至一旁,盯着窗子一点点打开。
先钻进来的,是两缕黑发。
阿瑞倒吸一口凉气,想喊、想叫,却半个音也发不出。
“乐…乐言姑娘?”待头颅完全钻进来,阿瑞才听清那低吟是“秀才”两个字。
“嗯?是你啊?”乐言两只手耷进屋,随后蛇一般用腹部贴墙爬行,有气无力地问,“你家少爷呢?”
“乐言姑娘,三少爷他找你去了。”阿瑞一步步跟着,连菜刀都忘记放下。
“找我?这么不巧?”乐言贴地爬至床沿,蹭掉鞋往里一躺。
一件件衣裳从床帐后淌到地上,阿瑞慌得眼不知往哪瞟:“是…”
“有劳你…”一只手泄在床沿,道,“替我带句话,让他回来。”
“没说回来做什么吗?”
阿瑞摇头:“没说,就说让你回来。”
睡这么死,手还搁在外边呢,杨羡文把它送进被窝,又打了水替人擦脸。
阿瑞接过盆:“三少爷吃了么?”
“吃了,在青楼吃的。”
阿瑞知道杨羡文这几日忙着在青楼查案,对此答复并不如第一回听见那样无措。
杨羡文望着他道:“阿瑞,你是有事要和我说么?”
阿瑞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我之前还以为乐言姑娘是…是青楼女子。三少爷,对不住,是我胡乱猜测。”
回想起阿瑞头一次见乐言的场景,杨羡文觉得他的猜测也不算胡乱:“哦…她不是的。”
若真算起来,还是他更像吧。
杨羡文又有些忧心地道:“阿瑞,乐言以前是乞丐,往后你若在乐言面前遇见…千万不要嫌弃,不然我怕她想起伤心事会难过。不过你心善,我知道你不会的。”
“不会的不会的。”阿瑞连声否定,“我爷爷也是乞丐,他当年是一路要饭要到祝县的。”
主仆二人讨论起两个乞丐的坚毅,阿瑞又笑问:“三少爷,您何时和乐言姑娘成婚?过年那阵,好些仆人都在说呢,说三少爷带了姑娘回家,定是要定亲了。”
原来谁都没瞒住么,杨羡文微窘:“暂时不想这事。”
阿瑞品出一丝落寞,忙跳回乞丐的话题:“若乐言姑娘是乞丐,她那样大的本事,一定也是丐帮帮主。”
杨羡文扬起嘴角傻乐:“是哦。”
他乐到洗漱完,朝乐言耳边喊了两声“帮主”,而后拥着她入眠。
不知几时几刻,杨羡文被燥醒。
黑灯瞎火的,有只小兽伏在身上叫唤。他没忍住,续上梦中的喘息,把着她的腰问:“乐…乐言,不点灯么?”
没记错的话,乐言不喜欢摸黑。
“嗯…等不及…”
“那要不要我去…”
“不许走!”乐言按住他。
杨羡文立马乖巧:“不走,我不走…”
“你脾气怎么会好成这样,怎么折腾都不生气?是不是人家骑你头上撒尿你还张嘴解渴呢?”
“哪有那么夸张…”杨羡文小声反驳,末了又小心翼翼问道,“脾气好,你不喜欢吗?”
前些日子还说喜欢乖的呀。
乐言满意又不满意:“我不管,只许我欺负你,不许别人欺负你!”
听了她这句告白,杨羡文心里一暖:“嗯,我只让你欺负。可是乐言…你也没有欺负我…”
乐言朝他喉结处恨恨一咬,恨铁不成钢地道:“杨羡文你个大笨蛋!”
咬痕在灯亮时更加明显。
分明带痛,杨羡文却笑着抚摸。人端盆走了,脸上的喜色还黏在镜中。
乐言耗尽体力后倒是乖巧,瘫在床上任他摊饼似的翻来覆去地擦。
最后一把脸洗完,杨羡文没急着灭灯,凑过来静静盯着她瞧。
乐言瞥他一眼:“想说什么?”
杨羡文摇头笑笑:“好久没见你了。”
的确是好久了。自从二人母子相认后,乐言便忙得不见尾。她行迹隐秘,他想找都不知去哪儿找,只能每晚守在她房里等。若能等到哪怕一次,他这会儿也不会几近饱含热泪。
杨羡文像个老头儿絮絮叨叨:“好久没跟你说话了,乐言,你这几日在忙些什么?都去哪儿了?我找不见你…”他顿了顿,用手蹭了蹭她的脸颊:“怎么憔悴了好多,你吃饭了吗?”
乐言捡了最后一个问题作答:“哪一顿?”
“昨晚的?”
“昨晚没有。”
“饿不饿?想吃什么?”杨羡文已预备挽袖煮面。
乐言伸出双臂,示意他拉自己起身:“走,吃宵夜去,边吃边聊。”
杨羡文搂起她:“这么晚,外头还有吃的么?”四更天,再过阵子鸡都要起床做早饭了。
“自然有。”乐言在他怀里猛吸一口,像吸上精气神似的,劲儿十足地道,“想去哪儿吃?妓院还是赌坊?”
