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

　　第五十七章

　　榆树万万没有料到出家当道士会这么难。这爷仨原本自由自在惯了，如今一下子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约束着，稍不小心就会受到呵斥和惩戒，面壁思过成了家常便饭，时刻都有被逐出山门的危险。尤其是一说起过斋，钱儿和柳毛就不停地往出吐苦水，搞得榆树头都大了。
　　每天清晨，天刚朦朦亮，道众便起床洗漱。洗漱完了，都很有秩序地在香厨妙供天尊神位前恭恭敬敬的等着，吃饭不叫吃饭叫过斋。在过斋前要集体背诵《供养咒》，背诵《丘祖垂训文》中的一段话，“粒米文钱，俱皆有所关系，乃世人之膏脂，农夫之血汗。非用心以难消，岂无功而可受？”大概意思是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差不多。过斋以后，道士们不能一抹嘴巴起身就走，还要等着大伙都吃完了，再集体背诵《结斋咒》——斋供已讫，各发诚心，勇猛精进，证圣成真，志心称念，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钱儿、柳毛都记不住这个咒那个咒的，别的道士背，钱儿和柳毛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跟着嘎巴嘴。榆树倒是用心，两顿饭就把这几句喀全记住了。
　　柳毛跟榆树叨咕：“干爹，这些牛鼻子老道吃饭真麻烦。”
　　钱儿说：“要是吃得好，有鱼有肉的，麻烦一点儿也行，又没鱼又没肉，清汤寡水，还这么麻烦。吃一顿饭跟多大事儿似的。”
　　榆树安慰两个孩子说：“我们既然来了，就得遵守寺庙规矩，别人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别人怎么吃，咱们就怎么吃。”
　　钱儿说：“我们打猎的哪是吃素的肚子呀！再说了，干爹的伤还没好利索，总吃素怎么行？”
　　柳毛应和：“谁说不是呢？”
　　钱儿说：“干爹自从受伤，都没有以前强壮了。”
　　柳毛应和：“就是！”
　　钱儿说：“干爹的腰杆都没有原先直了。”
　　“可下是咋地。”柳毛刚应和完又马上反驳，“我咋没看出来干爹的腰弯了？”
　　钱儿说：“你咋那么实在！”
　　“行了，别忽悠了！” 榆树说，“你们俩不愿意在这呆着你们俩走，干爹我是铁了心了。”
　　“为啥呀！”两个孩子一起赖叽了。才几天的功夫，钱儿和柳毛就不愿意在这儿呆了。他们拿草龙泡和明命寺比，怎么比都是草龙泡好。
　　“不为啥，干爹愿意。”榆树的回答让两个孩子无法抗拒。
　　柳毛和钱儿闲着没事，跑到藏经阁找满意玩。满意正忙着扫院子，他们俩也拿起扫帚帮忙。
　　藏经阁前边一排杨树招摇着翠绿的新叶。各种山鸟儿在枝叶间跃动，时而传来啾啾的叫声。
　　钱儿的舌尖从嘴里钻出来，悄悄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扬手要打。
　　满意急忙摆手阻止他，说道：“别！”满意说一个字不磕巴。
　　钱儿手一收，石子打到树干上，惊得鸟儿飞满天。钱儿和柳毛仰着脸看着天空的飞鸟，手心都是痒痒的。
　　钱儿发现有两只麻雀飞过来落到藏经阁的屋檐上，然后一蹦一跳地钻进琉璃瓦下面的缝隙里去了。
　　钱儿立刻兴奋起来，悄悄拉住柳毛的衣袖，低声说：“那有个家雀窝。”
　　“在哪呀？”柳毛问。
　　钱儿用手指了指房檐，又挤咕挤咕眼睛。
　　扫完了院子，钱儿说：“满意哥，咱们叠罗汉玩呗！”
