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纹与白面

　　拒绝后的第二日，是个阴雨天。
　　颜漪姝望着窗外淅淅沥沥下不停的细雨，端着一杯养生茶，“幸好不用出门呢。”
　　转身坐回桌前，提起画笔，悬在纸上，良久又放下，端起杯子走出去，“再去泡一杯。”

　　拒绝后的第三日，大雨。
　　颜漪姝准备出门，伞尖点地，不耐烦盯着砸在树枝叶间的雨珠，“下个不停了…”
　　出门走到电梯门口，又折返回去，“忘拿手机了…”

　　拒绝后的第四日，阴天。
　　颜漪姝靠着窗沿，面无表情。
　　半晌，啪嗒一声放下手里的马克杯，深吸两口气，手动推上嘴角，“没事没事…”

　　拒绝后的第五日，大晴天。
　　上午十二点，颜漪姝还趴在床上，缩在被窝里。
　　“啊啊啊，好烦啊！”
　　枕头从床上飞到窗边，软软砸在窗帘上，跌落在地。
　　“太刺眼了，啊”，颜漪姝用被子裹着自己的头。

　　下午，群里失踪四天的颜一一突然出现。
　　[颜一：晚上出去嗨不？]

　　薛萌萌躲开上级领导的视线，回复一句，[可爱萌萌：O的K！]
　　工位上撑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傅轩琪，第三次在周围人提醒下缓过神，[小轩：请我喝咖啡，秒变大活人！]
　　半小时后，外卖电话打到傅轩琪手机上，“喂，您好，咖啡到楼下啦！”

　　王澄不知在忙什么，隔了两小时回复，很干脆两个字，[王澄澄：可以。]
　　许阙慢悠悠紧挨着回复，[许阙：六点准时下班，约哪？]

　　晚上八点，颜漪姝架着一副墨镜，简单卫衣套休闲短裤，推开烤肉店大门。
　　许阙挽着衬衣袖子，站在桌边，很专业地夹起滋滋啦啦作响的五花肉，呈规律剪断，然后捏着夹子，翻个面，刷层油。

　　“一一，这里！”
　　薛萌萌眼神最好，朝大门张望的颜漪姝挥挥手。

　　颜漪姝摘下墨镜，走到桌边。
　　傅轩琪递给她一个围兜，辅助她穿上。

　　“一一”，傅轩琪见她精神状态蔫蔫的，帮她倒杯柠檬水，“还好吗？”
　　颜一一有气无力摇头，手支着脑袋，“不太好。”

　　对面站着烤肉的许师傅看她一眼，“怎么了？这两日和我打电话也是。”

　　颜一一夹起烤肉，沾沾干碟，放入傅轩琪碗里，“也不急这两三分钟，一边吃一边说吧。”

　　十分钟后，许阙放下手里的筷子，眸光有些许复杂。
　　她捋捋衣袖，再次拿起夹子，翻着烤架上的牛肉。

　　薛萌萌咬着半根胡萝卜，问：“这几天，一点联系都没有吗？”

　　颜漪姝点头，郁闷地夹两块肉，就着生菜，送入嘴里。
　　傅轩琪轻笑一声：“心情不好，不代表胃口差，一一，再给你点盘肉？”

　　这家韩式烤肉店坐落在步行街最顶头的巷子里，每日客来客往，好不热闹，最重要的是，这家店口碑好，菜品丰富，秘制五花肉更是一绝。

　　颜漪姝脸上总算展露出笑容，点点头，“好！”

　　趁着傅轩琪点单的空隙，许阙低头，解锁手机，点开微信，发了句消息。
　　薛萌萌坐在凳子上，戳着碗里的拌饭，时不时看一眼许阙，又迅速收回。
　　对面王澄喝着南瓜小米粥，将这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不一会儿，手机振动，许阙将夹子递给王澄，站起身，拎着手机往外走。
　　薛萌萌两眼黏在她的背影上，久久收回视线。

