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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张起灵回来后,吴邪估摸着胖子那家伙八成已经从斗里出来了,就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一声。胖子还躺在医院里半个身子动弹不得,却很兴奋地表示能动了就立刻过来看望兄弟。
谁知却听吴邪轻嗤了一声:“张族长忙得很,老子这几天连他影子都没见到,你要是过来我看得预约时间。”
胖子透过现象准确地抓到了本质,劝慰道:“着急啥,以后有的是时间温存,这个你就得学我家小柳,我忙的时候她——”
“嘟——”
吴邪面无表情挂断了电话。
张起灵回来不到一天,居然和他交代了一句要去办点事便不见人影了。
吴邪本来不想像个被丢在一边的小媳妇一样怨念,但才一重逢这人又故态重萌地失踪,这家伙向来话就少,闷了三年多更是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没多加解释就不见人了,留下他不明情况地继续等着,心里不由有点郁闷。
以致于他有点恍惚起来,心想这家伙是真的回来了吗?
这时身后有人催促他打麻将:“小吴!好了没有?三缺一就等你了!”
吴邪回过头应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过身就换了一副没事人一样的笑脸走了过去。
只是打麻将的过程中,眼神似是心神不定般有点散,有时要旁人提醒才意识到该自己出牌了。
结果就是连输七把。
吴邪抖了抖空瘪的钱包,只“当啷”一声掉出了两枚硬币。
他一脸肉疼的模样:“哎,没法玩了,你们也太狠了,到点了,我回去睡觉了啊。”
赢得最多的那人正在兴头上,相当舍不得:“这才几点?没钱不要紧,先欠着嘛!”
吴邪合起钱包,笑着摇了摇头:“真要睡了,就算能把今晚输的钱都赢回来我也不打了。”
那人对吴邪古代人一般的作息时间感到匪夷所思,以为他在找借口,但还没说什么,旁边一个和吴邪有几分相熟的店里的伙计就替吴邪说话道:“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睡,再让他打下去怕是在麻将桌上睡着了。”
那人觉得不可思议:“睡这么早,你真睡得着?”
吴邪已经站起身,闻言顿了顿,他看了眼窗外刚刚黑下来的天色,笑了一笑,说:“现在睡不着,晚了就更睡不着了。”
回到二楼临江的房间,吴邪洗漱后,习惯性地又点起一根睡前烟。
下了一整天的细雨已经停了,小镇上一盏又一盏的灯笼都在屋檐下断续亮了起来,夜色如渐染渐深的水墨浸润了山和水,以及整个小镇。
吴邪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看着窗外夜色中的古镇,慢慢地抽完了一支烟,然后关上窗,果真早早的就睡了下去。
只是这样春寒未散的雨后凉夜,适合睡觉,也更容易多梦。
…………
纷乱繁杂的梦境像一组毫无逻辑的电影剪辑,又好像瞬息万变的云海,在吴邪的脑海里不停地变幻和碰撞。每变幻一次,吴邪的头就疼上一分。
他像是被困在越陷越深的梦魇沼泽里,无力挣扎,无法挣脱。
而这一次,他忽然就梦到了那个场景——
用医院改成的老教学楼,不通风的地下室,锈迹斑斑的铁门,积灰甚重的木头架子,散乱的杂物和档案,而“他”拿着一个手电筒,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走进那个看起来仿佛是个陈旧仓库的档案室——吴邪清醒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个场景,然而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在梦里目睹这一幕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吴邪心一跳,旁观者般麻木的神经蓦地被触动。
梦里,在微微暗淡的手电光下,他看到积灰随着“他”的脚步而扬起,百来平米的档案室里堆满了杂物,而“他”环顾了一圈后,站立片刻,便径直走向了档案室尽头那几个装有几大摞文件的箱子。“他”的脚步很轻,不快,但毫无犹豫和踟蹰,仿佛一早就知道那里才有他想要寻找的东西。
吴邪看到“他”走到墙边,把手电筒放到一边的架子上照明,将旁边无关的四叠文件并排拼成一个正方形的凳子,又拿出一摞文件放到正前方当作桌子,然后坐下来,点起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拿过想要翻阅的文件放到前面的“文件桌”上慢慢地翻看着。
“他”琢磨完手中的文件,便用右手将看过的几页叠在手上,等到了一定厚度,就远远地放到一边,放得很端正。
