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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肋
岫玉县外围野地,严雪卿寻着那缕凉风来到了这里。
严雪卿之所以知道这是片野地,是因为不久前他和夏凡才在疾驰的橇车中向外瞥了一眼,杂草丛生的荒地连接着规规矩矩的农田,两者中间鲜明地人为划了道边界,有主无主彰显得明明白白。
而现在,周遭浓稠的雾将一切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哪里还看得见半点碧绿的影子。
严雪卿自打进入雾中,便觉得这五步之外看不见来人的林带凉极了,那森白的雾气像是专爱往人骨头缝里钻,明明是七月流火的日子,却冷得像数九寒天。
这凉得着实奇怪。严雪卿皱着眉,蹲下用手指轻捻了捻脚边的杂草。那草似是吸饱了水,轻轻一捻便碎成了一摊湿泥,沾黏在严雪卿的手指上。一股子泥土混杂着陈腐的气味从黑绿色的汁液中飘散出来,那味道不算难闻,但任谁闻见都会不自觉远离此地。
那味道阴气沉沉。
严雪卿却顷刻间神色一凛。这味道他可太熟悉了,他在几百年前闻过太多次。
这是厉鬼怨灵的阴气。
这阴气他这几个月接触了太多次,实在是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左亭身上的黑影,陆春桃的幻境,凤栖谷上的佛堂。
他蓦地想起当年还在言曦门下修习时翻看的一本书,冥界老人编撰的,年份实在跨度太大,有些事情分不出真假,也都一股脑地编了进去。他当初当个话本看的。
那书里有记载,逢乱世时,厉鬼于人间横行无忌,肆意吞噬生灵,修炼恶法,豢养邪祟。但歪门邪道毕竟是歪门邪道,一个不小心便会遭其反噬,随着天下日渐太平,冥界律法越发森严,这些事终究成了传说,不必什么随口胡编的故事可信多少。但严雪卿犹记得,其中之一的术法便有将鬼气赐予有执念之人,凡人还是鬼魅皆可,以短时间数倍提升法力交换心甘情愿地献出灵相,所受反噬会大大减小。
可之前那些,都是三三两两,成不了气候。而现在,这气息能在人间浓重至此......
严雪卿心蓦地一沉,有人将冥界牢狱门打开了。
牢狱门并非不可打开,狱中关押厉鬼数量超过承载量便会将其放逐到人间无生灵的空地统一度化。可那是个层层审批环环相扣,容不得半丝差错的事,度化场地是要有数位施法鬼差全面护阵的。可这显然被选中作为放逐地的地方不光不是无生灵的空地,且没有半个同僚来接应。
能越过审批程序,甚至无需亲自打开狱门的人,严雪卿想不到第二个。
严雪卿闭了闭眼。他千不愿万不愿,在心中为不是他找了无数个借口理由,可每一次,每一次都指向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其实严雪卿与他交情不深,大多是比寻常客气多一分朋友似的亲近,可也绝不是白羽玄这种至交好友。而对方显然不这样想,严雪卿不知他的社交圈如何,但能感觉得出他对自己还是与对寻常人不一样的。
无非是源于死后见到的第一个同类的亲近,顶多再加些顺水推舟送来的升迁。他带回的游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的早已投胎转世,说不定都已换个容貌忘却前尘又回到冥界了,有的已经习惯了冥界的生活,如在人间一般安安稳稳过着没有生老病死的人生。夏凡算是极特殊的一个,可当初严雪卿去接他时也没什么特殊的,和之前的千八百个没甚两样。他也一样,也只是严雪卿接过的人之一,因为严雪卿的一句“要不要进地府”而成为了同事,说起来倒与夏凡的经历有八分像。
只不过剩下的那两分使得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林岚,我当真不想是你。
四周稠雾像是感受到了严雪卿的挣扎,稀薄了些许,依稀看得见野草丛中生出的一朵嫩黄的野菊花。随后,没了阻碍似的,不知什么方位传来一声低哑模糊的笑,那笑声断断续续诡异非常,活似极享受刨心挖骨,在疼痛中生出的扭曲快意。
“装神弄鬼。”严雪卿骨刀出鞘,“铮”的一声扫了道刀风。