　　“喂，安小姐。”
　　对面声音沙哑，“嗯，抱歉啊，许医生，今天上午没有来复诊。”

　　“没事，你是感冒了？”

　　安子琤裹着一床被子，侧躺在沙发上，手机贴着左脸颊，“嗯，前两天不小心着凉了，想着复诊时间推迟几天。”

　　“嗯…我大后天要飞外地，后天过来复诊，方便吗？”

　　“后天啊…”安子琤拿过手机，看一眼工作日程安排，应了一声，“可以，后天上午吗？”

　　“下午吧。”

　　“好。”

　　两人不再多说，挂断电话。
　　许阙在原地踱两步，收起手机，回到座位上。

　　另一边，安子韵从厨房里探出头，“子琤，谁给你打电话啊…”
　　“许医生”，安子琤揉揉眉心，疲惫地闭上眼。

　　安子韵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再次确认没有发烧，才放下心。
　　“你啊，生病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就说两天没看到你人影…”

　　安子琤轻笑，“姐，都说是小感冒了。”

　　“起来喝姜茶，祛风寒。”

　　“嗯…”安子琤坐起身，接过杯壁滚烫的姜茶，握在手心。

　　安子韵蹙眉，闻到熟悉的药味，“你…又喷药了？脚踝不舒服？”

　　“喷了两次”，安子琤垂下眼，吹吹热气，小口喝。

　　“我帮你烧好水，等会记得泡脚，知道吗？”
　　安子韵晚上还要赶回家照顾女儿，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多注意保暖，明天也帮她请好假了，在家办公便好。

　　安子琤送她到门口，转身，虚弱地斜躺回沙发上，左脚随意搭在抱枕上，裤腿上提，一截红绳露在外，覆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后两日依旧是阴天，闷热难受，穿得轻薄容易着凉，多披一件外套又容易闷出汗。
　　安子琤拎着牛仔外套，穿过急诊楼，往精神科楼走。

　　王澄站在急诊科长楼梯底，正与当事人家属谈话，余光瞥到熟悉的身影，直往前走，到岔路口右拐。
　　“精神科楼？”王澄远远望着，没再跟，而是转身走回急诊楼，上楼，与案件当事人谈话。

　　安子琤敲敲许医生的办公室门，许阙从办公桌前站起身，“进来吧。”

　　她坐到沙发边，将牛仔外套扑在膝盖上。

　　许阙接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感冒好些了吧？喝温水。”
　　安子琤礼貌致谢，将温水杯捧在手里。

　　许阙注意着她的动作，神色，食指下意识摩挲着表格的硬边，几个呼吸间，推翻脑海里的原计划，迅速布置新的计划。
　　“老规矩，先随便聊聊吧，刚才在门口，有注意今日值班的护士小姐姐吗？”

　　安子琤眯眼回想，良久，摇摇头。

　　“今天有碰到什么人吗？简单说一下他们的特征。”

　　安子琤定定神，捏着纸杯一角，半晌，“抱歉，今天没出门，记不得了。”

　　许阙点点头，“没关系，那说一下我，你能看出什么？”

　　安子琤转过头，复古格子衬衣配黑色长裙，外罩着医生白大褂，许是有些热，大褂敞开着，随性慵懒。
　　她只看两眼，收回目光。
　　脑海里只浮现出四个字，“势在必得”。
　　也不知怎么联想到这几个字，如果将自己每次复诊看做一场小型战役，前几轮她一直攻防适当，没占下风，但今天…危险了。

　　许阙微微勾起唇角，眼见这人后背逐渐挺直，挑眉道：“看出来什么？”

　　“许医生打扮精致，晚上可能有饭局。”
　　许阙抿口温水，示意她继续。

　　“许医生中午没有午休的习惯吧，外套后侧没有褶皱。”
　　“睡得少”，算是肯定这句话。

　　安子琤五指轻扣膝盖，“睡会儿午觉，精神好些。”