看到这一刻,吴邪却蓦地生出几分烦躁和怒意,隐隐竟还有一丝想要逃离的恐惧,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但梦仍在继续。
梦境倏然一变,吴邪看到“自己”身处一个老式的宾馆房间里,站在一个书桌前,桌上放着几份从档案室里找出的文件,以及一张封条。“他”思忖了一会,便提起手中的毛笔,将笔尖蘸满墨汁。
吴邪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心里陡然生出了极度的抗拒——尽管心知肚明,他发现自己仍旧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切。明明现下就犹如附在木偶里的一缕魂魄,他却仿佛觉得手臂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绷紧,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然而不论意识怎么抗拒,身体依然不受控制,他仍旧如一个被禁锢在躯壳里的幽魂目睹着发生过的事实——他看到“自己”铺开白纸,挥墨自如,运笔流畅地写下了一张封条:
“一九九〇年七月六日,XX大学考古研究所封。”
移开笔,墨迹未干的字体无可抗拒地撞进眼中——那是十分好看的瘦金体,看得出来是模仿自某位常见的书法名家。
一笔一划,熟悉得就好像是某种张牙舞爪的嘲笑。
吴邪仿佛在这一刻夺过了身体的控制权,僵然立在那里,全身发冷。他猝然转头,却发现自己仍旧无法动弹,被迫注视着眼前的那张封条。
吴邪忽然觉得喘不过气,而仿佛趁人之危一般,纸上的字迹一瞬间猖狂地活了起来,浓墨扭曲腾起,好似冰冷的黑色长蛇紧缠而上——仿佛所有挥之不去的,宛如跗骨之蛆般的梦魇。
吴邪立刻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但那些扭曲的墨迹紧紧地缠上他的身体,而后迅速地把他拖下黑色的深渊。
森冷的恐惧终于从心底最深的角落翻涌而出,梦境再次颠倒和混乱,吴邪觉得自己像是从无尽的高空坠下去,又像是溺水般狠狠地沉落。他拼命地想要挣脱束缚,脑中剧痛,胸口却闷得像要炸开,窒息的感觉在冷热翻腾的煎熬里越来越强烈,几乎到达了顶点。
蓦地,一个声音穿入他梦里直刺心魂深处,唤他:“吴邪!”
吴邪一震,猛地惊醒过来。
剧烈的心悸和散乱的焦距里,眼前的人影好似幻觉,吴邪冷汗淋漓地喘息着,神色恍惚地微微睁大了眼:“小哥……?”
那个人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应了一声:“嗯。”
吴邪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勉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张起灵起身想要给他倒杯水,手却忽然被拉住,他回过头,看到吴邪低着头,低低地喘息着,气息未定,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手,手心冰凉。
张起灵顿了一下,又坐回他的床边,反握住了他的手。
仿佛是感受到他手心沉稳的力度,片刻后,吴邪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眼神终于恢复清明,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他似乎被自己紧抓着张起灵的举动弄得一愣,但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手指。
“你……”吴邪抬起头,才刚开口,却发现发声艰难,声音沙哑。静了一会,才又道:“大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起灵没有答话,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他。
吴邪疲惫地松了口气,脱力地往后靠坐在床上。
他转过头,看到窗外夜色未褪,屋檐下的祈福灯笼烛光微弱,应是烧得只剩残烛。这个时候正是他平日醒来的时间,而此刻脑子里撕扯般的疼痛还未消散,浑身都有种虚脱般的疲累。他用手抹了把脸,随后看了张起灵一眼,这是他回来后消失不见的这几天里他第一次见到他,便道:“你这个点在我房间做什么?别跟我说你太久没见我想我了,我会揍死你的。”
张起灵默不作声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淡淡道:“你去了秦岭。”
吴邪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他的话。沉默了一会,他似乎是笑了一笑,“原叔都告诉你了?”