　　“好——哇。”满意拉开架式说：“我——我——我打底，谁——谁——谁先上。”
　　钱儿说：“咱不在这里叠，咱们在墙根上叠。”
　　满意说：“用——用——用不着扶——扶——扶墙。”
　　钱儿说：“不行，我在上头得扶墙，我怕摔。”
　　钱儿把满意拉到墙根上站好，用手一挥，让柳毛先上。柳毛踩到满意的肩膀上，站直了身子伸出手来比量一下，还够不到家雀窝，冲下面的钱儿吐了一下舌头。钱儿会意，让满意托住自己的脚往上一送，便上到满意的肩上，然后又让柳毛托住自己的脚再往上一送，他便踩到了柳毛的肩上。这一下足够高了。钱儿把袖子撸起来，把手从瓦缝伸进去，果然摸到了家雀窝。钱儿的手猛然往里一窜，逮到了一只麻雀。他把掏鸟窝的手抽出来，把捉到的麻雀交到另一只手上，又把手伸进去。“嘿！”又摸到一只麻雀。站在最下面的满意高声问：“干——干——干啥呢？”他一仰脸，眼睛被钱儿弄下来的尘土给迷了。他的身体一晃，急忙用手扶住墙，嘴里喊着：“快——快——”
　　钱儿从上面下来，说了句：“我要撒尿，憋不住了。”说完就往前面跑去。
　　柳毛从满意肩上跳下来，装成龇牙咧嘴的样子说：“满意哥，我得去拉屎，啊，对！不是拉屎，是轮回五谷。”
　　柳毛说完就去追钱儿，丢下满意一个人，一只手扶墙，一只手揉眼睛。
　　钱儿和柳毛找了个墙旮旯，和了些黄泥，将两只麻雀用黄泥裹上。
　　钱儿说：“走，去厨房。”
　　两个人美滋滋地溜进厨房，把两坨黄泥放进灶坑，然后蹲在灶坑门儿像没事等着过斋似的。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冒出烧鸟毛的味，接着飘起特别的香味。钱儿和柳毛都不自觉地耸起了鼻子。
　　厨房里的典灶饭头们都闻到了香味，一个个耸着鼻子四下里寻找，终于找到了灶坑门儿。
　　钱儿一看要露馅，用烧火棍将两个泥块拨出来。两个人也顾不得烫手，一人抓起来一个，都用衣袖兜着，撒腿就跑。他们所到之处，道士们都耸起鼻子，必竟这香味太刺鼻子。钱儿和柳毛没跑多远便被团团围住……
　　榆树整个上午都跟着一群道士去菜地侍弄菜园子，中午回到寺院过斋，没有见到柳毛和钱儿，心里着急，便向道兄道弟打听。有人告诉他，清品和妙藏破戒杀生，被十方堂堂主弄到十方堂面壁去了。榆树顾不得吃饭，奔到十方堂，见两个孩子直溜溜站在墙旮旯面壁。
　　钱儿小声对柳毛说：“白瞎了！”
　　柳毛低声说：“我都要心疼死了，那么香的鸟肉，干爹没吃着！”
　　“谁说不是呢？”钱儿说，“要是干爹吃了，两俩面壁也值！”
　　榆树没有吭声，低头走过去站在两个孩子身后。
　　钱儿见干爹也来面壁，问道：“干爹，是谁让你来的？”
　　榆树说：“没有人让我来，是我自己要面壁思过。”
　　钱儿说：“我们俩破戒，你又没破戒。”
　　榆树说：“但是我知道你们俩破戒是为了干爹。”
　　柳毛突噜突噜地哭起来。
　　钱儿说：“柳毛哥完蛋货！哭啥？”
　　柳毛哭着说：“干爹的伤口还没有好利索，干了一上午活，又来陪我们面壁……”
　　“无量天尊。”月明监院进来了。月明说，“去吧！都过斋去吧！”
　　榆树说：“弟子没有带好两个徒弟，弟子甘愿受罚。”
　　“去吧！”监院说完转身往出走。
　　榆树心疼两个孩子，怕饿着他们，便拉着钱儿和柳毛跟在月明监院的身后一起去过斋。
　　月明监院在前边走，嘴里念念有词，“净净清清清净净，澄澄湛湛湛澄澄。冥冥杳杳杳冥冥，永永坚坚坚永永。明明朗朗朗明明，灵灵显显显灵灵。”
　　寺庙里寡淡的生活，无聊的日子，想让钱儿和柳毛不触犯清规戒律实在太难了。必竟还都是孩子，刚刚受到责罚，调过脸来就忘了。没过两天，钱儿和柳毛又出了新道道。
　　钱儿对柳毛说：“我会编须篓，咱们编个须篓去捉鱼吧！”
