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救下高澄开始

作者:钤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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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净瓶轻手轻脚地挪下炕,拨了拨炭盆,让那红光重新暖起来。

      仙主还睡着,侧身向里,一只手臂露在锦被外,净瓶小心地将那手臂塞回被中,目光瞥过妆台,琉璃瓶里香发用的木犀油,已然见了底。

      她记得小库房里还有存货,便穿好衣裳,出了门。

      她抄着手,沿着廊子快步往小库房去,心里盘算着支了木犀油,还得去厨下看看孙大娘的晨粥熬得如何了。

      刚绕过一丛叶子落尽的忍冬藤架,迎面便撞见一个人。

      是高大将军,高相国。

      他穿了身簇新的宝蓝色织金缠枝莲纹袍,外罩着皮里子石青鹤氅,玉带悬着佩环,纱冠发髻一丝不乱,靴面不见半星尘土,光鲜齐整像赴朝会盛宴。

      这已不是头一遭了。

      自打上回那“提亲”风波后,这位爷三天两头便来,搅得满府不得宁静,不过,倒是回回都不空手。有时是精烧的官窑茶具,有时是几卷难得的话本游记,连她这个小婢女,前日都得了一对绞丝金镯。

      瞧见了她,高澄凤目微弯,先开了口:“这么早出门?可是你家女郎有什么吩咐?”

      原来他知道早啊。

      净瓶心里翻白眼,面上忙不迭低头,“回相国,奴婢不是出门,只是去小库房支取些用物。”

      “哦。”高澄点点头,从算囊中摸出一颗圆溜溜、黄澄澄的大金豆,递过来,“拿着买些小玩意。”

      净瓶挤出十二分“惊喜”和“感激”,“谢相国厚赏!相国真是……体恤下人!”

      高澄显然很受用,笑了笑,施施然朝里走去。

      净瓶捏着那颗烫手的金豆,盯着他进了正屋方向的月洞门后,方才长长舒了口气。还好,是去正屋寻大娘子,若是径直往西厢去,她可得赶紧回去“救驾”。

      正屋里,李孟春刚用罢早膳,正看着婢子们收拾碗箸,听得通报,忙堆起客气的笑,迎着贵客坐下。

      “用度可还充足?”

      李孟春心里苦笑。

      自那日后,这位似乎拿她当“岳母”来“孝敬”了,贡品银子、时兴衣裳、各色吃用,流水般送来。她推拒过,他却只说“稚驹劳苦功高,理应如此”。

      可阿扶那些“劳苦”,哪一样不是拜他所赐?女儿背上那几道鞭伤,归根结底,不也是被他逼得不得不演那一场戏?她不需要他“孝敬”,只盼着他别再坑害阿扶就行。

      “我回去命人再送些。”

      她忙敛了思绪,摇头道:“不用不用!上上回送来的都尚未用完呢。家中人口简单,我与阿扶又不喜应酬,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高澄脸上笑意淡了些,李孟春没注意到,继续说着,

      “那些银钱,妾身已按阿扶的意思,以相国名义在广平郡几个贫苦村子设了粥棚,发了棉衣。天寒地冻的,百姓日子艰难……”

      “孤送那些,”高澄打断,“是让你们置办喜欢之物,怎地拿去施粥?广平郡的百姓,自有官府体恤。稚驹身子才将养好,正该多用些滋补之物。”

      “妾身没短了阿扶……”

      “下回再送来的,” 高澄再次打断她,目光扫过这陈设清简的正屋,声音更沉几分,“不许再这般处置。稚驹若执意要行善,孤另拨钱粮就是。给你们的,全部花用出去。”

      “是,妾身……记下了。”

      李孟春面上应承,心下却暗暗叫苦,这“好意”密不透风的,叫人推不得,受着又不安生。

      西厢里间。

      陈扶已洗漱过,只是尚未绾发,她套着件半旧的杏子红绫袄,斜倚在临窗的书案前,案上黄纸墨迹未干,抬头写着《百官劾奏昏君疏》。

      她执笔托腮,凝神思索着下一句该如何措辞,方能不显牵强,代表“天下悠悠之口”罗织罪名。

      脚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径直朝身后而来。

      她以为是净瓶,正要问干什么去了?一股熟悉的降真香气,混着男人的体温,从后笼罩下来。

      陈扶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门帘“哗啦”一声被大力撩开。

      净瓶端着盛有木犀油和梳篾的托盘抢了进来,“相国!”她堆着笑,声音却拔了高,“奴婢要伺候女郎梳头了,还请相国暂且移步,回避一下?”

