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除了甬道给他的回应，四周毫无生气。梁凉越发没了底气，他开始一步一步不动声色的往后倒退，心里想着如果不能全身而退，谷里的前辈要几时才能发现失踪的三人，若是错过了时机，会不会造成整个计划的失败，到时候自己可就成了让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了。
　　梁凉连退了几个半步，在算得上毛骨悚然的寂静里，陡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这一声可让梁凉彻底炸了毛，全身血液倒流，一个趔趄就撞上了背后的山墙壁。嶙峋突出的石块正抵在肩胛骨上，一瞬间的刺痛让他好歹找回几分神智。
　　呼吸不定间又看到眼前突然蹦起一团幽暗明灭的蓝光，仿佛民间传说中有光无焰的尸魂之火。这团光好像感知到了梁凉的恐惧，正合想象的朝他面前缓缓荡来。梁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此时已经无路可退，看这团鬼火的规模不像有多大杀伤力。既然逃不走了，不如狠下心斗一场，也算拖延时间。
　　就在梁凉碰到腰间佩剑的当口，他眯起双眼想要锁定鬼火的位置，结果却看见不断靠近的鬼火后面竟隐隐出现一张人脸。还没来得及惊叫，这张人面的身体已经三步并两步逼近他身前。惊心动魄间，梁凉奇迹般的没有吓疯，反而抓住了脑海里的一线清明，辨认出了藏在恐怖背后的真实。
　　他觉得自己出来探查一番地形而已，阳寿恐怕已经减了五十年不止……哪里有什么强敌，原来差点让他吓破胆的人面是冷着一张死鱼脸的九师兄，蓝色光团也不是鬼火，而是方盏托在掌心里的一团火系诀法。
　　迟到的真相让梁凉破天荒的生出几丝愤怒，实在怪不得他大题小做。不明真相的人只是道听途说一些不痛不痒的传闻，只有他们这些每天跟血婴主的事情打交道，前能查阅百年前的血腥战事，后能预料百年后的哀鸿遍野，活在祸世魔王阴影下的人才能真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夙夜难寐，什么叫提心吊胆。没有活成诚惶诚恐的蝼蚁，已经是一众长辈在背后撑腰，一遍一遍的保证天下誓与冉遗共存亡的功劳。
　　眼看着禁锢一天天松动，血婴主不日就将重现人间，他还能陪着这人胆大包天的独闯禁地，这大概已经算得上盲目的信任和依赖了。可方盏呢？打趣胡闹总也没完，仿佛不看到他哭爹喊娘就收不住手，从来不管眼下的危险境况。
　　梁凉越想越气，心里的千言万语临到喉咙，却不知道该先骂哪一句，你你我我好一通，正好让方盏抢了先：
　　“叫魂呢？你还行不……不是，你要真怕的不行就先出去，有事我给你发信号。”
　　他调侃到一半，眼见着梁凉双目通红，不知道是愤怒、害怕还是委屈，剩下的半句怒骂实在说不出口，只好半道改口，补了句不咸不淡的安慰。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他，原本他是发现几人走到了一处突然开阔的地界，仔细打量一番好像是个洞室，大概也是人工凿出来的。他走到石壁边，想着探查一番，突然听到梁凉搭话，当时心里有疑惑，加上梁凉本来就是话多的主，说出来的话也不指望他回答，索性专心摸索起来。没料到梁凉又朝时矜搭话，彼时时矜正好也站在身侧，手抚在石壁上不知在感受什么，竟也没有回答梁凉的话。
　　方盏正准备替他嘲一句，时矜却突然一手搭上他的肩膀，稍稍使力示意他不要出声。方盏虽然表面上看着不加设防，其实正如梁凉所说，他不是不知道深浅就闷头往里闯的人。此时见时矜举止谨慎，料想应当是有蹊跷，便也凝神屏息。
　　果然，不出几息间，洞室里竟隐隐有了淅沥水声，像是什么东西从水里爬上岸，然后又是潮湿的脚掌走在路上的声音。那声音丝毫不加掩饰，仿佛不惧怕被人听见，也可能是那东西还没有察觉到领地里闯入了不速之客。
　　方盏正准备动手，遂风还没抽出，就听得梁凉一声气吞山河的呼啸，随即扑通一声，那东西似乎又跳回了水里，再也听不到声音。