　　柳毛说：“编须篓谁不会？只是捉了鱼也没用，没法吃！这些老道鼻子灵得很，还没等我们吃到嘴，他们就闻到腥味了。”
　　钱儿说：“你真笨！我们捉到鱼，不拿到寺里，咱们把干爹叫出去，到潘大晃家吃，这回让那些老道连味儿都闻不到。”
　　“好主意。”柳毛高兴了。
　　两个人割了一些软木条，带到藏经阁。
　　这种软木条是编筐窝篓最好的材料，比柳条细，比柳条匀，也比柳条软，编出的筐篓好看又结实。两个人把软木条拿到藏经阁，躲在墙角编鱼须篓。
　　他们要编一种肚大口小的鱼篓。这种鱼篓口上有倒戗茬，不论大鱼小鱼，钻进去出不来，所以叫须篓。两个人都只是看大人编过，知道怎么编，但是看花容易绣花难。这种鱼须篓，一定要编得严实，还要编得紧称，尤其篓口很难编。两个人鼓捣半天，好不容易才编出个鱼篓的样子。
　　满意走过来，端详一番他们编的鱼篓，嘿嘿笑了，说：“这——这——这篓子，能——能——能装——装——装啥？”
　　钱儿红头涨脸地说：“我们爱装啥装啥，你管不着。”
　　柳毛拿起鱼篓看看，也泄气了。这个鱼篓大窟窿小缝子，别说兜活鱼，连死鱼也兜不住。
　　满意受到钱儿的顶撞也不生气，蹲下来，三下五除二，把鱼篓给拆了，然后重新起头打底。别看满意嘴笨，手却灵巧。他的两只胖乎乎的手穿着软木条，像女人穿针引线一般。很快，鱼篓就成形了。钱儿和柳毛高兴起来，身前身后围着满意，满意哥长满意哥短，不知道怎么溜须好了。
　　须篓编好了。钱儿拿过鱼篓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嘴里不断地发出啧啧的声音，美滋滋地说：“满意哥真好！哪天我们请你吃鱼。”
　　“啥？你——你——你们要——要——要捉鱼，那——那——那可不行！”满意说着伸手去抢鱼篓，要把编好的鱼篓再拆了。
　　钱儿抱着鱼篓哈哈笑着跑走了。
　　柳毛对满意说：“满意哥放心，我们面壁的时候不会牵连你的。”说完，跟着钱儿跑出寺院。
　　两个人从寺院的东角门跑出来。柳毛想起来个事儿，追上钱儿问：“没有鱼食能行吗？”
　　“对呀！”钱儿停住脚步说，“没有鱼食怎么行？”
　　柳毛挠挠脑袋，说：“我们去抠蚯蚓。”
　　钱儿说：“现在去抠蚯蚓得啥时候？不如我们这就去厨房偷点剩饭团。”
　　柳毛活心了，可是心里却在打鼓，他犹豫着说：“我们可别因为偷了饭团被逮了去面壁，那样，鱼就捉不成了。”
　　钱儿说：“没事儿，跟我来！”
　　两个人把鱼须篓藏起来，回到寺里，溜进厨房。
　　典灶看见他们俩又来了，知道没有好事，便说：“去去去，一边玩去！”
　　钱儿说：“我们看看就走。”
　　他说着，偷偷指了指剩饭盆。柳毛会意。钱儿趁别人不注意，抓了一把剩米饭藏在袖子里。
　　柳毛也奔过去，冷不丁伸出手来，抓了一把剩米饭就往出跑。
　　典灶在后边喊：“又犯戒，面壁去！”
　　钱儿和柳毛从厨房跑出来，重新溜出东角门，然后像出笼的小鸟雀跃着向山下的大河奔去。
　　清亮亮的河水倒映着天光云影，一群群柳根鱼在水中游动，像蓝天白云中掠过一片片乌云，黑压压的。两个小道士飞一般扑到河边，水底的乌云立刻散了，只剩下蓝天白云的影子在水中颤动。
　　钱儿和柳毛一起喳呼起来：“你看！你看！好多的鱼。”
　　两个人把剩米饭攥成很紧的饭团。饭团进了水会散花，两个人在河边捡来两块破纱布，把饭团包起来，系紧，放进须篓里。钱儿在须篓口上系一根麻绳，用手牵着麻绳把须篓从岸边顺到河里，再将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河边的树条子上。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河沿上，核计着捉到鱼以后该怎么吃，说着说着，口水就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把须篓从河里提出来，立刻都来了精神，一起高声大嗓地喊：“有鱼！有鱼！”