　　许阙抬眸，看着她，眼前这人许是知道自己处在下风，先亮刺了。
　　“安小姐是在说，我现在精神状态有些疲惫？”

　　“不是”，安子琤浅笑，“一点建议而已。”

　　许阙眯眼，这人状态调整得委实快，几句话功夫，刚进门时的颓靡不振，消散了七七八八。
　　不能拖了。
　　许阙上下打量两眼，语气平淡：“身体挺好的，着凉感冒，四五天好得差不多了。”

　　安子琤点头，“最开始两天不舒服。”

　　“我看了你传来的每日记录，抛开不舒服的几天，是不是还缺了两三天的？”

　　安子琤沉默。

　　“为什么不来复诊呢？感冒并不严重，其他借口…也与复诊无关吧”，许阙放下手里的水杯，目光如电，“连续一周没有训练，周期状态，自己觉得过关吗？”

　　安子琤抿着唇，摇摇头。

　　许阙嗯了一声，拿起手里的记录表，“自己能意识到问题也好，那我们聊些其他的。”
　　接下来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安子琤反应始终慢半拍，幸好回答与之前的没差太远。

　　许阙捏着笔，很有耐心，一个问题询问完，等着她回答，偶尔记录细节，含糊不清的地方换个说法再问一次。
　　等表格记录得七七八八，许阙一转指尖的圆珠笔，黑色笔尖朝向自己，试探着开口道：“这几天天气一般，脚踝难受吗？”

　　安子琤手指轻颤两下，不动声色抬起来，摸摸眼角。

　　轻轻按压笔尾端，许阙换了个说法，“晚上睡眠质量怎么样？有没有晚上睡得不好，白天打不起精神的情况？”
　　安子琤嘴角动了动，点头。

　　许阙站起身，又帮她接过一杯温水，“晚上睡眠质量不好，是因为……脚踝疼吗？”
　　安子琤抬眸，迎上她微眯的眸子。

　　许阙笑笑，举起水杯，“我就是猜猜。”
　　那双锐利的眸子留意着脚踝位置，安子琤不自在捋捋膝盖处的外套，“有点影响。”

　　“现在疼吗？”
　　“还行。”

　　许阙轻转笔尖，“那就是疼。”
　　她可记得，安子琤上次说抓娃娃水平还行，意思是肯定。不同人对程度副词的理解不一样，但同一个人对不同事情用同一程度副词，那想表达的意思八九不离十。

　　安子琤深吸一口气，撑在左侧的手握成拳，“不是很疼。”
　　许阙弯弯嘴角，“现在是白天，可能感觉不是很痛，但夜晚，恐怕折磨得你难以入睡吧？”

　　安子琤沉默，拧着眉，捏紧的手掌缓缓摊开，贴着沙发。

　　“你的脚踝，潮湿天气是一方面影响，另一方面，人的感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放大，比如白天心情焦躁，而夜晚躺在床上，甚至能清晰听到心跳声，吵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再比如病人的疼痛感，如果白天觉得还可以忍受，到夜晚，疼痛感也会放大。”
　　“如果睡不着，试试海浪声、风吹树林沙沙声、虫鸣声等白噪声助眠，分散注意力。”

　　许阙见她点头，用手机备忘录记下，这才继续道：“有在医院拍过X线片吗？”
　　“有。”

　　“医生怎么说？”
　　安子琤摩挲着纸杯：“关节没有明显变形。”

　　许阙捏着笔，良久，在记录表最底下备注栏的最左边几个字旁边，画个叉，“不满足创伤性关节炎诊断标准，那你为什么害怕呢？”

　　安子琤抿一口水润润干涩的嘴皮，反问：“什么害怕？”

