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这声音突兀地一响，温唐羽便吃了一惊。他自诩耳力灵敏，却不知窗外人何时到了此处。苏小七垂手往旁边退了两步，灵道人叫了起来：“什么人敢收了道爷？”

　　窗外那人慢慢走了进来，身形瘦高，一身敝旧长衫空落落地罩着。

　　温唐羽怔了片刻道：“你是……秋儿的爷爷？”这无声无息的神秘人，赫然竟是听雪轩中的说书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道：“温少侠果然好记性，彭州一别，却记到如今。老朽江九言，多谢温少侠照拂秋儿。”

　　温唐羽道：“江前辈不必客气，秋儿还好罢？前几日在扬州城外遇到她，后来回扬州了不曾？”

　　江九言笑道：“小丫头便是到处惹事。”他笑容和蔼，目光却凛凛然令人生寒，厉声道：“扬州城外茶寮中对金弓门人下毒的，可是你苏小七？”

　　苏小七自江老人出声起，便站在一旁不语。这时见他问到自己，便上前行了个礼，态度甚为恭谨。灵道人听温唐羽讲述过茶寮之事，便大声道：“他这些时日都与我在一处，寸步不离，难道有个分身过去扬州下毒？你这老儿认错人了罢！”他平时处处与苏小七抬杠，这时反倒出言维护，温唐羽也不禁莞尔。

　　苏小七低声道：“当时确是小九在那茶寮中，我吩咐他通知我各路人马的动向，却不曾让他下毒。”温唐羽心中一动，看了他一眼，暗想你能派人追查到我们的行踪，扬州城外的莫小九倒也有一份功劳了。

　　江九言冷冷道：“你动用手中权柄，查人救人，我一概不论。我只问你一句：那毒当真不是你让小九下的？”

　　苏小七抬起眼，坚决地摇了摇头。

　　江九言呼出口气，神色和缓了许多：“不是便好。只是小九那孩子向来最听你的话，若不是你，难道是……”他蓦然住口，却皱起眉头，脸上更添忧虑。

　　灵道人见他二人犹如打哑谜一般，忍不住道：“江老儿，我瞧你俩这么熟，别也是郁离楼的人罢？”温唐羽心中早有此一问，便也注视着江九言。

　　江九言微微一笑，却不作声。苏小七脸上色变，瞪了灵道人一眼道：“你好好养伤罢，莫要多话，小心我给你喝副哑药下去。”

　　灵道人正要开口，江九言看着他笑道：“灵道人夜探崆峒秘洞，果然有胆识。也罢，我与你师父淮上真人曾有一面之缘，看在这等情分上，便出银子将你买下罢，也省得在这里受小七的气。”

　　他说到“夜探崆峒”时，灵道人早大声叫了起来“好啊，你偷听我们说话！”听到后头师父名讳，便闭了嘴，哼了两声转过头去。江九言果然取出一张银票来，不顾苏小七为难的神色，慢慢放到桌上。他转头笑道：“银两道士两讫，灵道人跟我走罢。”

　　灵道人冷笑道：“道士腿脚不便，你背着我走么？”

　　苏小七看着江九言，半晌踌躇道：“江……前辈，你执意要带走这道士，却是为了什么？”

　　江九言正色道：“灵道人，崆峒罗掌门之死，你是唯一见到凶手的人，如今武林大会在即，追查真凶，自然少不了你一份责任。”

　　灵道人哼了一声道：“罗远修死在游丝剑之下，谁拿着游丝剑，自然便是那凶手。郁离楼耳目遍天下，无所不知，哪里还用得着我？”

　　江九言道：“游丝剑本是天山派裘老人之物，据说几年前忽然丢失，流落江湖……”

　　温唐羽打断他道：“武当派有位弟子暗中查出，游丝剑在裘老人弟子韩紫林手中，此人窃剑下山，曾遭天山派追杀，后为白若虚收留在侧。”

　　灵道人喜道：“果然在那韩紫林手中，檀师弟好本事！如此说来，杀了罗远修的九成九便是那韩紫林了，说不定还是白若虚指使的！”

　　江九言面色不变，淡淡道：“纵然游丝剑在韩紫林手里，人也未必是他杀的。至于‘玉手书生’——如今他名动江湖，你出去说一句罗远修是白若虚杀的，可有人会信么？”

　　灵道人哼了一声道：“还不是有铁千萧在他背后撑腰！”

　　江九言微微一笑，岔开道：“灵道人，你不肯跟老朽走么？”

　　灵道人也笑道：“若是你找辆又大又软又舒服的马车来，备上些精致小食，上好伤药，道士也能勉勉强强地跟着你去了，如何？”

　　江九言笑道：“老朽这点银子都付给小七了，哪有钱再雇马车？既然道士不肯去，温少侠可否跟老朽走这一遭？”

　　温唐羽一直含笑看着二人，此刻不禁一愣。灵道人拊掌大笑道：“江老儿，你付这银子，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那两人相视而笑，温唐羽站起身来，也大笑道：“我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江前辈一番心意？走罢！”正要出门，忽然灵道人道：“温兄弟慢着！”他回过头去，灵道人看着他的双眼，慢慢道：“杀了崆峒罗掌门的人，也许便是杀了君老门主的人，纵然不是，也该有所牵连。你且放心。”

