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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鹿
雪停已是两天后,地面积雪快要盖到小腿处。
雾凇疏尘两人背上弓箭乘骑出庄,最终还是让陈述坐马车跟在了后头。
行至城南山脚下停了车马,却见天山相连绵延无尽,瑶林琼树人鸟声俱绝,美得画卷都画不出其神韵。
三人兵分两路相背而行,雾凇与疏尘前往深山射猎,陈述则带着赶车的仆从往山腰阿婆的屋舍里去。
冬日的山泉水依然清澈,摸上去竟也不算太凉。
他带了茶叶来,行至途中想着泉水煮茶香气更甚,便灌了些备用。
来到房舍小门前,叩门仍未有应声。
“阿婆在吗?”
陈述在原地叫门许久不见任何回应,终于觉察到不对劲来。
不远处田畦边上围着的篱笆倒塌了大半,被雪覆盖着没有丝毫打理的痕迹。
心中隐隐有了不安。
从门缝中往里窥探,目光所及院落之处没有瞧见雪地上的脚印。
门没锁,只是被积雪阻着,后退两步抬脚踹门并不怎么费力便开了。
风萧萧院落惨淡,粗壮的流苏树枝干上覆着白雪缀着冰碴,树下秋千架也被雪掩埋了外形。
鸭笼中也空空荡荡不听声响,院落短期内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一阵冷风吹一重惆怅,陈述迈着步子往屋内走,心中尚且留存半分侥幸。
刚走到屋子里迎面便有一股刺鼻的像是死老鼠的腐臭味冲入鼻息。
这味道实在恶心的叫人想吐。
大开门窗通风许久才掩鼻走到床前,腐烂未完全的尸体上裸漏出白骨。
那双罕见的灰蓝色显得很有故事的眼睛涣散着半睁,已经失了原有的颜色。
白发脱落,口鼻不全,脸上还残留有尸泡的痕迹。
衣服与腐肉粘连着干涸的液体发霉发臭,咸臭味掩着口鼻窜到胃里去。
想来地府的索命恶鬼被创造出来并不是毫无缘由。
这天气里温度极低尸体腐烂的慢,再加上她身上的衣服,估摸着时间死了起码一月有余了。
仆从瞧见时没忍住跑出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陈述面色煞白,快步从屋里走出来。
远离了这味道却似乎像是影子一样跟着他。
来时他并未吃什么东西,想干呕却像是被堵在胸前的东西封住食道吐咽不得上下难行,反而比干呕更难受。
人的记忆是个可怕的东西,他如今刚看完腐败的尸身,脑中却不合时宜地将有关阿婆的每一帧记忆悄然涌现。
恩亲死尽,她孤身一人居住山中。
杀鸡养鹅勤快且利索,即使不悦还是让他们留宿,动了秋千使她发怒但很快又消了气。
面冷却又心热,脾气不小其实很心软,表面嫌弃实则很想要和人说说话。
临行时他还收了一包她做的茶,那茶有个很美的名字——四月雪。
陈述忍不住猜测她是怎么死的。
病死?什么病呢?吃药了吗?这山上危险或许是中了什么毒?莫不是活活疼死的?这房舍里瞧不见食物,又难不成是饿死?
天阴盼天晴,晚灯熄灭等黎明,或许她有盼过、等过吗?期盼着有人愿意来看看她、说说话?
或许是有的。
等一个毫无干系的过路人或许荒谬了些,可毕竟居住在这深山中她又识得谁呢?
想及此处,哪怕这与他并无干系,他却突然生出一些内疚。
为什么他没能早些来?为什么没来看她一眼呢?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临别之时分明在说:有空常来。有空常来。
耳畔似有呼啸声过,飞雪再临,额头泛着轻微的凉意,陈述立于门前仰面生出一抹怅然。
生命大可以如鹅毛般轻盈任他作壁上观,却不该让他看见这具腐败溃烂的尸体。
拢了拢披风,迟来的感到雪欺衣单。
他可太明白,大多祸端始于心软。
雾凇拎着紫貂回来时,鲜红的血迹顺着毛发滴落雪中留下痕迹像是被斩断的一节节的蚯蚓身体。
落在陈述眼中像是化作缠绕的毒蛇活了过来。
他默然而立,发间肩头经他垂怜缀了无处归去的雪片。
雾凇笑道:“你站着当雪人呢?”
疏尘走上前隔着披风攥着他的手臂,手上力道有些重。
陈述并未失神,抬手回握住他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没事。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今日得幸,走到半路就遇上了,想着先回来跟你会和。”雾凇四周看了一圈:“阿婆呢?”
“她——”陈述张口一时失了声,叹道:“在屋里。”
“你这什么表情。”雾凇眼中突然闪过惊诧,“死了?”
