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咣当一声，手里拎着的保温桶掉到地上，李翠玲难以置信地盯着儿子。许烈闻声一抬头看见他妈，也傻了。

　　“许烈......你在干什么？”李翠玲颤声道。

　　许烈很快冷静下来，他轻轻把沈未央放平在床上躺好，见他双眼闭合，睡得很香，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下床走到他妈身边，轻声说：“妈，咱们出去说吧。”说完捡起保温桶放到旁边，搀着他妈出了病房。

　　一直走到楼道拐角处一个安静的地方，他才松开手。这一路李翠玲都没有说话，身体僵硬地杵在儿子跟前。

　　许烈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妈，就是您刚才看到的那样，我喜欢他。”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李翠玲声音颤抖。

　　“没几个月，还不到一年，不过这不是重点。”许烈抬起头，神色镇定地看向他妈，“妈，我喜欢他，而且我想一直跟他过下去。对不起，妈，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您。”

　　“可他是个男的，你怎么能喜欢他呢？你们将来怎么办？没有孩子，没有家庭，老了怎么办？别人会怎么看你们？在背后指指点点，你们见人都抬不起头来。”李翠玲一连串的质问抛了过来，又是心急又是焦虑。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同性爱人多得是，早就不算什么了。而且，我真的离不开他。”许烈顿了顿，坚定地说：“他也离不开我。”

　　李翠玲怔怔地看着儿子，逐渐从刚才受到的巨大刺激中冷静下来。她回想起这几个月以来，沈未央杳无音信，许烈的状态非常消极。她虽然也很担心沈未央，但总觉得许烈的反应过了头。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失踪，也不至于失魂落魄的。不过现在看来，啥都明白了。

　　李翠玲并没有多说，她不是个在公共场合情绪失控的人。沉默了半晌，她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等小沈出院了，你回家来住吧。”说完也不等儿子再说话，转身走了。

　　许烈眼神复杂地看着妈妈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如果有任何一种选择，他都不愿意让妈妈伤心。但是对于沈未央，他没有别的选择。

　　许烈下楼到小花园里坐着抽了根烟，估摸着沈未央快醒了，他赶紧回了病房。

　　一进门，就看见沈未央倚靠在床头，正看着窗外出神。听见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沈未央扭头看向他，笑了笑。

　　“睡醒了？饿不饿？”许烈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沈未央睡得全身热乎乎的，许烈又顺手在他脸上揉了一把。

　　“有点饿。阿姨带了什么好吃的？”沈未央轻问。

　　许烈打开保温桶，李翠玲煲了鸡汤，还细心地把浮油都撇干净了，淡黄色的鸡汤香味诱人，里面的鸡肉也炖得骨酥肉烂。保温小隔层里还放了一碗蒸米饭，上面舀了两勺沈未央最爱吃的五香萝卜干。另外的饭盒里盛的是红烧牛肉盖饭，这是给许烈带的。

　　许烈把饭菜都在桌上摆好，两人安静地吃饭。李翠玲的手艺很不错，沈未央病了这么久，嘴里寡淡得快没了味觉。这下子打开了胃口，一个人把鸡汤泡饭吃得干干净净。

　　许烈看着更高兴了，“今天吃得不少，真乖。”自从跟沈未央住在一起后，他就把哄沈未央多吃饭当成每天的头等大事。但这人非常不听话，好不容易长几斤肉，准出点状况再瘦回去。

　　“啊，我快撑死了。”沈未央放下勺子下床去漱口，回来懒洋洋地往床上一靠。“我是不是应该出去溜溜食儿？吃完就这么窝着，跟猪似的。”

　　“别，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膘儿，老实待着吧你。”许烈手脚麻利地把碗筷都收拾了，又洗了点水果坐到床边椅子上。

　　“我哪天能出院啊？感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沈未央盯着他削皮，问。

　　“等过几天拆了线就可以回家好好养着了。你现在就一无业游民，在医院多住几天也不耽误事儿。”许烈睨了他一眼，“你们郭主任说了，等你病好了就回去上班。你的辞职信她一直压着呢，给你按病假算的，五险一金都没断。我原来听许熙说你在台里挺牛逼，现在算是见识了。”