　　两个人把鱼倒在岸上，竟然有十几条一拃来长的柳根鱼。柳根鱼在草地上蹦着跳着。两个人慌了神，都把道帽摘下来，往帽兜里装鱼。一边捡鱼，一边哈哈地笑。捡完鱼，重新把须篓放进河里。
　　刚开河，河水很凉。两个人的手都冻得通红，由于从河里往出提须篓的时候，两个人见到了鱼，一时得意忘形，都把衣服弄湿了。这会儿，把须篓放进了河里，两个人才都觉得有些冷。他们俩相互依偎着坐在河滩上晒太阳，眼睛都盯着帽兜，一会儿数一遍，生怕会无端地少了一条鱼。
　　他们就这样一遍遍地把须篓提出来，倒出鱼来，再把须篓放进河里。不知不觉已经过晌了。两个道帽也都装满了鱼。
　　也许有人会问，山里的小河又不是养鱼池，哪里会有那么多的鱼？事实上就是这样。人类向大自然索取的越少，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越丰厚。那个年月，“北大荒”地广人稀，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这套喀可不是瞎编的。
　　中午过斋的时候，榆树找不到钱儿和柳毛，急得团团转。他以为钱儿和柳毛一定又触犯了寺规，被哪个管事的弄到犄角旮旯面壁去了。他每见到管点事的就作揖，希望这些管事的能手下留情。执事、三都、五主、十八头都拜到了，可是都说没有见到清品和妙藏。榆树跑到钟鼓楼去找，两个孩子平时喜欢到这里玩。钟鼓楼也没有。榆树脸上的汗珠子冒了出来。这人才怪呢，心里越惦记的人就越会往坏处想，越想心里越焦燥。榆树心里核计着两个孩子若是被山上的警察抓了去该怎么办，若是被日本人逮去了又该怎么办。他烦躁不安地往藏经阁奔去，迎面碰到了满意。
　　满意比比划划地说：“他——他——他们破——破——破戒去了。”
　　“他们破什么戒了？”榆树心急火燎地问。
　　“他——他——他们去——去——去大河了。”榆树急，满意也急，满意越急说话越费劲。
　　榆树出了寺院向大河奔去。
　　大老远就听见钱儿和柳毛喳喳呼呼的声音：“钱儿弟，你说我们又破戒了，干爹会不会生气。”
　　“那是一定的，干爹又得吹胡子瞪眼睛，没准还会打咱俩的屁股。柳毛哥，不用怕，等干爹吃到鱼就消气儿了。”
　　“钱儿弟，咱俩谁去叫干爹出来？”
　　“当然是我了！我编瞎话比你强！”
　　榆树加快脚步跑过去，看见了钱儿和柳毛，差点儿没有哭出来。两个人都光着脑瓜，冻得通红的手端着帽兜，帽兜里装满了鱼，全身湿漉漉的，看样子都冷了，嘴唇发紫，时而打个冷战。
　　榆树气哼哼地低吼：“两个小兔崽子，还要骗我！赶紧把鱼放进河里，跟我回去！”
　　“干爹！你来得正好，我们去潘大爷家吃鱼。”钱儿不管干爹生不生气，依旧兴高采烈。
　　榆树瞪着眼珠子说：“你们倒挺会算计！我们这是在寺院，我们是道士，不能胡来。”
　　“我们没有胡来。”钱儿这回铁了心了，壮着胆子和干爹争辩，“我们现在不是没有在寺里吗？我们吃鱼也不在寺里吃，谁能管得着？”
　　“那也不行！”榆树就是不开面。
　　“干爹！不是我们要吃鱼，我们是要给干爹补身子。”钱儿哭声赖韵地说。
　　柳毛也说：“干爹，我们就是想让你吃好点，把身体养棒，好给我大我妈报仇。这里的牛鼻子老道总是喊着不杀生，可是日本鬼子杀了我大我妈，杀了桦大爷桦娘，杀了那么多人。”柳毛说着说着哭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吸溜鼻涕。
　　钱儿说：“干爹，你为啥非要在这里当道士呀？”