“嗯。”
她迈步往屋里去,没到门口就退了出来。
“看来今天是不能在这儿留宿了。”
陈述没答话。
雾凇觉得好笑,“感情你在这儿站这么久是因为这个?”
陈述从嘴角扯出一抹笑避开了问题,暗暗提醒自己不要陷入思维固化。
门外碎玉中穿过细细簌簌的声响,疏尘眸闪忽地出声道:“有鹿。”
雾凇眼神一亮,旋即扔下受伤的紫貂往门外去。
疏尘扭头看了一眼陈述,见他眉间情绪未消便拉着他一块跟了出去。
留下仆从用刚灌来的山泉水清洗着紫貂毛发。
萧萧草木间不见踪影,雾凇一跃至树干之上,簌簌落了一地的雪惊动了慌张麻雀。
母鹿跌跌撞撞迅疾地映入眼帘,凸起的肚子使她行动看起来不够矫健,跳跃的样子温柔又小心,整个鹿泛着母性慈爱的柔和。
黑白的天际她成了唯一的一抹亮色,停脚回眸之际鹿眸迷离宛若山神降临。
疏尘退开一步推弓拉弦,扬手瞬息拉满弓。
箭矢乘以破风声轰然炸开。
“不要!”陈述伸手想拦。
“等等!”雾凇忽地发声。
举着的弓箭尚未收起,牵动着陈述跳动的心脏,只听得天际间呦呦鹿鸣凄厉回响。
攥住了疏尘的腕骨,额前一滴冷汗紧贴着皮肤顺着眉尾下滑滴落在披风上消失不见。
周围的一切仿佛被虚化,目光所及之处一滩红色蔓延。
鹿鸣两声,死的是公鹿。
母鹿绕着公鹿周身转了一圈转身跑去,隐入山中。
雾凇纵身一跃离了树梢下地面,公鹿的体格实在极大,拖着后腿将它拖到人前。
“你倒是知道猎这个公的,方才可把我吓着了。”
“嗯。”
疏尘歪着头看向陈述,后者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
“你总这么说。”他扭过头去。
“不高兴?”
“不是。”疏尘认真回道:“这是阐述事实。”
“那以后不说了。”
他又反问:“为什么。”
“为了你啊。”陈述盈盈地看着他,眸中带了些不知名的情绪。
疏尘正狐疑着,被雾凇轻哼着翻了个白眼拉走了。
她出声说道:“少听他的话。”
“为什么。”
“他在逗你。”
“逗我什么?”
“听我的。”
“哦。”
陈述立于原地看着两人往回走的背影,心下感到一丝安慰。
片刻之后雾凇转过身唤道:“你又愣什么神呢,走了!”
他跟上去走到房舍前开口询问:“我们这么快就要走吗?”
“你是记挂阿婆的尸体吧。”雾凇啧啧两声,感受到拖拽着没死透的鹿呜咽着挣扎了一下,冷眼斜过去也没做什么补刀的事。
陈述尽量避开视线不去看地上的鹿,“等路过城中我叫人来处理一下。”
“你骨子里还真是个好人的料子。”
陈述无言。
因着前世的一切,他没办法将生命看轻。
回程之时公鹿缀在马上被雾凇牵着,疏尘跟着陈述坐在马车里。
外头飞鸟掠过车头扑闪着双翅被赶车的仆从挥手赶走,里面拿来的茶叶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茶叶在小桌上放置了一会儿后被陈述蹙着眉将它拿开放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回眸对上清亮的深瞳。
低笑着发问:“又看我做什么?”
“你不高兴。”
堪比碎玉声般声调散在耳畔又消逝,痒的抓人心。
“那你给我抱一下吗?”
“抱一下你会高兴吗。”
“是。”
“为什么?”疏尘少有地凝神。
“一定要问吗。”他静静看着。
“哦。”
也不知懂了没懂,坐得贴近了他些张开双臂揽过。
鼻息间的冷香再临,大脑好似记住了这个味道,与之做出放松的指令。
大多数人都有贪心不足,难填欲壑的时候,谁都不能免俗。
倒不如不提这一嘴,陈述推开他坐直了。
车马外有行人,赶路的、做生意的、寻人的、过活的、无所事事的。
掀开帘子外看,天寒衣单者不算少,暴尸街头的尸体也并非不可见。
那些忽视的、不显眼的、没有交集或生活中擦肩而过人是世界的留白,但全部都有不为人知的底色。
他从前可以毫不顾忌的当个旁观者,今后却不敢肯定。
陈述平静的毫无异样,“倘若有一日我们不同路,你当如何?”
疏尘被他问的有些懵,“为什么一定要同路。”
他向来不懂陈述的想法。
“不同路就不能一起走了。”
“不能再见吗?”
“能。”
“你不会来找我吗?”
说的有点偏,陈述迟疑了一下,“会的。”
“我也会找你。”
听一言豁然开朗,剩下的不必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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