张起灵没有应声。
吴邪点起支烟,抽了一口,“我要是没去,你现在还出不来。”
“你不该去。”
吴邪不说话,他低头看着指尖上那一点燃烧的微光,凝定了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下,道:“那我应该继续一无所知,等到发现自己不会老的时候,相信你们到时候编出来的一套谎言,然后继续天真无邪地成为一个赝品?”
张起灵也沉默下来。
默然相对了半晌,吴邪拿起烟盒和打火机,起身走到了窗边,推开竹木窗。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江风悄无声息地涌进,扑在人的面上有细细茫茫的凉意。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只剩下零星的几盏,倒映在江面上,在雨雾中晕开一片宛如旧时岁月般的微黄。
吴邪静静地站在窗前,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抽完了那支烟,想点上下一支,却被身后一只微凉的手止住了动作。
“戒了吧,对身体不好。”
吴邪微微一怔,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按住的手,黯淡的烛影里虽看不清晰,但他知道自己的食指和中指间已有因常常抽烟而被熏出的淡淡的黄,他摇了摇头,“我已经习惯了。”
他望着窗外的夜雨,说道:“就好像这几个月来,我早就习惯了每晚后半夜都做这些梦,然后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张起灵道:“你知道我今晚又做了什么梦么?”
张起灵站在他身后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吴邪。”
吴邪笑了一笑,仍是说道:“我梦见长沙那所我曾经找到过巴乃张家楼资料的研究所地下室。他90年曾经去过那里翻查资料,然后写下了封条封住了那个地下室。我曾经很疑惑为什么当年那个找资料的人和我相同的看资料的习惯,以及一模一样的字迹,原来是因为他植入我脑中的记忆不知不觉影响了我,以致于我慢慢变成了他的模仿者,这些都足够扰乱‘它’的注意力,从而消耗‘它’很大一部分精力。”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道:“当年你的家人同意这么做,也是不得已。”
吴邪不语。良久,他随手按灭手中的烟,平静地道:“我知道。其实我能够理解当年他们的决定,毕竟他们是为了救我的命,我也理解你们一直不肯让我知道真相的做法,换做几年前,我也许会怨恨他们不顾虑我的感受擅作决定,接受不了自己的命运被安排成一个‘仿冒品’和‘烟雾弹’,由此消沉或者偏激。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有些真相,也许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转过身,对他笑了一下:“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的真假三叔,也都因为这些事被迫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作为吴家的后人,又怎能一点都不为家族分担困难?”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我当年命悬一线,如果没有他给的那颗丹药,我早就死了,所以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他淡淡地笑着,语气平静,然而张起灵静静地看着他,却道:“你仍旧介怀。”
吴邪的笑容不由一滞。
沉默片刻,他垂下眼帘,重又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是啊,他仍旧介怀。
理解了,想通了,并不代表真的能够放下。否则他何必过年时也没有回家,何必每天梦醒后就再也没有睡意,何必在刚才那个梦境里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也许是刚从噩梦里醒来,也许面对的人是他,刚才既然没有伪装好,现在便也无需否认。
和解连环假扮吴三省、吴三省冒充陈皮阿四其实并不相同,他是在自己不知情也不自主的情况下被强制性地变成另一个人的模仿者。他不知道除了一些习惯和笔迹,如今的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地方是被潜移默化地演变成那个人的样子,而他甚至不知道,原本真正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
而每天晚上都梦到那个人经历过的事,他渐渐地开始觉得,这些是不是确实是他真实经历过的,却只是被自己忘了的记忆——这让他在每天夜里醒来的时候,都会想自己到底是谁。
这是他心底,真正挥之不去的梦魇。
吴邪闭了闭眼,转过身,再次点起了一支烟,不再言语。
雨气寒凉的夜里,他只穿了件单薄的T恤,立在窗前的背影是张起灵从未见过的瘦削。
张起灵想起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吴邪站在辰水边对他露出的那个淡淡的笑容,温暖却波澜不惊。他的眼神,不是从前清清朗朗的明澈,也没有曾经一往无前到让他无奈的固执,他曾有的那一点嘻嘻哈哈恣意怒骂的率性也消失不见,一天里大多数时候,沉默而内敛,冷静而莫测。
张起灵喉头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只是低唤了一声:“吴邪。”
吴邪沉默良久,才低低笑了一声,却是轻声重复道:“吴邪?”他的眼神落在远处空茫的黑暗中,也如夜色般空茫,嘴角却带着无知无觉的冷和嘲讽:“我到底是吴邪,还是齐羽?”