　　“嗯？”沈未央也有些意外。他跟人相处一向算计得很清楚，凡事都是从利益的角度考量，没想到郭绯这一波操作挺有人情味。当初他辞职时非常决绝，往后没打算再打交道，所以根本没留余地。郭绯这样一整，沈未央再寡情薄意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内疚。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光凭笼络人心这一手，郭绯能当上主任是有道理的。

　　“你希望我回去上班吗？”

　　“说实话，你那工作太辛苦了，晨昏颠倒，经常熬夜，节假日还不够补觉的。我是不想你回去受累。不过我都听你的，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去就在家好好待着，我养你。”

　　沈未央抿嘴一笑，从盘子里拿了块苹果放他嘴里，自己也叼了一块，说：“这么好？”

　　“那必须的。再说咱家是开饭馆的，饿不着你，放心吧。”许烈又洗了点葡萄拿过来，“葡萄胀气，你少吃几粒。”

　　“嗯。”沈未央喜欢吃葡萄，依言乖乖地吃了几粒。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房间里很安静。过了会儿，沈未央问：“你就没点别的跟我说？”

　　许烈一愣，抬头看着他，乐了：“靠，你啥时候醒的？”

　　“你趁我睡着偷占我便宜的时候。”沈未央瞥了他一眼。

　　许烈咳了两声，凑过去说：“那要不我正大光明地占一个？”

　　沈未央笑，“打住。别转移话题，说正经事呢。”

　　许烈没管他，摁住胳膊压在床上又是一通亲。沈未央意思意思拦了两下，没拦住就算了，搂着许烈的腰热切地回应。他一直很喜欢许烈吻他，无论是霸道强悍的，还是温情款款的，都跟上瘾似的喜欢。

　　许烈亲了个够，这才说：“你不用担心，都交给我。我妈其实挺开明的，我觉得好好说能讲通。”

　　沈未央嗯了一声，睫毛颤了颤，没说话。许烈顿了一下，扳着他的肩膀，蹙眉道：“你别又瞎动心思啊，我警告你！”

　　沈未央噗嗤一声笑了，伸出两根手指去摁他的眉头，“有人说要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放心啊，我保证不便宜别人。”

　　“那就行。”许烈长吁一口气，他怕死了沈未央动不动就玩失踪，只要人在他身边，怎么都好。“过些天你出院了，我回去跟我妈好好聊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沈未央恢复得不错。警察来给他做了笔录。

　　事情的经过跟许烈猜测的差不多，沈未央当初确实是存了豁出命也得把张伟达送进监狱的心思，但是这些他不会跟警察说。警察的笔录中是另一个说法：沈未央带着玩具枪是为了吓唬张伟达，没想到对方拿了真枪，还想要他和许烈的命。

　　送警察走时，许烈在走廊里问道：“张伟达会怎么判？”

　　“具体量刑得等开庭才知道。我们是警察，只管抓人，审判量刑是法院的事。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刑期至少十年起步，二十年打不住。在咱们国家持枪故意杀人是重罪。”那位年长的刑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命好。张伟达是冲你去的，屋里这位替你挡了枪子儿。”

　　许烈说：“那是我铁哥们儿，我俩都十几年交情了。”

　　那警察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甭跟我装，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干这行好几十年了，见过的人太多了。能为别人豁出命的，不多见。你得珍惜。”

　　许烈笑着“靠”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应道：“得嘞。”

　　两位警察刚要走，又被许烈叫住了，“那个，我再跟您打听个人。林晓杰现在是什么情况？人找到了吗？”

　　当初林晓杰跟张伟达一起逃离北京，但是这次回来只有张伟达一个人。许烈非常担心他的安危。

　　“这事儿还挺耐人寻味的。我们审讯张伟达的时候，他一口咬定当时林晓杰趁他不备，把他打晕了，又开车拉着他到了河北。但是他醒过来时却没有看到林晓杰，之后也没有他的消息。”

　　许烈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他会不会被张伟达害了？”

　　“应该不会，现在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林晓杰遇害。而且他妈妈前不久还收到一笔几万块钱的转账。我们推测大概率是林晓杰转的。”

　　许烈哦了一声，暂时放了心。“张伟达说他不知道林晓杰的下落，是真的吗？”

　　那位年长的警察笑了，“现在还不知道。按照张伟达的供述，这里面没林晓杰什么事。而且当时林晓杰阻止他犯罪，应该还是有功的。”