　　榆树被两个孩子感动了，态度和缓下来，低声说：“干爹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干爹有些话一直没有对你们说。我们离开抗联的时候，陈团长……”
　　“无量天尊。”
　　榆树一回头，脸色立刻白了。月明监院不知道啥时候来了，把他们说的话全听了去。
　　榆树慌忙施礼，嘴上说：“弟子对两个徒弟教管不严，坏了清规戒律，都是弟子的罪过，弟子甘愿受罚。”
　　月明监院说：“无量天尊，纸已包不住火，说说吧，你们打哪来？你是怎么受的伤？为啥到明命寺冒充道士？”
　　榆树一看真的瞒不下去了，便说：“我们是——”
　　他的话刚出口，钱儿哇地一声哭起来，紧接着柳毛也跟着哭，两个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哭成两个泪人。
　　月明监院见两个孩子哭得如此伤心，不解地说：“无量天尊，你们自己不检点犯了戒律，为何还这般伤心，有什么委曲就直说吧。”
　　榆树说：“不瞒道长。这两个孩子是我刚刚捡来的，他们的家都在张家湾。前些日子，日本开拓团在张家湾杀了八户人家，霸占了他们的房子。妙藏的爸爸妈妈都死了，清品的大伯大娘也都死了，清品的爸爸妈妈还被关进了监狱。”
　　听榆树如此一说，柳毛嚎啕大哭。
　　“无量天尊。”月明监院缓和了语气说，“即使如此，你们也没必要冒充道士啊？”
　　榆树说：“日本人和满洲警察到处抓我们，我们实在无处安身。”
　　月明监院说：“无量天尊。既然如此，山上信士颇多，我可以给你们安排一个安身之处，大可不必如此辛苦地做道士。莫非你们还有别的目的不成？”
　　榆树不语。
　　月明道长说：“无量天尊。寺庙乃清静之地，我不希望给这里带来杀伐。”
　　榆树高声说：“日本人犯我中国，杀我同胞，泱泱中华，再无净土，望监院慈悲，不要赶我们走。”
　　“无量天尊。灾人者，人必反灾之。”月明监院说，“不是贫道胆小怕事，我是为道众着想，恐城门失火，秧及池鱼。”
　　榆树说：“要是每个中国人都这么想，中国真的就亡了！”
　　“无量天尊，我们回吧。希望你们好自为之，当一天道士念一天经。能为贫道着想，不要胡来。”
　　“谢道长！”榆树心悦诚服地向月明道长深施一礼。
　　“这些鱼咋办？”钱儿还是舍不得这些鱼，端着帽兜问。
　　“放生！”榆树说。
　　钱儿跑到月明监院的面前跪下，说：“祖师爷，求你了，我干爹受了重伤还没有好利索，我们要给他补养身子，为的是杀鬼子杀汉奸。我们向祖师爷告个假，等我们吃完了鱼再回去。”
　　月明监院说：“你们既然来做道士，就应该知道初真十戒。它是入道者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其中第三戒者，不得杀害含生以充滋味，当行慈惠以及昆虫。”
　　柳毛也给月明监院跪下来说：“祖师爷，我们又不是真道士，求你了，就让我们孝敬干爹一回吧。”
　　“既然不想做真道士，你们今天就还俗去吧！”月明监院说完拂袖而去。他踱着方步，一身仙风道骨，口诵《功课经》，“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头也不回地独自走了。
　　榆树没料到事情会这样，一屁股坐在河岸边。
　　钱儿和柳毛倒不以为然，还在月明监院的背后指手划脚挤眉瞪眼地出怪态。
　　钱儿回过身来，见干爹坐在地上发愁，便说：“干爹，愁啥？我们又不是没有地方去。我和柳毛哥早就不愿意当道士了，这里管得太宽，不如咱们回草龙泡，自己爱干啥干啥，谁都管不着。”
