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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头子比比谁的嘴更厉害
冯兰英并未惊慌失措。
她腰杆挺得更直了些,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地开口:
“郑师傅,您说得对,外贸货代表国家脸面,确实半点马虎不得。”
郑开山皱着眉,浑浊的老眼从老花镜上方打量着她,鼻腔里哼出一声,等待着她的下文。
冯兰英对他的不耐视若无睹,上前一步,伸手指向了桌上她带来的绣片中的一块。
“所以您更该看看,这块喜上眉梢的梅花雀鸟,这套针和滚针交替使用的点睛手法,是不是严格按照早年苏绣大家的路子来的,一丝不苟?”
这款式和样品是先前她做围巾的时候带给赵小凤的。也没想到赵小凤会将这些送过来。要不是先前她好奇看了一眼,估计也不会知道这事儿。
她不等郑开山反应,指尖又滑向梅花花瓣,“还有这花瓣由深到浅抢针晕色,过渡是不是足够自然流畅,经得起放大镜细瞧?这配色,靛青配秋香,沉稳里透着鲜活,难道上不得台面?”
她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小锤子,敲在关键处。
用的全是行内扎实的专业术语,没有半分虚浮。
郑开山到了嘴边的呵斥被堵了回去。
他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眯,重新看向桌上那块他刚才只是粗略扫过,并未细究的绣片。
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呼吸也渐渐放缓,之前的暴怒和嫌弃被一种凝重的审视所取代。
他不得不承认,这年轻女人指出的几点,不仅是门内话,而且切中要害,这绣片本身,也确实,有点功底。
冯兰英将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急着邀功。
“郑师傅,我年纪轻,见识浅,这话可能不该我说。但我觉着,看人跟看货一样,不能光看皮相,也得瞧瞧内里的针脚和用心。
赵主任派我来,不是搪塞,恐怕是觉得,我或许没那么循规蹈矩,但说不定,正好能对上某些想要点新意思又不想丢了老根基的客商胃口?”
郑开山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小媳妇。
“对了,郑师傅,您这文竹,”冯兰英看向他摆放在角落里的那株快枯死的文竹,“都快养成爬山虎的架势了,这攀爬的劲儿头,倒是少见。”
郑开山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没接茬。
冯兰英也不在意,视线又转向墙上挂着一把木工刨子,那刨子木胎油亮,刀刃却锈迹斑斑。“这老伙计,有些年头没动弹了吧?木料是好木料,可惜了,刃口都歇懒了。”
这话听着像惋惜,细品却带点刺。
郑开山被她这连消带打的话噎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瞪圆了:“你!黄毛丫头,牙尖嘴利!”
“牙尖不尖,得看啃不啃得动硬骨头。”冯兰英直起身,“东西呢,反正是按赵主任的要求做的,也按她的吩咐送到了。”
她语气轻快,带了点调侃,“骂完了,咱还得说说,这活儿下一步咋整?总不能真让您口中的这国家脸面的项目,卡在咱这吧?”
“国家脸面?我自然会选个最优秀的人来做,”郑开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就凭你们这些绣花枕头?我看是丢人现眼!”
“哟,那您可得赶紧帮我们把把关,别真丢了人去。”冯兰英笑嘻嘻的,浑不在意他的刻薄。
郑开山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胸口堵着一股浊气,上不来下不去,憋得他老脸通红。
他猛地咳了一声,像是要驱散这尴尬,声音又硬又冲:“说完了没有?天都墨黢黑了,还不赶紧回家去!我这儿可不是招待所,没多余的粮食填外人的肚子!”
冯兰英收了话头,眼风轻飘飘地扫过郑开山干瘦的身板和桌上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嘴角一撇:“郑师傅,您这儿生火做饭是挺麻烦。要不,我一会儿顺手从食堂带俩实心馒头过来?好歹顶饿。”
“谁稀罕你的馒头!”郑开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得一拍桌子,枯瘦的手指直指着冯兰英,声音尖利得刺耳,“我郑开山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到要讨饭的地步!你少在这儿充好人!怎么,看我老头子孤零零一个,想来显摆你那点优越感?滚蛋!赶紧给我滚!”
劈头盖脸的怒骂砸过来,冯兰英脸上那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没变,只轻轻嗤了一声。
她定定地看了郑开山两秒,那眼神清亮,仿佛能穿透他佯装的强硬,看到他色厉内荏的底子。
“行,您骨头硬,我多余操这份心。”她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只留下一句,“走了。”
门被轻轻带上,工作室里只剩下郑开山粗重的喘息和桌上那盏煤油灯摇曳的火苗。
然而。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冯兰英去而复返,手里依旧没空着。
这次是用旧报纸包着两个明显刚出笼不久,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大馒头。她几步走到桌前,把馒头往他桌角一放,动作干脆利落,脸上没什么表情。
“家里蒸多了,没人吃,放明天就该酸了。”她的语气冲冲的,带着点不耐烦,“您爱吃不吃,不爱吃就扔泔水桶,反正浪费粮食是可耻的。”她瞥了一眼桌上那几块样品,语气略带嘲讽,“…以及觉得,饿着肚子搞出来的东西,针脚怕是也稳不到哪里去。”
说完,她根本不给郑开山反应和骂人的机会,像上次一样,利落地转身,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还顺手把门给他带严实了。
郑开山瞪着那包在旧报纸里,散发着诱人麦香和热气的馒头,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破口大骂,想抓起馒头扔出去,可那实实在在的热气和食物特有的敦实感,像是有千斤重,压住了他要冲口而出的斥责。
他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最终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像话!”