　　“那他干嘛躲起来？”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无论他回不回来，对张伟达的量刑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送走了两位警察，许烈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蹊跷？”沈未央听完问他。

　　“嗯。你也觉得了？”许烈揉了把脸，有些疲惫地说：“我刚才听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张伟达的表现太奇怪了。”

　　“你觉得张伟达是在维护林晓杰？”

　　许烈放下手，扭头看他，“是。按道理说，他一直在利用晓杰接近咱俩。晓杰坏了他的计划，最后弄得他一败涂地，他应该特别恨晓杰才对。可张伟达现在把所有罪都认了，把晓杰摘得干干净净。”

　　“也许，他俩之间并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吧。”沈未央出了会儿神，安慰道：“他可能就是觉得有点没脸见你吧。等他想明白了就回来了。”

　　“行吧，但愿如此。”许烈站起身收拾东西。沈未央今天就可以出院了，许烈中午就办好了出院手续。要不是等那两个警察来做笔录，他们早就走了。

　　沈未央出院后的第二天，许烈回家去看他妈。

　　李翠玲比在医院里平静了许多，她看向儿子的眼神很复杂，但是语气跟平时没有两样，还是那么温和，“你不用劝我，妈不是老古董。这些天我想明白了，你已经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要是你爸在这儿，他肯定会狠狠地揍你一顿，但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孩子过得好。”

　　许烈听到妈妈提起他爸，心里一阵酸痛，“妈......”他伸臂搂住妈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李翠玲双目湿润，“这些年我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我后悔当初不该让你爸出去打工。咱家穷又怎么样？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你俩既然决定在一起，那就好好过日子。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人这辈子很短，只要你高兴，妈就高兴。”

　　许烈今天准备了一肚子话，结果一句都没用上。他小学之后，就再没在人前红过眼眶，今天却搂着妈妈掉下泪来，“妈，谢谢你。”

　　李翠玲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一头的儿子，笑得欣慰又伤感。她拍拍儿子的脸，说：“有空带小沈回家吃饭。”

　　“嗯，好。”许烈偷偷擦去眼泪，站直了笑道：“他说您做饭比我做的好吃，那天在医院他都吃撑了。”

　　“觉得好吃就常回来，我给他做。要说这孩子跟咱家还真是有缘。”李翠玲转身往厨房走，“一会儿我多做几个菜，你带回去给他。我还熬了锅小米粥，你把最上面的那层米油舀出来给他喝，那是最养胃的。年纪轻轻的得把身体养好，你们往后的日子还长。”

　　这天许烈临走时，李翠玲把他送到门口，忽然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许烈低头一看，是个存折。

　　“这个钱，你们自己留着用。小沈的心意，妈心领了，以后不用再寄。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许烈看了眼存折刚要说话，李翠玲冲他摇了摇头，轻轻关上门。

　　回到家，许烈拿出存折。沈未央接过来，诧异地看向他。

　　“我妈应该早就猜到我爸已经不在了，她只是不愿意相信。你这些年一直给她寄钱，她就骗自己这是我爸寄的，其实她心里都明白。”许烈头埋在沈未央的肩上，闷声说。刚才回来的这一路，他心里都特别难受。

　　“你跟她说是我寄的？”

　　“没，我只说了说咱俩的事，她就猜到是你。我妈很聪明的。”

　　“她把钱还给我，就是对你爸回家彻底不抱希望了吗？咱们把她的梦给打破了。她现在没了这个精神支撑会不会接受不了？”

　　许烈摇了摇头，低声说：“这些年我爸和我都不在她身边，她也咬牙挺过来了。其实，我和我弟的幸福才是她的精神支柱，所以她才会这么快就接受了我们在一起。你不知道，我今天都没开口，我妈就说她同意了。她真的不舍得我受一点委屈。”

　　沈未央原本以为他跟许烈在一起会遭到李翠玲的剧烈反对，甚至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现在着实松了口气。

　　“我妈觉得人这辈子很短，不如意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如果能让自己快乐就一定要抓住。反正她最终都会接受，那干嘛不早些同意好让我们少受些折磨。谁的日子不是日子呢？”

　　“你妈妈活得很通透。”沈未央由衷地说。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为什么她认定你爸是出事了？也许，他只是不想再回来。毕竟这世界上的诱惑太多了。”