　　柳毛说：“谁说不是呢？在这儿都能把人憋死，我们干这个不行，干那个也不行，日本鬼子到处杀人，我们倒好，踩死一只蚂蚁都得面壁，这叫啥事呀？”
　　钱儿说：“就是嘛，这些牛鼻子老道就为了自己清静，还总管着别人，一天天指手划脚，总挑我们毛病，烦死人了。”
　　“可不是咋地，那天我们上钟鼓楼的大鼓上玩……”
　　柳毛的话还没有说完，榆树瞪着眼珠子一声怒吼：“有完没完了，都给我把嘴闭上。”
　　两个孩子倒是听话，马上把嘴闭得紧紧的。
　　其时，榆树对于这个道士的身份也早就烦透了。要说榆树，这些年想干啥干啥，怎么得劲怎么来，冷不丁要顺溜起来，也是别提多别扭了。再说，两个孩子总给他闯祸，弄得他焦头烂额，现又节外生枝，监院下了逐客令，自己该怎么办呢？如果出于自己的本心，干脆一走了之，带着两个孩子和猎狗回草龙泡，还和原来一样，瞅准了机会就干小鬼子一把，没机会就消消停停地打猎。可是站在抗联的角度一想，又觉得不妥。到明命寺来当道士是陈团长铺的路子。如果就这么走了，也许在陈团长的计划中就少了一枚重要的棋子。
　　榆树站起身来，拍打拍打屁股，说：“你们俩都把自己收拾利索点儿，我们回去。”
　　钱儿和柳毛一起问：“回哪去？”
　　“当然是明命寺！”榆树斩钉截铁地说。
　　“啊！还去当道士呀？”两个孩子一起惊呼。
　　“对！这个道士我们当定了。”榆树坚定地说。
　　钱儿说：“干爹，人家都往出撵咱们了，我们为啥非要赖在这里？”
　　柳毛说：“就是呀！干爹，咱们回草龙泡多好！”
　　榆树把两个孩子揽到一起，对他们说：“咱来当道士是抗联陈团长安排的，这是任务！”
　　两个半大小子都抬着脸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榆树。
　　榆树说：“今天的事干爹就不再责备你们了，如果监院还能收留我们，你们俩可不许再出乱子。现在你们两个都站到河边照照自己，看看你们自己都成啥样了，还能怪人家往出撵咱们吗？听话！都去把自己收拾好，我带着你们去向监院请罪。”
　　钱儿和柳毛走到河边，先把脸洗干净。榆树把自己里边的小褂脱下来给柳毛穿，因为柳毛的衣服湿得厉害。
　　柳毛说：“我是哥哥，扛冻，让钱儿穿吧！”
　　榆树乐了。他摇摇头说：“这儿俩孩子，淘起气来能气你肝疼。懂事的时候比谁家孩子都懂事！”
　　柳毛硬逼着钱儿把干爹脱下来的小褂穿上。两个孩子依旧端着帽兜，舍不得把鱼扔掉。
　　榆树说：“今天这是咋了，这么不听话？”
　　钱儿说：“干爹，不是我们不听话。你想啊，我们把鱼扔了，回去以后人家还是不要我们，这鱼不是白扔了吗？”
　　一句话说得榆树哭笑不得。
　　钱儿突然有了主意，他拉着柳毛来到河岸边，把鱼须篓提上岸，把鱼都倒进须篓里。然后把须篓口堵上，把须篓重新放进河里。
　　榆树带着钱儿和柳毛慢慢往山上走。
　　钱儿问柳毛：“当道士和吃鱼，你选哪一个？”
　　柳毛说：“当道士和吃鱼我都选。”
　　“为啥？”钱儿问。
　　“因为干爹当道士我就得当道士。”柳毛说，“可是，我又想让干爹吃上鱼。”
　　榆树的心让两个孩子给揉巴得跟软面团似的，啥脾气都没了。
　　今天在晨课上，榆树弄懂了道教中的一句名言。他学着月明监院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背诵，“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他想用早晨月明监院教会他的这句话来说服监院，把自己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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