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本以为宁宁不会出现的燕临，在看到宁宁站在门口时，那失落的眉目顿时灿然。
　　燕临给沈芷衣行了礼之后，对姜雪宁说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的冠礼，我说什么都要来。”
　　他垂眸看向她抱着的匣子，笑着问她：“这是什么？”
　　姜雪宁双手捧着这剑匣递到少年的面前，回笑：“生辰贺礼。”
　　“沉不沉，我来。”
　　燕临接过剑匣，领着二人进去。
　　席间，沈玠目不转睛的看着不远处的姜雪慧，而姜雪慧目不斜视的端坐着，一旁的薛姝面不改色的看了一眼他二人，饮下一杯，而弟弟薛烨却摆着一张臭脸喝着闷酒。
　　三尺青锋平躺在剑匣之中，手上轻轻一斜，那冷寒的光芒便在众人眼底闪烁。
　　周遭一时有惊叹之声。
　　沈玠问道：“没有剑鞘吗？”
　　姜雪宁看着燕临弯起了唇：“有人说过将军的剑不需要剑鞘。”
　　少年的眼眸乌沉沉如点漆，那一瞬间仿若是有什么湿润的痕迹划过，可随着轻轻一眨眼，又隐匿无踪：“想不到你还记着。”
　　“宝剑锋冲磨砺出，属于你的出鞘之日总会到来，祝燕世子仗剑沙场金戈铁马，换江山太平。”
　　“好！姜姑娘说得好！”众人鼓掌。
　　燕临眉目中满是柔和：“这样的生辰贺礼，我很喜欢。”
　　众人举杯相敬，姜雪宁她一沾酒, 面颊上便染了薄红, 煞是好看。沈芷衣目不转睛的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姜雪宁突然觉得自己面皮有些薄，面上有些烫：“怎么了？”
　　“你真好看。”
　　姜雪宁眼下薄红的面颊因为这简单的几个字又红了几分，变作绯红，越发有几分惹人注目的明媚娇艳。
　　对面的姜雪慧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静静的看着她们，只不过那总毫无波澜的眸子里似乎蕴含了几分不平静。
　　一旁满脸阴沉的薛烨已有醉意，他终究是按耐不住，用力摔杯，这动静令整个大厅的都安静了下来。
　　沈玠质问道：“薛烨你做什么！”
　　薛姝皱眉看了一眼弟弟，忙道：“殿下莫怪，阿弟他喝多了。”
　　薛烨怒道：“我没醉！燕世子装了这么久，也该过瘾了吧。”
　　沈芷衣斥责道：“薛烨你发什么酒疯！”
　　“公主殿下临淄王殿下你们忘了没关系，我来说，圣上早就下旨勇毅侯府不得私藏兵刃，来人！把他的剑给我缴了！”
　　门口涌进一群兴武卫，沈玠怒道：“薛烨！你到底要做什么！”
　　“殿下，薛家领着兴武卫秉公办事罢了。”
　　沈玠正欲发作，被燕临制止：“薛烨你今日想要什么，拿去便是，唯独这把剑，不行。”
　　“好啊，那你就是抗旨，时候逆党才敢抗旨，燕临，你敢吗？”薛烨挑衅的看着燕临。
　　沈芷衣：“薛烨你别太过分！”
　　薛姝冷喝一声：“阿弟别胡说！”接着转身对门口的兴武卫喝令道：“还不快出去！”
　　姜雪宁：“薛公子，抗旨与否也不是你一家之言，况且今日……”
　　还未说完，就被薛烨一巴掌扇的有些站不稳，沈芷衣忙将姜雪宁揽入怀中，姜雪慧也立马冲了过来，满脸担心的扶住了她。
　　“宁宁！”
　　厅中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皆大惊失色，燕临瞳孔一缩，满脸怒气的上前一脚踢飞了薛烨。
　　燕临浑身散发着恐怖的戾气，“你敢打她？！我几次三番忍让，你可别不识好歹，这世上没人能在我面前伤她！”
　　姜雪宁忙上前拉住燕临，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薛家巴不得在今日生事，倘若燕临行错半步，便坐实了叛乱的罪名，她绝不能让事情闹大。
　　薛烨捂着胸口的疼痛站起了身，对着兴武卫喝道：“你们都是死的吗！给小爷我杀了他！”
　　薛姝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阿弟够了！”
　　燕临：“薛烨你不就是想要这柄剑吗，就现在你跟我打上一场，你要是赢了，我双手奉上，你敢吗！”