这边。
冯兰英脚下生风,直到拐出深巷,走到有路灯的主街上,才稍稍放慢了步子。
“这老头子,”
“脾气臭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 她想起赵小凤之前隐约提过,这郑开山早些年是在省里,甚至更上面专门做工艺美术研究的,经手过不少大场面,据说祖上还在前清的宫廷造办处当过差,是见过真章,手里有绝活的老派人。
后来不知怎的回了这小地方,守着个半死不活的服务部。
想起他屋里那些看似杂乱,却处处透着门道的老物件,还有他点评样品时,哪怕在骂人,也一针见血指出关键的本事,冯兰英心里渐渐清晰起来。
这人,是座宝库,也是个难关。
嘴硬心软?或许谈不上,但至少,他对真正的好东西,还有一份老匠人的敬畏和眼力。
自己这手艺,要是能得他指点一二,或者哪怕只是多被他骂几句,恐怕还能再精进几分。
她脑海里又闪过另一个念头。
她隐约听说,最近可能有一笔更大的,专门针对海外工艺礼品市场的订单在酝酿,省里市里都在物色合适的生产单位和设计人员。
郑开山这种老资格,就算退下来了,在这种事上恐怕也还有不小的话语权,至少,他的评价很重要。
要是能通过他,哪怕只是接触到这个单子的边缘信息,或者让他对自己的能力有那么一点点认可,以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夜深人静,月牙儿挂在天边,洒下清冷微弱的光。
冯兰英和黄雪莲劳累了一天,早已在小院各自屋里沉沉睡去。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溜到了冯兰英的院墙外。
“冯兰英这个贱货!破鞋!”
“她凭什么?!凭什么离了婚不在村里夹着尾巴做人,反而跑到县里吃香喝辣,还挣上工钱了?瞧她那骚眉耷拉眼的样子,指定是勾搭上了哪个野男人,靠卖屁股换来的!”
一阵夜风吹来,崔红梅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似乎还能闻到身上那股从猪圈里带出来的骚臭味!
她娘王春娟,那个老不死的!
就因为她说死也不嫁给隔壁村那个杀猪的刘老夯,竟然狠心把她锁进了猪圈里!
跟那些哼哼唧唧的脏畜生关在一起!她可是要嫁就嫁林誉文那样文质彬彬的知青,要吃商品粮,要当城里太太的!怎么能嫁给一个满手猪油,一身腥臊的老光棍?!
她是趁着夜里她娘睡死了,拼命弄开了那不怎么结实的圈门才逃出来的!她不能再回去了!死也不能!
“冯兰英能有的,我凭什么不能有?”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死死缠住了崔红梅的心,“那些钱……对,她肯定藏了钱!那么多工钱!只要我拿到手……我就也能远走高飞,也能过上她这种不用下地,不用喂猪,还能穿得体体面面的好日子!”
“那些钱本该有我一份!都是我哥的!也就是我们老崔家的!她冯兰英一个外姓人,凭什么揣着?”
她啐了一口,搓了搓手,试图翻过墙头。她想象着自己找到冯兰英藏的钱,全都拿走,让她明天哭都哭不出来!
最好还能找到她勾搭野汉子的证据,让她身败名裂!
心里想着美事,她笨手笨脚地往上爬,鞋子在土墙上蹬掉了一块泥。
好不容易扒住墙头,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黑漆漆,静悄悄。她心里一喜,正准备翻过去……
“哎哟!”
她手一滑,整个人重心不稳,惊呼声卡在喉咙里,结结实实地摔进了墙根下的草丛里,屁股墩儿生疼,那只偏带扣绊的布鞋也飞了出去,不知落在了哪个角落。
这一下摔得她眼冒金星,龇牙咧嘴。还没等她爬起来揉揉摔疼的地方。
“汪汪汪!嗷呜——!”
隔壁院子养的大黄狗被这动静彻底惊醒,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吠,紧接着就是扑到篱笆墙上疯狂抓挠的声音!
崔红梅魂都吓飞了!
也顾不上找鞋了,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也顾不得屁股疼,脚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瘸一拐,屁滚尿流地朝着巷子口狂奔!
那大黄狗不依不饶,隔着篱笆墙追着她的方向狂吠,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崔红梅只觉得那狗叫声像催命符一样追在身后,她拼命跑,鞋子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头发散了,衣服也被篱笆挂了一下,狼狈得像只丧家之犬,一口气被追了八条街,直到听不见狗叫了,才敢停下来。
听到动静,冯兰英打开院门。
目光扫过墙根,她动作一顿。
只见草丛里,赫然躺着一只女式的,偏带扣绊的布鞋。
鞋面是廉价的灯芯绒,虽然旧,但看得出手工做的扣绊形状特意弄成了有点俏皮的波浪形,鞋底也相对干净,不像整天干农活的人穿的。
冯兰英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神变得锐利而警惕。
这鞋……不是雪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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