      “梳头有何好回避?孤又不是外人。”

      他非但没走,反而好整以暇地踱到墙边,拎过那张桦木胡床,径自坐下。那姿态,不像是在女子闺房,倒像在自家园子里寻了个好位置,预备赏一出难得的景致。

      净瓶背对着他撇撇嘴,走到陈扶身后,拿起那瓶木犀油,拔开塞子,将清冽馥郁的发油倒在掌心,焐热了,再仔细地、一缕缕抹至发间。

      黑缎般的长发泼洒在她单薄的肩背与杏子红的绫袄上,泛着幽微的光。

      高澄带着笑意,一瞬不瞬地望了半晌,忽听陈扶道:“相国,陛下近来如何?”

      那点缱绻笑意,倏地淡了下去。

      “锁在宫里,眼见无有可为,心里头不痛快,天天变着法儿摆脸色给孤看。”

      “太过僵持,正月的大事恐有窒碍。有些话若相国说,反易激起陛下逆反之心。”陈扶转过脸来,“不若……让稚驹与陛下聊聊?”

      寒气从高高的藻井、空阔的殿宇、以及每一根朱漆楹柱里渗出来,丝丝缕缕,缠裹着人身。

      元善见独坐御案之后,身上仍穿着天子常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依旧,只是那衣袍穿在单薄的身架上,空空荡荡的,失了威仪,反添萧索。

      案头没有奏章,只孤零零放着一卷摊开的书,那双望着书册的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焦距,像两口枯井。

      陈扶依礼参拜,元善见迟缓地动了动眼珠,望向她。

      “陛下自幼修习经史,遍览前朝兴亡旧事,于天下大势、朝代更迭之理,当比臣更为明澈通透。”

      “时至今日,情势已然明朗如镜。元魏江山,传祚至今,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陛下已绝无……执掌乾坤之可能。”

      元善见的脸泛出青白色,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空洞的眼里,终于燃起一点微弱却尖锐的火星,那是一个帝王的不甘。

      “陛下与相国有竹马之谊,相国之性情,陛下当比臣更为了解。”

      “陛下若继续这般与相国对抗,可曾想过被激怒的相国,会做出什么?” 她稍顿,观察着元善见眼中摇曳的情绪,“当然,他不会弑君,但他会用不留丝毫情面,彻底摧毁尊严的方式,回报陛下的不配合。”

      “当众叱骂?甚或是,殴打折辱……”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届时,史官会如何记载?‘帝于朝堂,为臣下所殴辱’,‘帝惶惧不能言,涕泣求饶’。失国失位,乃时势所迫,后世或能嗟叹几分;可若这般受辱,千秋万载,便只能为笑柄。”

      “陛下亦是堂堂七尺男儿,受天下奉养多年,当真甘心……让自己的名讳,与‘史上最受辱之君’这等评价永世相连么?”

      “够了!”

      元善见猛地抬手,重重拍在案上,他胸膛起伏,目眦欲裂,麻木被汹涌的羞愤与绝望取代。陈扶的话,像最锋利的针,挑破了他竭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帝王尊严。

      陈扶安静地等他这阵激烈的情绪稍平,才继续开口,

      “陛下会如此,是心中尚存一丝妄念。臣斗胆,顺着这丝妄念,打个比方——比方,陛下真有万中无一之侥幸,除掉了相国。”

      元善见倏然抬眼看她,眼神惊疑不定。

      “然后呢?然后,权柄便会自动飞回陛下手中嘛?”她缓缓摇头,“相国之后,尚有手握重兵的大都督,把持中枢的中书监。相国与陛下,终究有少时情分牵系,可大都督呢?中书监呢?陛下与他们,可有半分情意?”

      “尤其是中书监,性情深沉,远非常人可测。他若上位,为震慑朝野、巩固权位,必会行雷霆手段。”

      元善见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向后靠去,方才拍案的手无力地垂下。

      “陛下要做的抉择,早就不在‘掌权’与‘傀儡’之间,而是……究竟要体面退场?还是屈辱毁灭?”