那笑声果然应声而停,可只静谧了片刻,更为刺耳尖锐的叫声便随之而来,宛如一声令下,海潮般的哀嚎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此起彼伏地响起,成千上万黑雾聚合成的鬼影像滚滚阴云,自白雾深处张牙舞爪直冲严雪卿而来。那些鬼影缠着鬼影,像是饿到极致的群狼终于闻着点儿肉腥,推搡着,一个叠着一个,眨眼间便将荒地填了个严严实实,那株嫩黄的野菊顷刻便葬身于密密麻麻的厉鬼云海里,化作一摊不见颜色的烂泥。
严雪卿面沉如霜,看着翻滚而来令人作呕的鬼潮,将骨刀翻手置于身后,另一只手飞快结了个印,漆黑的业火自严雪卿脚下呈燎原之势飞快扩散,高窜着狰狞肆意的火舌,将层层叠叠的厉鬼卷入其中。
无数厉鬼在痛苦的尖叫声中化为齑粉,更有厉鬼许是还存有人念,疯狂向后挤去躲避着烈烈火舌,而更多的厉鬼已全然感知不到恐惧,依旧飞蛾扑火般不惜化为一缕青烟也要嗅一嗅那点儿肉味儿,附骨之疽似的前仆后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四周堵了个严严实实无一丝缝隙。
这些厉鬼不寻常。严雪卿冷着脸站在火海鬼潮之间,仔细审度着一圈又一圈前仆后继卷入业火的扭曲鬼影。
按理说,哪怕堕落为厉鬼,也未必会失智到不在乎灵神俱灭的程度。这些厉鬼显然是被下了至死方休的恶咒。可是为何呢?林岚为何光放置厉鬼还不够,还要下此等恶咒?若是目的是夏凡,可夏凡早已醒来,要说出什么早就说了,现在再出手怕是太晚。若目的是他严雪卿,可这些厉鬼在会业火的严雪卿面前顶多能起到个牵制作用......
对了!牵制!林岚知道业火与阴沉灵气相克,这些厉鬼没个上万也有八千,且有些不知习了什么邪术,竟还能飘在空中,嗡嗡乱叫的苍蝇一般烦人。他们伤我不容易,却能轻易地牵制住我。而目的,目的并不在夏凡有可能看见的秘密上,而是在夏凡本人!
林岚此举已不愿再装模作样掩藏身份,他有更大的打算,而这打算中要用到夏凡。
思及此,严雪卿顿觉凉意砭骨,冷汗顷刻间就湿透了脊背。他不再理四周仍在鬼哭狼嚎的鬼潮,左手指尖并拢,飞速在空中画了个召唤符。青青从严雪卿掌心闪着金光的法阵中跃出,在业火圈出的空地上化为巨兽,龇着森白獠牙冲着厉鬼浪潮咆哮。
“青青去找师傅!要快!”
青青听令,刚想伸出准备拍扁一片厉鬼的爪子立即转了个方向,脚底生风,朝着花丘的方向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不知比拉橇车的狐狸快了多少。
厉鬼何其多,一层套着一层烧也烧不干净。灵力强些的厉鬼觉出不妙,先行飞上了天,后面有些本事的便纷纷效仿。天上的厉鬼越积越多,苍穹变了颜色,阴云般黑压压地砸下来。火舌再高也窜不上天,严雪卿双手紧握骨刀,面朝着天,静静地站在原地。
魑魅魍魉,无间炼狱,他都从未怕过。可此刻他竟有些害怕了。他得到了梦中的人间烟火,也有了碰不得的软肋。他现在只求师傅来得快些。
看门那两只石狮子虽得了他分出的几缕灵相,恐怕在林岚面前也撑不过半分钟。他必须要尽快回去,无论林岚有什么目的,他都绝不允许他动夏凡半分。
北方的天空中闪过一道惊雷,阴云渐渐连成了片,风雨欲来。
门前,两只梁高的石狮子张着血盆大口,双目圆瞪,以随时准备进攻的姿势将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路的另一侧,站着个身形修长挺拔的人。官服宽大的衣摆在风中猎猎而动,腰侧的银铃却不惧飓风闷声不响。明明是个儒雅温润的气质,却不知为何,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妈,爸什么时候回来?”夏凡几次想伸手帮忙,都被沈媛推到一边,一会儿塞个果切,一会儿翻出包坚果,把手占得满满登登的,终于没得伸了才作罢。
沈媛说要教夏凡包饺子就要教,和面擀皮剁馅,就差包了才想起来问夏凡:“你们冥界有没有啥忌讳的,我听说大蒜啥的能驱邪,是不是不能放的。看我这记性,临和馅儿前忘问了。”
“没事儿妈,没这些忌讳,严......内个,我看他做菜也什么都可以放的,没事儿。”夏凡险些将“严哥”二字说出口,强噎回去,还生怕沈媛多问,强行拿爹转移话题。
“您还没说我爸啥时候回来呢,这饺子咱俩半个小时就能包好,他回来得晚的话咱俩就等会儿我爸再包呗。”
“他估计也快了,这个时候没给我打电话那肯定是饭点儿前回来。害,甭管他。你还没告诉我姑娘叫啥名字呢,哪儿人啊?死了多久啦?”