张起灵没有说话,忽然将他转过身一把抱进了怀里。
吴邪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怀中,身体一颤,闭了眼,直着脊背任他抱着,一言不发。
张起灵亦不言语,只是收紧了手臂,半晌,说道:“我说过,对我来说,你只是吴邪。”
静了一静,他低声说:“是我的吴邪。”
一贯淡淡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此刻低低地说在湿润微凉的空气里,一字一顿地说在耳边,恍惚他当年写在锁芯红纸上的字,坚定得犹如一生一世的誓言。
一瞬间有什么一时分辨不清的情绪,纷纷杂杂,仿佛带着一种势不可挡摧枯拉朽的力量潮水般猝涌上心头,心中似有什么被砰然冲击塌陷。吴邪一刹那攥住了他身侧的衣服,身体无法抑制地轻颤起来。
轰然没顶的思绪骤然击疼了胸口,一片纷茫里,吴邪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当年收复那些盘口的日子。
很多事情他已记不清,却仍旧牢牢得记得那件他当时怎么也无法搞定的事——几方势力冲突,事态急转直下,在连生命安全都受到了威胁的时刻,小花带着手下和一个易容师赶到他身边将他易容成了解连环的模样,他利用三叔的余威摆平了那些人,手上甚至间接地沾上了血,最后其实算不上解决矛盾,但至少能让他从这趟浑水中抽身而退。事后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大哭一场,眼里却没有眼泪。那个时候他就知道那张面具已经戴进了他的心里,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三爷——即使没有那个人的记忆影响,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吴邪。
而这一刻,耳边这一声低语像是裹挟着呼啸而来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击溃了那牢牢覆在心上的面具,所有的自我怀疑也忽然变得不值一提。
——也许三年多来的独自强撑,得知真相后的佯装淡然,都不过是在等这样的一个拥抱,一声肯定。
吴邪深深埋首在他的肩头,眼泪忽然间落了下来。
窗外雨还在下,夜雨和流水,还有穿过竹林的风,在这个夜里静得一丝声息也无。在这样的静谧里他仿佛能听见他心脏跳动的细微声响,一下一下有点闷的声音,好像白日里落雨时,雨滴打在铺满了竹叶的青瓦上。
那么轻,却那么的真实——不是幻觉,也不是他三年来无数求而不得的梦。
吴邪慢慢抬手回抱住他,逐渐收紧手臂,越收越紧,眼泪像是决了堤,涌了出来便再也止不住,转瞬打湿了张起灵的肩头。
张起灵怔了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少有的感到有些无措,只能紧紧地抱着他,抚着他的背,低头在他的耳边无意识地唤着他的名字:
吴邪,吴邪。
然而每一声都让吴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仿佛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不再强撑,不再伪装,不再茫然和惶然,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去找回最真实的自己。他像是忽然之间感到有无穷无尽的委屈,随着他一声又一声的低唤,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哄不住的孩子。哭得无声,却哭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而张起灵抱着反而越哭越凶的他,最后也沉默了下来,安静地紧抱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张起灵肩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的时候,吴邪才渐渐止住了眼泪。
他仍然埋头在张起灵的肩窝里,安静了许久,久到张起灵以为他已经睡了过去,伸手想要扶开他的头,肩膀却忽然被扣回,耳边只听得沙哑却恶狠狠的一句:“闷油瓶,你他娘的以后不准再离家出走!”
乍一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张起灵愣了一愣,片刻后,他抬起手轻抚了下他的头发,似是带了丝笑意,说:“好,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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