　　现在他不过随便使了个手诀来照明，好让梁凉看清身周，刚想骂他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倒一副天大的委屈。虽说隐忍可怜的让方盏很想取笑一番，但他好歹唤自己一声九师兄，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太过分。
　　方盏从背后抽出一把箭矢，三个捆成一簇，箭羽朝上，另一手将淡蓝色的光团移到其上，制成三个简易的火把，塞给时矜一把，又伸手递给梁凉一把：
　　“你要是知道刚才放跑了什么，就没这心思跟我置气了。”
　　火把一起，几人已经能够看清周围的大概情形，梁凉环顾四周才发现他们早已不在什么甬道里。这里地势开阔，三个人而已，自然不会撞到一起，空气也相对流通，都是他太过紧张，才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换。心中猜测早已一泻千里，奔出了一个一发不可收拾的荒谬结论。
　　他根本听不下方盏的话，陷在自己的尴尬里不知如何是好。方盏见他多时不接火把，只好一把扔到他怀里，也不管他抱没抱住，转身去寻水声的源头。
　　方盏举着箭簇，沿着洞室四周的石壁走了一圈，别说水流了，连一滴水都没看到，方才那活物分明是上了岸的，如果他们没有听错，此刻地上的水迹应当还没有蒸发干净。方盏将蓝光对准地下，又靠着那一点光线弯腰寻找起来。梁凉看他神色认真，虽不知道在找什么，为了缓解气氛，还是跟着他一起找了起来。
　　两人低头找水的时候，时矜仍旧对着方才面对的石壁站着，眼神上下扫动，过一会就挪一块地方，某些地方还会伸出手摸索一番。
　　梁凉的心眼小的很，一次只能装下一件事，心里一好奇，瞬间就能忘了所有的不愉快。他找了一会，实在好奇方盏为什么揪着一堆乱石土坑不肯放，开口问道：
　　“九……九师兄，你找什么呢？”
　　“……找魂。”
　　方盏虽然诚心诚意回答了他，梁凉却以为他在置气，徒换来了一阵沉默。梁凉知道他这份心气一时半会是解不了了，只好转向时矜：
　　“许公子，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时矜背对着他，手指正贴在一块突出的石块上，闻言也不回头，竟将手中箭簇插进了石块里，随即腾出一双手在石壁上搜查：
　　“这里还有别的东西……有水源，石壁上留有烛座，以前应当是有谁在这里生活，只是这四周密闭无门，我猜……还有暗室。小友从来没有见过关于这处的记载吗？”
　　“不曾，那些个卷宗记得都是血婴如何如何凶残，最多再记个把习性，连他从哪来，所为何都是我从别的地方听来的。这里其实是禁地，谷里的人除了值守弟子还有长老们，从来不许弟子们随意涉足，连外面那汪潭的名字都很少有人知道。”
　　“这地方虽然昏暗无光，空气滞留，但由于毗邻潭水，气候潮湿，应当有许多蝇虫爬物生存才是，但我们方才一路进来，连一根蛛丝都没有碰到……只有一种解释，这里有活物出入，最可能的情况就是人，而且是最近几日的事。”
　　“不可能，外面每天都有负责值守的弟子，若是有人出入，肯定会被看到，长老们也一定会发现这里。”
　　梁凉不能认同时矜的论断，这处偶然被他们发现的山洞，入口隐蔽，若是真有人知道这里，那一定也是这人故意隐蔽的入口。
　　他从小在天婴谷长大，近年更是肩负起有关血婴的大部分事务，看过的卷宗没有一千也有九百，连他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可以说谷里的九成弟子都不会知道。在禁地做出这等寓意不明的举动，不得不让人怀疑此人动机。
　　然而天婴谷里禁令严明，外来的人必定要有文牒验明身份才能进谷；谷内的人则是常年生活在此，大多数人若是不选择游历，便会从出生到逝去一生都耗在谷里。
　　他们大多互相认识，朝夕相处，比起同门更像是亲人，虽平时为着一点资源明争暗斗，但涉及到门派甚至苍生安定的事，必是团结一心的。梁凉自然不愿意相信谷里有存有二心的人。