　　温唐羽心头一震，但见江九言微笑不语，若有所思。

　　***

　　二人出了雪渡巷，越走越宽，渐转大道。一路上行过不少人劲装怒马，长剑银枪，显然是为武林大会而来的江湖豪客。

　　城中武林人士济济，不乏识货之人，不时听到有人惊呼：“哎呀，那不是关外苍戎堡的胡老爷子吗，二十余年从未入关，竟然来洛阳了？”“铁盟主好大的面子，竟连云梦泽的两位宫主也请来了，看那几个侍女……啧啧，真是花容月貌。”“说到花容月貌，怎比得上江南花家的几位姑娘？个个能文能武，秀外慧中——昨日一进洛阳城，风吟客栈的门槛都被踏破了半边。老弟，咱们也去瞧瞧热闹？说不定被哪位小姐看上，那可真是艳福不浅哇！”

　　城内热闹非凡，江九言一袭旧袍，温唐羽也是普通游侠打扮，倒不引人注目。两人默默走了半个时辰，温唐羽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正踌躇间，江九言回过头来问道：“温少侠一直愁眉不展，却是为了何事？”

　　温唐羽笑道：“晚辈有一事不明。”他停下步子，正色道：“前辈对江湖中事知之甚详，又与苏小七熟识，不知前辈可是郁离楼中人？晚辈问得冒昧，还望江前辈恕罪。”

　　江九言道：“少侠有此一问，定然心中有一番计较。不错，老朽确实是郁离楼的人。”

　　温唐羽点点头，抬眼看长街上人潮漫漫，繁华缱绻，与自己却总像是隔了一层。洛阳的日色明亮灼目，仿佛万古洪荒，苍苍黄沙中只有这唯一的一缕热气，从头顶一直烧到脚心。他额上沁出冷汗，缓缓道：“江前辈，郁离楼的朱雀长老是什么样的人？”

　　江九言沉沉地朝他双眼看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周遭鼎沸的人声沉寂了下来，无数人悉悉索索地说着同一个名字：“铁盟主来了！”“铁盟主来了！”

　　江九言淡淡道：“铁盟主来了。”

　　温唐羽的背后卷起暗黄色的烟尘，马蹄声如骤雨如鼓点，竟似有数十人之多。他心中冷笑：“果然是北武林盟主，来趟洛阳前呼后拥，好大的威仪！”

　　忽然有人把他往街边拉了一把，那人笑着道：“小兄弟，往旁边来些，铁盟主那马可不是凡马，莫撞着了你。”温唐羽转过身，来时的路上飞尘如霭，却只得一人一骑，灰衣黑马，疾逾奔雷。

　　铁千萧纵马疾驰，一阵风似的过去了，温唐羽甚至看不清他的面貌。长街上复又喧闹起来，尘土味、汗味、青草味，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他怅怅往前走去。

　　江九言望着铁千萧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道：“温少侠方才问我什么？”

　　两人沿街行去，温唐羽轻声道：“江前辈有没有见过朱雀长老的真面目？”江九言道：“见过。”他顿了一顿，反问道：“温少侠对此人倒是颇有兴趣？”

　　温唐羽苦笑道：“晚辈曾向郁离楼买过消息，不料朱雀长老……却对晚辈下了‘失魂引’。”

　　江九言皱起眉头：“失魂引？他为什么要对你用失魂引？”

　　温唐羽摇了摇头：“他问了我几个问题——但是当下迷迷茫茫，却记不得问了什么。”

　　江九言沉默一阵，忽道：“你向郁离楼买了什么消息，可否告知老朽？”

　　温唐羽道：“当时杜盟主、雷堂主相继遇害，灵道人便带在下去找郁离楼，希望得知接下来凶手会找上什么人。朱雀长老给了两个名字：君有道、罗远修，这两人如今都死了。”

　　江九言点了点头，温唐羽又道：“灵道人还问了白若虚与韩紫林。”

　　江九言“哦”了一声，不经意道：“朱雀长老说了什么？”

　　温唐羽道：“他说白若虚不解武功。”

　　江九言隔了一会儿道：“白若虚不会武，这也算不得什么奇闻，江湖上知道的人没有八停也有七停了。”

　　两人此时已远离了闹市，转过一道弯，拐入小道。温唐羽叹道：“晚辈与朱雀长老素不相识，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对了，那日是苏小七带我们去的，朱雀长老之事，或许他也知晓一二。”

　　江九言断然道：“小七定然不会帮着他对你下毒。他与朱雀长老向来不睦……老朽曾受少侠大恩，此刻也不必瞒你。苏小七原是孤儿，后来被楼主收为螟蛉，与那朱雀长老并非一路人。除了郁离楼中事务，两人甚少往来。这次他救了灵道人，少侠理应信得过他。”

　　温唐羽微笑道：“江前辈见识明白。既是如此，郁离楼中与朱雀长老不睦的，只怕不只苏小七一个罢？”

　　江九言看着他，目光沉静渺远，叹了一声道：“他于我有恩，邀我加入郁离楼；也曾令我发誓，今生再不能与人动手，是是非非，又如何说得明白？”他往前两步，指着面前一座深宅笑道：“我带你来见的那人，或许能解开少侠心中的疑惑。”

　　**

　　凤栖庄。

　　温唐羽没料到他竟会带自己来此地，大为不解，江九言笑道：“这里正是五月十五武林大会的所在。少侠不必忧虑，此时庄内并无外人，庄主素来不喜热闹，武林人士一律住在外头客栈里。”

　　温唐羽道：“晚辈从未来过这凤栖庄，也不识得庄内之人……”

　　江九言笑道：“正是庄主要见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