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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
门扇微微地晃动。
围坐火堆旁的四人顺着声响转过头,院门梁枋下一个灰色的身影,身上粗麻布衣。
孩子像触火一般从地上立刻弹起,阴影下的男人向前踏出一步,犹豫半晌,喊了声:
“阿檀。”
孩子没顾上妇人已经发青的脸色,飞奔扑到男人的怀里大喊:
“爹爹!”
身边女人的背脊仿佛是僵了一阵,从熊熊烧起的火堆中拾了根带火的粗柴,像提刀一样慢慢朝男人走去。
“走!走啊!”还没有走到男人身边,妇人忽然嘶喝,手中火棒在梁枋下胡乱舞了一通,好像在驱鬼驱魔。
孩子张开双臂挡在男人面前,虽然怯弱,却并没有后退,小声喊道:
“娘……”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妇人大喊。
周梨望着她的背影,眼看那只火棒就要挥到孩子的头上,不由得握紧手中长刀。
“不要多管闲事。”周青艾看她一眼。
“要打就打我好了!是我告诉爹爹娘在这里的,爹爹说他再也不赌了,还给我买了陶罐小人,娘,爹爹不是好人,可是也没有做坏事,难道就不能原谅他吗?”孩子求道。
“原谅?是谁害我们母子两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日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木薯吃了十八天!你说他没有做坏事,家中银财难道是凭空消失的吗?”妇人怒气更盛,手中火棒顿时挥下。
孩子闭紧了眼,不由得脖子往后一缩。
火棒却是打在男人的手臂上,烧出一道灰痕,被挡落在地。
胳膊上的衣袖被烈火带上星点,簌簌燃起,妇人跌退两步,孩子扑上男人的袖臂抱住,狠狠把火苗压灭在自己胸口。
“阿檀,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男人说。
周梨从火堆下扒出几块已经煨成炭色的木薯,一股脑地用衣角圈在怀中,和周青艾相视一眼,绕过墙角往殿内去。
殿外是嚎啕的哭声,时而有喝骂,时而又有什么东西哐哐当当地砸。
周梨席地而坐,伸手递了几块木薯出去,周青艾只是摇头,她这才想起来二姐味觉尽失,只好就着殿堂外不停的吵骂,自个儿把怀里的木薯送进肚子:
“这有什么好吵的,要是他们愿意请我做事,花个三两银子,一刀下去,什么恩怨纠葛都没有了。”
她对这些夫妻间的爱恨情仇向来不能领会,也看不懂寻常人家和孩子之间的谩骂痛打。很久以前她还以为所有的人家都像她和二姐一样,各行各事,两不相干。
直到小麻村的小虎头因为偷贡果挨了她娘一顿竹鞭子,鬼哭狼嚎了大半天,转头又捧上他娘新熬的梨汁润嗓子,周梨才隐隐发觉,“家人”这两个字,似乎就是像油盏里的一颗灯芯,有些冒出头来的两只棉线不免分散开叉,你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分开,但是真要拨开这些已经粘结成一处的细线,总是要受些火熬,或者油烧。
有时候即使分开了,那颗灯芯的一些地方还是会有旧日里缠结的痕迹,无论如何也撇不清。
周梨撑着脑袋看二姐,见二姐当没听见似的,并不搭话,只好一骨碌翻到她的面前,脑袋枕在她的双膝上,一手在她眼前晃。
“什么?”周青艾皱眉。
周梨得逞般笑了笑,故意在她的双腿上翻了个身,她知道二姐向来厌恶这般黏黏糊糊的做派,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她皱眉嫌弃的样子,周梨心里反倒会莫名的安宁。
如果她也不敢靠近二姐,还有谁会这样做?