　　“早说过了，那些个老东西不知道有多少事瞒着你们。叫人来帮忙还要藏着掖着，生怕人家撞破了干的什么缺德事！”
　　方盏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时机，他可不信什么同门情深、忠孝节义的鬼话，比起牛鬼蛇神，他更愿意相信是人心作祟。他这一番话却提醒了梁凉：
　　“帮忙……对了，这次来了这么多的门派，说不定其中就有心怀不……”
　　“你是想说是扶涂的人？得了吧，连你们自己人都不知道这鬼地方，他一个刚来两天的能这么轻车熟路？再说他图什么，难不成来跟血婴主谈条件？”
　　“……”
　　“那你是什么意思？天婴谷有内奸？”
　　梁凉说不过他，心里对门派又有着一股没有缘由的情感依托，执着着不肯承认这事跟天婴谷有关，气愤间语气里便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讥诮。这种语气像极了方盏一贯的作风，让方盏一瞬间以为他在嘲讽自己，心里说不上好笑还是失望，反正世人大都关心则乱，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属于自己一边的什么存在吧。
　　这种舌根嚼起来其实也不是滋味，只是你以为跟你站在一边的同盟，他到底真的就属于你吗？
　　“我只是提醒你，对谁都不要放死了心，人心难测，不是吗？”
　　“那你呢，我就对你放死了心，你会害我吗？”
　　梁凉突然就跟中了邪似的，又或许是想拿他的话回击他，逮着他三言两语里的深意不肯放。即便时机不对，还是要追问这等说沉重沉重，说轻松也轻松的问题。
　　“……”
　　正在方盏无言以对间，忽听得时矜所在的地方传来一声石块移动的轰隆声。两人抬头一看，竟看见时矜面对的一块石壁缓缓向后打开一个一人宽的开口。
　　“果然有暗室！”
　　方盏率先赶到石壁前，二话不说就准备往里闯。时矜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他：
　　“七星北斗锁，里面不简单，跟着我。”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梁凉连忙收拾好心情，紧跟着进去。
　　不论是阴谋还是误会，总要亲眼看过才有资格去评判。方盏的一番话不无道理，但天婴谷就他的家，他不可能因为这一点捕风捉影的疑点就心生怀疑。
　　进门后，三人发现里面又是一个密闭的洞室，除了四周的石壁和壁上用来照明的灯座一无所有。只见时矜在墙上以指点触，上下左右大约点了七下，又是轰然一声，石壁再次打开。
　　“那个有猫腻的人就是你吧？还不承认，害得我误会我家娘娘！”
　　时矜一个激灵转头看他，额边隐隐似是有青筋勃动。他顿了半晌，大概贫瘠的话语实在不够他表达，直到方盏闪身窜过石门，他都没有想到合适的回答。梁凉从后面凑了上来：
　　“许公子不用惊讶，他就这样没正形，习惯就好。”
　　不出所料，进入石门后又是如出一辙的洞室。暗室连着暗室，时矜足足开了七道门，三人才终于见到不一样的场景。
　　最后一个石室里，除了比先前的石室都宽阔外，正对三人进来的石门对面竟是一条暗流。原来水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隔着七个暗室，为什么听起来犹在耳边？
　　方盏一马当先凑近了暗流，伸出一只手就要去探，时矜又是一把揪起他衣领，将他往后拖了一步，也不管他窝成一团差点坐倒在地上，随即自己在暗流边蹲下。
　　“喂！你可搞清楚了，谁才是凡人！”
　　“该搞清楚的人是你，修为最高，脑子啊……最不好使。”
　　梁凉在两人背后悄然出声，从方盏刚才突然叫他娘娘的时候，他就知道方盏在有意的缓和气氛，便也顺着他话头打起趣来。
　　“我给你脸了是吧？咱俩的账可还没算呢。”
　　“等你有命出去，多少都算得清……”
　　“得得得，最受不了你们这种自己败自己威风的，你能不能出去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能……”