　　薛烨恨恨道：“燕临你得意什么，燕家满门的武夫粗人，凭你也配？”
　　沈芷衣本就不喜薛烨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现在宁宁又被他打了，此时她心中已满是怒气：“薛烨你究竟什么意思，想要夺剑的是你，不敢比剑的也是你，如今不服输的还是你，我看你们薛家只会养出废物。”
　　燕临反而平淡的一笑：“公主此言差矣，薛家虽有薛烨这样的，但也并非个个如此，倘若当年的定非世子尚在，绝不至如此废物。”
　　可到底事关薛燕两大氏族的秘辛，暗地里终究还是有人传的：薛姝薛烨都是续弦所生，定国公的元配妻子乃是勇毅侯的妹妹、燕临的姑母，原本要承继薛氏一族的则是元配嫡子定非世子，若不是定非世子在二十年前不幸罹难夭折，燕夫人和离回了勇毅侯府，哪里轮得到续弦进门、薛烨成长嫡？只怕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燕临这话看似平淡，威力可是不小。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薛氏姐弟身上。
　　薛烨脸色一变：“你敢再说一次？！”
　　薛姝恨铁不成钢，拦下了薛烨，她还保持些许镇定，只是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向燕临行了一礼，道：“舍弟莽撞，言语不慎，惹得燕世子不快，我在这里为他赔礼道歉了。听闻定非兄长天资聪颖，慧敏过人，然而此事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家父未尝不嗟叹伤怀。斯人已去，旧事难追，燕世子今日何必提起，如此咄咄逼人呢？”
　　“够了！好好的冠礼闹成什么样子！我平素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谢危呵斥道。
　　谢危和燕牧赶来时，已听到了一些他们的争执，在听到定非世子几个字，谢危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燕牧打着圆场：“好了，都是些半大孩子，偶有些矛盾也是正常的，青峰，冠礼时辰快到了，你带燕临去准备。”
　　“是。”
　　众人退去后，张遮和陈瀛才匆匆赶来，陈瀛对着公主和临淄王行礼后，看着这满地狼藉，疑惑道：“今日是世子加冠的大好日子，好端端的……怎么会……”
　　姜雪宁目不转睛的看着张遮。
　　沈芷衣没好气的说道：“二位大人怎么才来，可错过了一场大戏。”
　　沈玠：“芷衣，莫要戏言。”
　　“刑部近来事忙，我跟张大人来晚了些，幸好没有错过吉时。”
　　张遮抬眼对上了姜雪宁的目光，二人慌乱的挪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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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礼上，姜雪宁被沈芷衣一拉，直接坐在了她身旁，鼓声敲响，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集到了堂上。
　　燕牧脸上虽有病色，但这样的日子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带了几分喜色。
　　“燕牧四十五载徒然奔忙，走沙场，赴轮台，不想年纪稍大些却是老病缠身，叫大家笑话了。今日风寒雪冷，诸位却能不弃，给足了我这半老头子的体面，也给足了犬子体面，我燕牧定永记于心，在此谢过！”
　　冠礼正式开始，“良辰吉时以至，请世子。”
　　燕临自厅外走入，先叩天地，再祭宗庙，后拜父母，由赞者出席祷读祝辞，方行加冠之礼。
　　“请大宾上前行加冠之礼。”
　　赞者声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到谢危身上。府中下人递过了端放着头冠的漆盘，由赞者奉了，垂首侍立在谢危身畔。