　　许烈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说：“你说的没错，这世界上诱惑太多了。但总有些人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沈未央有些赧然，避开他的眼神。

　　许烈把人拉进怀里，低叹一声，“沈未央，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可能做不到像你那么傻，但我会努力。”

　　一个多月后，许烈的生日到了。这是他出狱以后的第一个生日，可沈未央居然不在！

　　一周前，沈未央带队到东北的某城市去报道当地主办的一个国家级电影节，这个电影节期间有个环节是沈未央他们台承办的传媒大赏，至今已经举办了十届，是台里每年都非常重视的项目。沈未央在郭绯的威逼利诱下，只得亲自挂帅。好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复，要不然许烈死也不会放他去。

　　这两人天天在一起腻歪都嫌不够，许烈在心里问候了郭大主任祖宗八代之后，干脆买了张机票飞过去。

　　他生日这天，正巧亚洲电影大奖已经结束，沈未央给整个团队放了一天假，自己也跟许烈出门逛去了。

　　天气转暖，已经有了春暮夏初的韵味，但东北的空气里还有一丝丝凉意。许烈穿了件冲锋衣，把沈未央的手握在掌心，一起揣进冲锋衣的插兜。两人并肩挨得很近地走着，偶尔会有人向他俩投来好奇的目光。

　　许烈脸皮一向厚，沈未央是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两人神色举止都泰然自若，再加上颜值都不低，走在路上很是让人赏心悦目。

　　逛着逛着，路边有家刺青店吸引了许烈的注意。这家店面装修得很有特色，有个性又不张扬。

　　“怎么？许老板想去扎个花臂？”沈未央打趣道。

　　许烈瞅了眼他，“想纹个戒指。”

　　沈未央一愣，低头笑了，揣在他衣兜里的手抠了抠他的掌心。许烈也笑了，拉着他走进刺青店。

　　店里客人不多，前台是个声音很甜美的小姑娘，她问：“帅哥，有预约吗？”

　　许烈笑道：“没有，我们就是逛街时看到你家店的。”

　　小姑娘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家要预约的。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我帮你们预约一下时间。”她看着电脑上的预约记录，“最快要下个月6号，可以吗？”

　　许烈看了眼沈未央，遗憾地说：“我们明天就回北京了。”

　　小姑娘显然被眼前这两位的颜值给迷住了，忍不住多嘴问了句，“你们想纹什么？情侣纹身吗？”

　　许烈心想这小姑娘还挺见多识广，笑道：“我们想纹一对戒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婚戒。”

　　小姑娘还没说话，就见从二楼的水泥楼梯上正好走下一个人。这人长得太帅了，看上去挺年轻，气质斯文，双眼含笑，许烈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人也好奇地打量许烈和沈未央，“你们要纹婚戒？”

　　“嗯。”沈未央清冽的眼神移过去，跟这人眼神对上，浅笑一下。

　　这人眼里的笑意深了，又仔细看了看他俩，扭头对前台小妹说：“你们老大刚刚那个客户提前做完了，现在有空，你去问一下能不能插个队。如何他累就算了。”说完就冲许烈沈未央他俩摆摆手，笑着推门出去了。

　　“好的，萧哥慢走。”小姑娘活泼地答应了，转而对许烈他俩说：“你们运气真好。”

　　许烈问：“刚才那位是谁？你们老板吗？”

　　“不是，他是我们老板的老板，说话最管用的......哈哈哈。”小姑娘一边乐着一边领着他俩上楼，走进一间工作室。推开门，里面有个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酷MAN正在收拾，闻声看过来。

　　“老大，这两位帅哥想纹婚戒。萧哥问你累不累，如果不累的话能给插个队嘛？”

　　酷MAN声音很低沉，“好。”

　　小姑娘冲着许烈做了个“你看我没说错吧”的表情，笑眯眯地出去了。

　　“你们想纹什么样式？”

　　许烈看着身边的人，沈未央迎着他的目光浅笑，转头对酷MAN说：“纹英文名字。”

　　......

　　是夜，月光如水，照着床上一对纠缠的身影。

　　两人的左手无名指上，各有一圈纤细的刺青。

　　一枚是Burning

　　一枚是End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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