好么,到底没把话题岔过去。
沈媛接受能力非常快,已经非常自然地将“多大年纪了”自动转化成冥界说法“死了多久了”,且内心非常平静仿佛这话本就该这般说的。
夏凡:这......
“叫......严雪卿,来冥界有三百年了,应该算是古人?那时候和现在对城市的称呼不一样,我也没记得相当于现在的什么地方。”好在严雪卿这名字不像牛大壮、朱大强之类的名字一听就是男人。至于哪儿人这种问题夏凡只好信口胡诌了,好在他周围影帝级别的人物实在是不少见,让没什么说谎经验的乖宝宝夏凡现在随口扯起谎来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嘴就是合情合理。
只求母上大人别细问,要是再多问一嘴“古时候哪儿的”这种话,夏凡一上了高中就再没学过历史的理科生真是脑子里没一点儿存货的。
好在另有焦点吸引了沈媛的注意力。“三百年!?那可真是......不小了。”“有点老”三个字愣是在教养和礼貌的阻止下被沈媛咽了回去。“你们平时生活会不会有代沟啊,你见识肯定没有人家多的,有没有受欺负啊。”
“没有没有,代沟也没有,欺负也没有。他虽然在冥界有三百年,但是心态是非常年轻的,妈妈别担心。”夏凡连连摆手,又想多解释两句,又怕说多了露馅儿,纠结得手里夹着的坚果包装袋都给搓成了个麻花圈。
“严雪卿.....听名字像是书香门第家里出来的姑娘,应当性格能蛮好。宝宝,要是生活有不顺心,就回来和妈妈说哈,妈妈以后不熬夜了,十点准时睡觉,你就托梦给妈妈。哎也不行,十点还是太晚,你大半夜的出门不安全。妈妈以后中午尽量午睡,你就中午来。”
“妈......其实也不必......”夏凡无奈,奈何自己已经是个鬼了,还要被担心十点之后不回家很危险。
沈媛完全没理会夏凡弱弱的“不必”,自说自话地继续盘算以后怎么安排睡眠时间,夏凡甚至在其中听到了安眠药的应用与危害,吓得他赶紧打断说自己会造幻境,不必非得托梦才作罢。
沈媛包饺子的速度缓了下来,眼中容不下他物似的看着夏凡,慈爱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哀伤。好半晌,沈媛在围裙上擦了擦沾着面粉的手,抚摸了一下夏凡的脸说:“妈妈年纪大了,应该来不及修仙了。要是妈妈也会法术,也能随时随地看见你就好了。”
夏凡也隐隐有些难过。并非他不想给母亲留传音符之类的沟通符箓法器,而是冥界的东西多少带着阴气,留在母亲身边有损灵体,轻则伤运气,重则损阳寿,他万万不能冒险。
沈媛也是嘴上说说,她虽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但她清楚万事万物总有规则,阴阳两隔岂是能随意僭越的。她就是实在没忍住,感叹一句,并无多少失落,叹过了,便想收手继续包手上的饺子。可夏凡蓦地握住了沈媛将将落下的手,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
“门口的石狮子!对了!那两只石狮子生出了器灵,是能与鬼神沟通的!就是这两个小东西没开智,还带着驱邪的作用,恐会吓到冥界游魂。这样,我回头给它们分两片灵相,这样妈妈以后想我可以直接和石狮子说,让它们来找我。”
沈媛完全没想到家门口这俩还没有隔壁哈士奇大的两墩石狮子竟还有如此作用,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和夏凡第一次来冥界见着青青的表情如出一辙,不愧为亲母子。
“那分出灵相会不会对你有影响啊,损害健康的事咱可不能做啊。”沈媛还有些担心,生怕刚刚一不小心没忍住的牢骚会让夏凡为难。
“没事的妈妈,你儿子到了冥界也有好好学习,锻炼身体,区区两片灵相不打紧的。”
“不打紧就好。”沈媛终于放下心来,继续将手上还没封口的饺子封好,抬眼瞥了眼钟。
“这都几点了,你爸咋还没回来,我手机呢?也没听见电话短信的声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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