　　谢危道：“冠者，礼之始也。而成人者，为人子、为人弟、为人少者，先行孝、弟、顺之礼，后可为人，进而治人。今危受令尊之请，为你加冠，诚望世子牢记今日之训。”
　　他从漆盘中捧过了那只玉冠，燕临长身跪于他身前。
　　“垂首，加冠。”
　　可正当他要将那木簪穿过玉冠为燕临束发时，勇毅侯府外面忽然起了刀兵喧哗之声，接着一人走了进来，冷厉的高声呼喝：“圣上有旨，勇毅侯府勾结逆党，意图叛乱，挑唆军中哗变，今以乱臣贼子论处！凡侯府之人统统捉拿，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厅中所有宾客皆是一惊，站了起来。
　　薛姝薛烨也是一惊：“父亲。”他二人也没想到爹会带着兴武卫过来。
　　姜雪宁抬头望天，此时乌云密布雷声作响，隐隐暴雨恐会来袭，紧扣在袖中的手指都不由颤了起来，上一世暴雨下，在侯府门口所见过的一幕幕血腥都仿佛从视野的底部涌了上来，令她如置冰窟！
　　沈芷衣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燕临更是瞳孔一缩，骤然之间便要起身，然而一只手却在此刻重重地落了下来，用力地压在他的肩膀。
　　谢危静道：“礼未成，莫动。”
　　燕牧：“定国公我燕家桎梏于府中，如何能勾结逆党，又如何挑唆哗变。”
　　薛远冷笑一声：“圣旨已下，做不得假，谁人胆敢质疑圣旨，那便是质疑皇命。”
　　谢危将玉簪插入玉冠只静道：“豪杰之士，节必过人。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乃匹夫见辱；卒然临之不惊，无故加之不怒，方称天下大勇者。世子毋惊，毋怒。”
　　薛远将目光落在谢危身上，原本就蹙着的眉头不自觉蹙得更紧了些，正欲发作，一道声音响起。
　　“公主殿下，臣女若未记错，准许燕临举行冠礼的旨意也是圣上所下，既都是圣旨，总该有个先来后到，殿下认为呢？”
　　沈芷衣看着面前的宁宁，顿时心领神会：“不错，燕临当安稳加冠，国公，还请你高抬贵手，莫要扰乱冠礼。”
　　沈玠也说道：“不错。”
　　身旁的薛姝劝道：“父亲，奉旨办事不必急于一时，今日众人都瞧着，行事太过于薛家也不利啊。”
　　“好，本公就等着冠礼办成，我看你们还能拖到什么时候。”
　　赞者继续道：“加冠易服已成。”
　　燕牧：“请谢少师为我儿赐字。”
　　谢危提笔而起，犹豫了一会儿道：“世事难料，原定两字，如今只这一字，未尝不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苍穹不是容身所，沧海方是心归处。厄难度过，初心莫改！是字为‘回’。”
　　“燕回，谢先生赐字。”
　　冠礼已成，薛远：“来人啊，将叛党拿下。”
　　“等等。”
　　“怎么？谢少师要替燕家说话吗？”
　　“非也，国公按律办事，谢某没有意见，只不过谢某有一事想问问国公，这通州数万大军哗变，此时可已到了城外，那这一路上可有造成无辜伤亡，为何我等到现在都还未收到消息？”
　　“兴武卫奉命监察燕家异动，是以本公早已在通州安排下人手，今晨通州军营异动，本公收到飞鸽传书，是以即刻入宫请旨而来，谢少师你是在质疑本公吗？若是阻止不了燕家的阴谋造成了大乱，你可负担得起吗？”
　　“大乾律例，圣旨传下当为接旨之人宣读圣旨，国公爷既携圣旨而来，怎不宣读圣旨？”
　　张遮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姜雪宁有些差异。
　　薛远愣了一下，众目睽睽中，他也不能拒绝宣读圣旨，便宣读了起来，内容确实与他刚才说的无异。
　　薛远不耐烦道：“这下可以了吧？”
　　张遮道：“国公，这圣旨有问题，国公接到消息乃是飞鸽传来，通州距离京城尚远，纵是飞鸽，也该要两个时辰，军营异动是今晨，算上路程，国公收到消息的时间大抵是在一个时辰之前，圣旨有云今令定国公薛远，即刻亲率兴武卫抄没勇毅侯府，也就是说国公您将消息带给圣上，圣上加盖了御印之后，您即刻便来了此处，对吗？”
　　薛远眼底满是肃杀之气：“本公没有功夫跟你在这扯些不相干的事情。”