　　“脚踝的痛”，许阙顿了顿，声音严肃认真，“不是你所说的，单纯因天气原因而导致的吧。哪怕是创伤性关节炎患者，也不会如安小姐般，保护得这么好。平常不跑不跳，抗拒所有需要长时间步行的活动，甚至平常五分钟、十分钟步行距离，也习惯开车。为什么？你不是因为脚踝疼而烦恼，你是害怕甚至是恐惧脚踝不舒服，丁点不适感也会被你在意，无限放大，成为你缩壳不出的理由。”

　　安子琤整个人如同被钉在沙发上，僵硬着，一动不动。

　　许阙看一眼，放缓语气，轻声安抚，“我知道，当初遭受意外，你的脚踝受伤严重。平常阴雨连绵天气，难免会产生不适，很正常，但是，子琤，你想想，当年那么难受的恢复过程，复健过程你都挺过来了，如蚂蚁咬般的疼痛，为什么要这么在意？”
　　安子琤沉重呼吸好几次，点点头，嗯一声。

　　“今天复诊就到这好吧？静下心想想，如果你想克服这种恐惧，发消息给我也好，打电话给我也罢，都可以。”
　　沉默。

　　许阙站起身，将记录表和笔放到办公桌上，脱下医生白大褂，转头，看到安子琤站起身，准备往门外走。
　　“等一下”，许阙叫住她，“你去哪？”

　　安子琤转回身，“回家。”

　　许阙点头，“你不是看出我晚上有个饭局吗？”
　　安子琤面露疑惑，略迟疑点点头。

　　许阙拿起包，“走吧。”

　　安子琤：“去…哪？
　　她现在是真的有点怕了，一是不知道许阙怎么看出脚踝的端倪，二是被批评一顿心情有些郁闷，三……不会吃饭也要跟着自己吧？

　　“不用害怕”，许阙被她瞬间挺得板直的动作逗笑了，“现在把我看成颜一一的朋友，不是医生，找你有点事。”

　　安子琤拎着衣服，机械跟在她的身后。
　　许阙目光淡然，拿出包里的手机，回复几句消息，两人一同下楼。

　　“吃面还是吃饭？”
　　安子琤嗫嚅：“吃饭吧…”

　　许阙点头，“对面有家炒菜馆，味道不错。”
　　“嗯……”

　　“抱歉，我打个电话”，许阙拎着蓝牙耳机，与身后安子琤说一声。

　　她说着电话，两人一同踏出医院正门，停在路口斑马线端，等待红绿灯。

　　主任打电话问许阙，晚上的科室聚会怎么突然不来了，许阙回复自己晚上留在医院加班，所以在附近随便吃一点。

　　斑马线红灯变成绿灯的一瞬，滴滴滴响了三声。

　　许阙往前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嘈杂声，“别站在中间咯，让一让。”
　　她下意识回头，看到安子琤站在人行道下车道的小坡正中间，电动车车主催她快让一让。

　　安子琤面色苍白，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漂浮，不知望着哪里。

　　许阙打断电话里主任的长篇大论，两步走回，抬手在安子琤眼前晃晃，见这人急促吸口气回神，绿灯秒数仅剩十余秒，索性拽着她的手臂，拉着她过马路……

　　一边停在医院正门口的银灰色宝马内的四人，看到同一幕，露出不同表情。

　　驾驶座上的傅轩琪微微张嘴，眼前这一幕着实令人难以置信，平常高冷不近人情的许阙，会主动拉手过马路？？？

　　副驾驶上颜漪姝嘴角带着冷笑，突然看到消失一周的安子琤，先是让她感到意外，随后心里烧起一把烈火，第二眼才看清拉着安子琤的人，居然是许阙，她们怎么这么熟了？？？

　　后座上，薛萌萌下意识咽下口水，靠回椅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左手悄咪咪解锁手机，刚准备下一步动作，一旁王澄伸手按住她的手机，两人四目相对。

　　王澄刚看到这一幕，有些疑惑，但心里认清了一件事，下午看着安子琤的背影消失在精神科楼，她居然是去找许阙的？那上一次呢？也是找许阙么？她们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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