      元善见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他睫毛眼睑下缓缓流出,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无声无息,没入玄衣的领口。

      陈扶步出殿门。

      殿前阶下,宫道廊庑,目之所及,乌压压一片,皆是玄甲兵士。

      陈扶走到高澄面前,对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高澄眼中骤然亮了起来,屈指蹭蹭她的脸颊,“我家稚驹,不愧是慧辩之才。”

      陈扶微微偏头,望向后宫方向,“还需去见一个人。”

      “去吧。”高澄理好她被风吹乱的额发,笑意更深,“自家人,自在说话便是。”他望向含章堂,“孤去陪咱们那位‘陛下’……饮上几杯。”

      穿过几重宫门,陈扶被引至皇后所居的殿阁。

      皇后端于坐上,那与已故渤海王高欢有七八分相似的容颜,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种不屈的凄艳。

      陈扶依着最隆重的仪制,行了参拜太后的大礼。

      皇后“呵”了一声,

      “皇后之礼……乃至陈侍中所行之礼,本宫怕是都受用不了几日了。”

      陈扶迎上那尖锐视线,漾起笑意,“臣对公主殿下行礼,一样这般郑重。”

      眼前之人是高澄一母同胞的亲妹,就算皇后之位、太后之位尽失,依旧会有公主尊荣。

      皇后闻言,眼中讥诮更浓,“去年夏天,阿兄特意入宫,要本宫出面,为你行笄礼。那时本宫很是讶异,以你的身份……按理,是够不上让本宫亲自插簪的。本宫问阿兄,是否过于抬举,坏了规矩?他当时笑回,”

      “‘曾有高僧批命,这小丫头,命格强旺于我。你给她体面尊荣,便是助为兄建功立业。’”

      “如今看来,真是准啊。侍中通晓天文,洞悉时势,屡献良策……可不正是‘强旺’于他么?若无侍中这般‘强旺’,阿兄的霸业,怕也不能如此固若金汤。”

      陈扶自然听得出她是在怨怼,这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面对至亲至爱即将被人伤害时,发出的痛苦诘问。

      她收敛笑意,不再虚与委蛇,转为一种肃然的平静。

      “这不是好事么?殿下若熟读史册,当知鼎革之际,难免宫门喋血、前朝绝嗣。而相国之所以愿留余地,恰是因他的霸业已固若金汤,” 她略顿,终究说得直白,“无需再靠赶尽杀绝,来稳固权威。”

      皇后怔住,默了半响,忽地,她笑出声来,

      “哈,不愧是阿兄看上的人。不过,阿兄这固若金汤的霸权,笼罩着的……可不止元魏,陈侍中……你也一样。”

      一瞬间,陈扶呼吸滞住,颈后寒毛立起,一股麻痹的凉意顺着脊椎直窜后脑。

      但也仅仅是一瞬。

      “谢殿下提点,不过,臣之所以选择辅佐相国,非是幻想前路绝对光明,而是因这条路,已是万千可能之中……最好的那条了。”

      陈扶回到含章堂外,殿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昏黄暖光。

      殿内的景象,与她离开时那沉郁的死寂已迥然不同。酒气氤氲,混合着炭火热力。几只空了的酒壶歪倒在御案旁的金砖地上,两人坐在御座下,元善见冠冕歪斜,眼神涣散,指着殿内喃喃,

      “……在这里,总是恍惚……恍惚看见,你十五,朕十二那年……就是在这里,蒲桃酒……一边喝,一边联句……你说朕酝酿许久的诗,太矫饰……还不如你信手拈来的得趣……”

      高澄抹了把眼睛,将那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仰头大笑起来。

      元善见也吃吃地笑起来,“对,那会儿的阿惠……就是这般……常对朕笑……”

      “方舟戏长水,湛澹自浮沉……弦歌发中流,悲响有馀音……音声入君怀,凄怆伤人心……心伤安所念?但愿恩情深……”

      “阿惠……我们为何……变成了现在这般……”

      陈扶悄然退开,走入宫道旁一株光秃的老树下,倚着冰冷的树干,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含章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高澄走了出来,暮色已浓,宫灯初上,昏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眼眶泛着红,被冷风一激,那红痕更显分明。

      他大步走近她,用自己身上的玄狐裘将她严严实实裹住。

      “为何不进去?这般在外头傻冻着。”

      陈扶的脸颊贴在他衣襟上,轻声道:“没等多久。”

      他不再多言,拥着她往宫外走。

      那辆熟悉的牛车已候在宫门外,净瓶正拢着手在车旁踩着脚,见他们出来,忙开了车门。

      高澄半抱着将陈扶托上了车,自己也一步跨入,反手“砰”地一声带上车门,将正欲登车的净瓶关在了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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