“二姐为什么把这刀送给我?”周梨眯着眼睛抱住摘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糊不清地说。
周青艾顿了一会,眼神游到屋外晴朗的天际:
“不趁手。”
眼皮朦朦胧胧间又重重地眨了几次,周梨还想再问些什么,不自觉却挡不住已经压上脑袋顶的倦意,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入夜,秋风冷啸,透过大开的门扇往蜷缩成一团的女孩脖子里窜。
等她打着喷嚏睁眼时,外面已是一片青光,脑袋底下当枕头的那双腿不知所踪。
四周静谧,冷风一阵一阵地划过干枯萎落的树梢,发出骇人的鸣响。她打了个哆嗦,捡起摘月刀往屋外去。
是很多星星的晚上,大小不一的微光在一轮弯月下熠熠生辉,远远地有梆子声在敲,从街市的尽头回荡在她的身边,她又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似乎闻见了白天火堆上的烟柴气。
又是一卷风,细细密密地往她衣袖孔眼里钻。
她跺着脚连忙从小阶上跑下去,翻过墙角,一边嗅着烟柴气一边四处张望。
她想起来漠北那些满是沙风的冷夜,季长桥常常从大火中扒拉出已经烧成炭色的柴屑,用细沙扑灭炭柴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匀实地铺成一道又长又黑的火床,两人就着存余的火气相拥而睡,整个晚上都是好觉。
想起他,周梨鼻子又皱了皱。
摇晃的火光并不多,在青黑色的冷夜中格外显眼。
背脊单薄的女人一身墨色,背对着她往火光中掷短柴,她双眼一亮,正要喊一声二姐。
二姐缓缓偏转了脑袋,朝右侧微微仰头。半张脸在桔色的光焰中微微闪烁,照出一脸的清漠,另外半张脸好让周梨看清,是藏在阴影处的安静和惘然。
周梨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
顺着二姐的目光滑过去,是白天里孩子牵着她的手指向的荒草长坡,夜空满星,随火光一样摇摆的长草中隐约有嘈嘈虫鸣,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二姐才起身向长坡去。
风声渐大,吹起女人背后高高束起的乌木长发,啸声越急,扯住周青艾的衣裙往后拉。
周梨愣愣地看她从微弱的薪火旁向青光暗夜里去,隐隐觉得二姐有什么事情没有让她知道,但头顶上星夜璀璨,二姐没有告诉她的事情就像这些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她偶然窥得一角,也许就是在今夜。
二姐忽然偏头。
周梨吓得一惊,连忙扒住墙角把脑袋往后一缩,侧耳听了好一会儿的动静,才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风声毫无征兆地停息。
火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湮灭。
她扶住粗粝的墙面,呆呆地藏在墙角后,看长坡顶上的二姐一屁股坐下去,带着风啸声从顶上倏忽滑下,再不厌其烦地慢慢走上去,重复这个动作数遍。
晚空中一颗流星急坠而落。
一瞬间她想起和小赵坐在屋顶看星星的晚上,两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撑手仰头在长长的屋脊,凉风拂面,小赵啃着足有手臂粗的白萝卜,问她要不要来一口。
她摇头,说排骨吃太多了,如今什么都塞不下了。
“我听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小赵说。
周梨歪着脑袋看他,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道:
“明天熬大骨汤的时候也给我留一碗,每次回去伙房里都是空的,王叔他们好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明天不行,门主派我去杀钦天监的杨大人,傍晚才能回来,厨盖下有馍馍,饿了的话先垫垫肚子吧。”
“庄子里都没其他人了吗,干嘛非要你一个厨子去。”周梨撇撇嘴。
“杨大人心思重,方圆百里都不让闲人靠近,偏又好吃一口糖醋排骨,明日正请了——有流星!”小赵突然扯着她的袖子大喊,眼睛一瞪。
闪烁的星星带着银色的尾翼从天际坠落,像一只小鱼搅乱了安宁的水雾,拖着一尾涟漪飞快地荡过去。
小赵一口咬住白萝卜,两手合十,垂下眼帘。
“你做什么?”
“许愿啊,”男孩睁眼,继续咬萝卜,“灵台大人们都说流星是极难看到的天象,对着它许愿,比对着菩萨许愿还要灵。”
“那你许了什么愿?”
“下辈子投胎也去钦天监。”
“瞎吃萝卜闲操心。”
“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小赵若无其事地纠正她,忽道:“等我死的时候,小果儿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啊。”
“帮你收尸么?”周梨伸了个懒腰,撑手在青瓦上仰着脑袋。
“我有话要和你说。”
“什么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赵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脑袋扬起,下巴已有些泛青的胡渣头,“人之将死,才会去做平日里不会做的事情啊。”
“比如告诉我你藏的私房钱在伙房第三块石砖后面?”周梨一脸逗笑。
流星从墨色的天际中摆着尾巴消失,只剩下那些像萤火一样的星星,在呼吸之间缓缓起伏。
她看着二姐从长坡顶上再一次滑下,脑子里一声一声地回荡小赵说的那句话——“人之将死,才会去做平日里不会做的事情啊。”
有些曾经忽视而看不见的画面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清晰。
比如城门封锁后拉着二姐在街市上闲逛的那天,正遇上锦织坊的冬衣折本酬宾,周梨抱着一件厚袄跑去柜台结账,又碰见老板娘笑眯眯地说第二件三折,她折返到二姐的身边,求她也去挑一件,说白占的便宜不要是傻子。
可是二姐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当时灰蒙蒙的天色,摇摇头,让她再替自己买一件。
又比如庄子里的宋师傅提着账本来找她,说第二年春天的夜行衣按往年惯例要先交五十文,剩下的三两银子春天的时候再补齐,周梨咬着红豆糕说和以前一样记在二姐账上,宋师傅却说二姐早已交代了,明年的衣裳她要自己买。
那时候她还嫌二姐小气。
再比如,推开博古架听到陈崔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人是不是总是这样,那一点点的预感只有临到悬崖口,才能恍然大悟?
她滞在墙角片刻,看二姐少见地嘴角勾笑,拍拍屁股,又一次拾阶而上。有一种涌上来的念头像吹鼓的糖人一样在脑袋里越胀越大,她不禁后退两步,转头向外跑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只是在这个时候,她不愿意再看到二姐的任何一处地方,胳膊,腿,背影,或者长发,她甚至连摘月刀都抛在了墙边,只是因为看见它,小赵的那句话就会震得她的耳朵一阵一阵地嗡响。
她埋着脑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蒙头转向地撞上季长桥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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