妓院的饭这几日吃得够多了,杨羡文最后选的赌庄。
赌坊男人多,乐言嫌臭,把人拉到对边卖卤煮的摊前。
夜凉晚风起,游荡的夜鬼都好这口热汤,小桌围得满满当当,只剩两张矮凳留给他俩。
卤煮滚烫,用手端不得。二人盘腿坐在地上,把矮凳摆在身前当桌使。
乐言望着热气,急吼吼搓着筷子道:“我先说,我这几日呢,见了不少人。”
第一个是郎中。可怜的老郎中,乐言足足恐吓了他一个时辰,逼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验亲。郎中惊骇地摇头再摇头,气得乐言揪住他花白的胡须,翻起那药包染色的旧账来。
第二个是接生婆。云娘讲,替她接生的女人面容姣好,约莫三十岁出头。可乐言选秀似的把狸县的接生婆都搜罗出来,也没见着个这样的。一打听,她们均半嫌弃半骄傲地一挥手,说年轻的肯定不行,要生孩子还得找她们这些老道的。
两条路走到头,乐言只得折回董家不分昼夜地蹲点。
原有个乞丐与她一起,可他一身破烂着实显眼,蹲下没多久便被门房赶走。
瞧见同伙被踢走,乐言蹲在树上啃着干粮咬牙切齿地记仇。
连着三天,她两只眼睛死死管着董家大门盯。哪天门房望见两颗眼珠滚到脚边,也不无可能。
可董家上下转性成了深闺小姐,她连根毛都没蹲见。除了那门房,挠屁股抠手指的动作全被乐言收入眼底。
“气得我,只想睡你一顿解解气!”乐言掰了饼子蘸汤,“我说完了。你呢,你这几天做什么了?有什么进展?”
杨羡文:“我也见了不少人,得有…百来号了。”
他破案没花招,勤恳老实如黄牛。案发当晚在青楼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他请去问话。问一句答一句,答一句写一句,忙了六本册子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妓院编年史。
老鸨有些不悦,怨他把妓院当公堂。陆远游虽游在中间讲好话,背后却也着急冒汗,心想杨羡文到底何时才能完本。
“人还没见完,也没什么进展。”杨羡文不算饿,筷子动得不勤。
“郝大哥怎么说,他直觉挺准的。”
杨羡文摇摇头:“说没什么头绪。不过他讲,那日仵作验尸后,说凶手应当会点功夫,而且应当不止一人。”
乐言冷笑:“功夫?宋思礼不是会武功么?怕不是他变成鬼回来作恶了吧?”
提起鬼,杨羡文来劲了,同她说起幼时见到的那只鸡。
乐言抿起嘴,重重一点头:“我信,你肯定没看错。这世上一定有鬼,不然那晚我们俩怎么会睡到地上去?我又怎么会梦见那只黄鼠狼精怪?哦,哦,我想起来,我小时候也撞见过鬼。”
“我躺床上睡得好好的,两只脚不知道被谁猛地一抓,我一下就醒了。不,不是噩梦,我点好灯,看见褥子上有拽痕。更诡异的是什么,我腿上一阵阵地疼,掀起裤腿,脚踝那儿有两圈淤青!”
杨羡文身临其境地害怕,他悄咪咪挪了挪屁股,离乐言更近:“实在有点太吓人了…”
这时恰好起了阵阴风,刮得他背上鸡皮疙瘩一阵阵起。有人迎风从赌坊出来,扶着树咳了口浓痰在地上。杨羡文皱眉鄙夷,内心的恐惧却也因这口痰淡化不少。
因他挤过来,乐言右手的幅度小了不少,她没肘击击退他,而是暗暗挑起左边的眉,继续用那十二分真实的语气道:“我爹娘曾说,一个人走夜路要比两个人走夜路要好。一个人走,遇见鬼便是鬼,要跑要打随你便。可两个人走,兴许其中一人早变成鬼你也发现不了。傻乎乎跟着,等走到黑灯瞎火的地儿,回头一看,才发现同伴脸上没有五官,你是走还是留?”
“乐言,天还黑着,不说了吧…”杨羡文恨不得把方才那人抓回来再吐两口痰。
“嗯,不说了。”乐言喝下半凉的甜酒,咂砸嘴回甘,“回家睡觉。”
离了人堆,四周变暗不少。
想起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杨羡文心有余悸,一路碎碎念壮胆。乐言极少回话,“嗯、哦”二字是全部台词。
到了没人的地儿,乐言突然站定不动,两眼直勾勾望着前方。
“乐言?你是不是…又想吓我?”他相当聪明地猜想。
乐言不语,脚尖一转,向小巷疾步走去。
小巷黑得瘆人,他害怕,但更怕乐言不见,于是赶忙握住她的手一起隐入黑暗。
“乐言,你别吓我…”
到了巷尾,乐言站在那堵墙面前一动不动,似被夺走魂魄一般。
“你没事吧?”杨羡文心震得极响,隐约荡出回声。他扯扯了乐言的手,做好看见无脸女鬼的准备,战战兢兢凑到她面前。
云开见月,他看见一双无神的眼,还有…她左脸上那颗小痣。
杨羡文突然就不害怕了,他微微笑着,弯腰侧头,朝女鬼唇上啄了一口:“你变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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