　　“嘘！”
　　时矜突然止住两人的对话，站起身来倒退一步，眼睛盯着暗流正中，示意两人去看。
　　不出几时，原先平静无波的水面竟泛起一圈圈的波澜，起先只是一个小点，随即，以这个点为中心，水纹像气泡一般慢慢扩大直至消失，还没完全隐迹，后继的波纹又紧跟着追了上来。
　　突然，哗啦一声，水波的正中间冒出了一个光溜溜的东西。方盏眼疾手快，赶在那东西完全露出水面前，使了一个隐身诀，将三人笼罩其中。
　　下一秒，三人就看清那冒出水面的竟是一个脑袋，水光锃亮，头顶还有寥寥几撮毛发，因为沾水的原因，正服帖的躺平在头顶上。再往下看，这个脑袋上还有一对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只是……眼睛里并没有眼珠，空洞的眼眶却不妨碍他四处张望。
　　那目前还分不清是人是鬼的东西，只有头部伏在水面上，慢慢的向岸边靠近。在方盏几人看来，场面就好像一个还没烂透的骷髅飘了过来，十足诡异。及至岸边，他又谨慎的望了一圈，确定没人后，才从水里伸出了一双胳膊，那胳膊短小瘦弱，泛着几分死人的苍白，手掌只有方盏三分之一个大。
　　他借着胳膊的力，慢悠悠的从水里爬了出来，直到整个身体露出水面，方盏几人才看清，那竟是一个幼儿的身体，往大了算至多也只有三岁年纪。
　　血婴！
　　血婴主豢养的血婴……难道这处暗流正通着寒潭，可是寒潭的禁制还未破裂，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血婴仿佛被关久了出来透气的小孩子，从上了岸开始脸上就挂上了僵硬的笑容，一路蹦蹦跳跳，也不知想做什么。方盏与两人交换了眼神，具是不知所措，几人就靠着薄薄一层防护，站在当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这东西除了诡异点，也没多特别啊，若说可怕，甚至比不上战场上惨死的士兵。”
　　方盏正忙着腹诽心谤，突然就见那血婴竟蹦去了三人进来时的石门。他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这个门可以打开，先是上下摸索了一番，随即像捡到宝贝一般自顾自鼓起了掌，还伴随着一阵阵幼儿的痴笑。那嘶哑干涩的声线活像上锈的锁头，刺的方盏全身颤栗。
　　他还没来得及捂耳朵，就见血婴一只脚已经踏过了石门，分明是打算穿过去。方盏也顾不得隐藏身形，一挥手散掉了隐身诀，飞扑上前想去拦下血婴。谁知那怪物比方盏动作更快，甫一发现有其他人的存在，他立马回身飞奔出去，在离暗流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飞身跳入暗流，消失无踪。
　　“快！回去通知王权，让他把人都调去寒潭周围，还有这里的洞口，全部堵死！”
　　方盏快速的朝着梁凉喊了几句，转身就准备跟着他跳下去，突然又想起还有一个时矜，只好停了动作，平了一口气，
　　“你也一起出去，动作快，这里等不了了，只怕血婴主马上就要发现我们了，禁制也可能早就被破了……出去以后，看好方于木跟陆离，别让他们往前冲，我会想办法。”
　　方盏又呼了一口气，
　　“要是我没出来，告诉王权不用管我，他知道怎么做。”
　　他说完这一大串交代后事一样的言论，却不见两人中任何一个有动作，只好又朝梁凉吼了一句：
　　“还等什么！叫不来人，我唯你是问！快滚！”
　　不等梁凉回答，方盏便纵身跳入了暗流里。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能不能办好事，但他多一秒都等不了了。因为方才血婴下去的时候，他分明看到水里起了漩涡，想必正是进入大本营的通道，若是误了时机，便是跳下去也找不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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