　　“抄家这种大罪按律纵使圣上加盖了御印后，这圣旨也当由翰林院核过，盖印后才能下达，今日刑部例会，顾尚书有公事问于翰林院掌印，方知其抱病于家并未入宫，敢问国公您手上这一道圣旨上到底有没有翰林院之印？不如将其展开给大家一观。”
　　“这圣旨岂容你来质疑，张遮你身为燕家的座上宾，又一再阻挠本公办差，本公怀疑你早已与燕家投靠了平南王，为的就是包庇你的同党，再不放开，本公就取你项上首级，当作逆党论处。”
　　张遮无比平静：“下官是否为逆党，还请国公查清后另行入宫请旨圣上下旨，依法审理下官，但此刻下官让不得，就算国公杀了下官，你手上这道圣旨缺印依旧做不得数。”
　　薛远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抽出了刀想要杀了张遮。燕牧拉开了张遮，刀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薛远收回了刀道：“燕牧你是自己在找死。”
　　“二十年前我没能护好想护之人，今日我能，你薛远早已没有了道义人性，但我有，我是勇毅侯府的一家之主，有我在，今日所有宾客你一个都不能动。”
　　“当年平南王一役，你我两家也算是深受其害，但是现在你燕家，却勾结逆党意图谋反，本公奉旨办事有何不可！”
　　“你薛氏也敢说深受平南王一役之害？！人在做天在看！你们犯下的罪终会尽晓于天下！我会替长姐看着你与薛氏的下场！”
　　“可是你没有这个机会了。”薛远说完提刀准备拿下燕牧。
　　谢危出声道：“国公奉旨办事本是名正言顺，这圣旨步骤出了问题，算来也是翰林院之失，国公只需回宫加盖即可，何必在这又打又杀，还以逆党污名四处攀扯，难道今日来燕家的宾客都是勾结平南王的人吗？”
　　谢危看向陈瀛，陈瀛咽了下口水，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下官只是代表刑部跟张大人过来吃顿饭观个礼，怎么就同逆党扯上关系了呢。”
　　宾客们皆为大吃一惊，纷纷出言，毕竟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谁也扛不住啊。
　　薛远面色阴沉，他知自己此时若是离开，这燕牧恐怕就难杀了。
　　周遭大臣们群情激昂怒声斥责，众多兵士纷纷握紧手中刀剑，一副随时准备要动手的模样。
　　“父亲救我！”
　　薛烨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众人看去，这才发现薛烨脖子上压着一柄剑，而持剑人竟是沈芷衣。
　　薛远勃然大怒：“长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芷衣本就隐隐知道了母后与皇兄对勇毅侯府的态度，甚至今日王兄想来，母后也没准许。若定国公也是公事公办，她自然也不好置喙什么，可如今做成这样，实在是欺人太甚！
　　到底是一个王朝、帝国的公主，沈芷衣将脸色拉下来时，也甚为吓人，寒声道：“皇兄圣旨叫你捉拿，你却要开杀戒！焉知不是挟私报复？薛远你听好，这厅堂之中的人你要敢动上一动，本公主担保，你这不成器的孬种儿子，立刻人头落地！”
　　这一出别说是薛远，就是勇毅侯府众人都没想到。
　　薛氏一族如今就这么个命根子，还等着他承继家业，且薛烨也是薛远悉心抚养长大，难得同他亲近，哪里会想到沈芷衣以此作为威胁！
　　薛远森然道：“长公主殿下难道站在燕氏这边想要违抗圣旨不成？”
　　沈芷衣方才又不是没听见，根本不将定国公放在眼底：“第一，圣旨下达于律不合，刑部的张大人说的是，你该回去加盖大印；第二，本公主不管你们朝堂上是什么事，犯人秋后处斩尚要给吃顿好的，今日乃是燕临冠礼，容不得你等胡作非为！要么你此刻退下，要么我杀了你儿子！”
　　这一刻，她面上的那种果决与杀伐，是姜雪宁从未见过的。那曾在鸣凤宫的夜晚里抱着她饮泣的脆弱，也被坚硬的盔甲覆盖。
　　真正的凤华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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