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龙的炼金公式

　　神树城只有春季和晴天。

　　日光穿林而过，温柔覆盖新绿的植株、错落的树屋，和一只展翅盘旋的独角兽。

　　它尚未成年，体态娇小，有着雪白皮毛和乖驯的眼神，螺旋细角散发珍珠莹润的光泽。

　　地面传来一声哨音，来自一名漆黑轻甲打扮的青年骑士，独角兽循声降落，回以奇异的嘶鸣表达欢喜。可惜它还不擅长与那对羽翼未丰的翅膀打交道，最终笨拙地跌进一条溪流，溅落的水幕下了场清澈的雨。

　　不远处响起谁的笑声，起初还尝试克制，但对方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

　　骑士抬手抹去脸上的水，轻拍了拍独角兽脖颈，回头冲幸灾乐祸的老友挑眉。

　　“这么好笑？”他问。

　　“……难得见你有狼狈的时候。”伊雷尔轻咳一声，本是辩解，说出口却更像感叹。

　　相识百年，这位秩序圣子素来无懈可击，沉稳冷静，挑不出一丝错处。

　　骑士不置可否，他半长不短的黑发原本扎在脑后，此刻被打湿了、便索性扯松散下，微潮的发卷遮去少许锋锐的面部线条，让他看上去没有平日那般富有攻击性和高傲。

　　“关于【理解】之主，”他一边说，一边将独角兽牵上岸，“我想听听你的判断。”

　　他没能立刻得到神官的回答。

　　“那位先生……非常不可思议。”伊雷尔斟酌着用词，“我无法形容，晨曦意志的态度也令人在意。西利亚，你应该亲自去见他。”

　　和风无声吹过，骑士的反应比风还寂静。

　　“我会安排。”他背对神官，语气平淡。

　　伊雷尔无从琢磨好友的考量，犹豫是否该提醒对方多加注意。这段日子密林周遭发生了太多巧合，他常常心悸，萌发糟糕的预感，而精灵王族的预言从不出错。

　　身后那株琴叶榕忽的一阵窸窣动静，一名监察官单膝落地，顺势跪在他的影子里。

　　“殿下，”监察官垂首汇报，“冕下有请。”

　　伊雷尔微怔，属于圣职者的平易近人气质迅速从他身上退去，转瞬间，原地只剩下清纯又疏离、为自然所眷爱的精灵王子。

　　他朝骑士点头致意，终究没将无端的忧虑说出口，只低声向监察官吩咐。

　　“带路吧。”

　　晨曦垂怜精灵的皇，要他身边永远环绕鸟语花香。伊雷尔穿过镌刻历史的辉光长廊，默不作声左右眺望，丰花紫藤编织成紫水晶瀑布，南木香悬挂的秋千上鸟雀停驻，朱米莉亚月季肆意芬芳，如此种种，都是他孩提时代再熟悉不过的游乐场。

　　孩提时代，那是个过分遥远的词汇。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高等监察官会牵着他的手步入祈祷间，大多数时候他的父亲都在半梦半醒间聆听神音，偶尔保持清醒，会容色淡淡地招手恩允他靠近。

　　春日祭时，他也会亲手做风铃，倒扣的半圆玻璃，罩着魔力元素勾勒的精巧图案。到夜里，祭司会用季风魔法帮他放飞，那小小的工艺品便随风落到黄金树下精灵皇手边，诉说虔敬与纯净的爱意。

　　——他曾是那样毫无保留爱着他的父亲。

　　监察官为他推开祈祷间的木门，不朽的黄金树王座上倚坐着孤高的精灵皇。旧时恍如昨日，好像他从未与父亲产生分歧，不曾义无反顾计划一场出逃，违背永恒森林的中立宣言，扮作教会神官投身神战战场。

　　最开始，他费尽心思遮掩自然魔法，辗转于大陆南方的偏僻城邦，治疗那些拿棍棒扫帚作武器、披戴布衣棉甲的人类士兵，再目送他们徒劳又毅然决然地奔赴前线。

　　他吊着一口气，想证明自己与被神性侵蚀、漠视生命流逝的父亲不同，即便过程和结果都让人痛苦，也从不回避城中妇孺肝肠寸断的哭声和残疾士兵麻木的眼神。

　　后来他在忍冬城防线结识了未来的光之子，秩序教皇亲自为他赐名，再然后，便是与混沌绵延百年的厮杀。

　　很多个瞬间，他以为这场战争不会有终点，直到魔法塔的光辉冲破漆黑云层，避世千年的精灵皇献祭寿命引动卡巴拉生命之树，久违的阳光照耀下，天灾黑龙不知所踪。

　　他想，原来父亲和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同。

　　神战落幕，百废待兴，教会反倒比战时更加忙碌。而他卸任圣骑军团副长后的第一项任务，便是护送那些永远沉眠的同僚归乡。

　　这是一场狠绝的致命刺杀，神官伊雷尔别无选择，只得正面承受战友家属的每一滴眼泪、每一次沉默，再尽数嚼碎了咽下。

　　他从未如此想念家乡，想再和父亲说上话。

　　于是时隔百年，神树城的祈祷间终于再次迎来密林的王子造访。

　　灿烂的黄金枝叶遮蔽王座上方的天空，独垂下一根最柔嫩的枝条缠住精灵皇一侧手腕，背光使那张天使所恩宠的面容覆盖阴影，此时似有所觉地侧转方向，露出玉雕般的下颚线条、和早春樱花颜色的唇瓣。

　　“伊斯，”他轻唤王子的小名，“你来了。”

　　在有所意识前，伊雷尔已然泪流满面。

　　他颤抖着拾级而上，恍惚回到懵懂的幼年时光，像只温驯的羔羊跪伏于黄金王座旁。

　　“父亲……”他喃喃，止不住的哽咽吞没了其余全部话语。

　　一双手温柔托起他的下巴，眼泪叫他视线朦胧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听见耳边如梦似幻的低语，向他诉说想念、期盼和寄托，感慨新芽的成长、老枝的无力。

　　“混沌终是再次打扰密林的安宁，没人说得上原因。伊斯，我的孩子，我永不落下的晨曦，我能够相信你、依靠你吗？”

　　那声音穿越百年距离，直击灵魂，叫伊斯雷尔夫心甘情愿把全部献上。

　　“我向您起誓，父亲。”他战栗着许诺，一边流泪一边微笑，“春日祭的朝阳升起时，混沌必在永恒森林绝迹。”

　　他的父亲似是欣慰地笑，奖励般轻抚他苍翠如梧桐的长发。

　　“好孩子，神树城所有监察官都任你调遣，带上他们、还有你来自教会的伙伴——你会为我而战的，对吗？”

　　“是的，父亲。”王子说，“我只为您而战。”

　　他沉溺于这迟来的拥抱，不曾知道拢在他背后的手腕上、那根柔嫩的黄金树枝条污浊缠绕，已隐隐展露枯败的征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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