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巡查
清江城,杨府。
华阳县主在扬州为其母庆贺过寿辰便启程直往西南去,并未再绕道清江。不过途中却托人往杨瑞处递了封信。他只道是先前的生意有了进展,笑容满面地从小厮手中结果信封,展开一看,眉宇却猝然收紧。方看完第一页,便气得涨红了脸。
“岂有此理!”
妾室殷勤奉茶,未及防备被他猛然一甩袖,茶盏倏然倾翻。小妾顾不得身上狼藉一片,神色惊惶怦然跪地,白嫩的手背被滚烫的茶水一泼,顷刻通红起泡。她瑟缩地用衣袖遮掩,只听头顶怒喝一声“滚”,忙挣扎着爬起来退下,还不忘带走地上散落的杯盘。
闷头出门行至廊下,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同知李延,她匆忙一福身,快步离去。后者却驻足回望,目送那道倩影消失在转角,在心中将那湿透衣衫下饱满的胸口咂摸了个来回,才依依不舍地继续往前走。
“杨大人,您府里何时又收了人,当真是艳福不浅呐!”
关起门来,李延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正经,贼眉鼠眼,要不是还有那身皮撑着,将他丢到市井里辨认,恐怕街头的泼皮无赖还要比他眉清目秀几分。
杨瑞一抬眼,见到的便是李延吊儿郎当、坐没坐相地挂在扶手椅上,刚消下去的火气噌地一下烧上来。
“草包!”杨瑞怒目圆睁,伸手一指,骂道,“枉我平日对你信任栽培,你竟一事无成到如此地步!”
“区区一个梅羡之都搞不定,人死了不说,账本也落入他人之手。先前胆敢信誓旦旦保证,如今账本呢?吃到狗肚子里了?!”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脸面来见我!?”
李延吓得够呛,张皇失措地跪好:“账、账本?梅羡之明明跟我说他会销毁……他、他竟敢骗我?”
杨瑞见他一脸迷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满嘴污言秽语、风月艳俗,办的事还没腰上的裤头牢靠!要不是我的人手及时探听到账本的下落,只怕要被你这头蠢虫害死!”
“就你这样的泼皮无赖,怎配做官?早知当初,本官就该一气打出去。”
杨瑞看着他头上那顶买来的乌纱帽,悔恨交加,气得浑身发抖,越骂越难听。李延原本跪着受训,听到这里,骤然变了脸色,由惧转怒:“大人此言差矣。”
“您可别忘了,这些年要是没有我家源源不断给您送钱,您哪来的本事得到杨都督的青眼,又得以揽下清江知府这个肥差。”李延干脆站了起来,扯唇讥道,“这么多年,你我二人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大人现在才想起嫌弃我的出身,只怕晚了。您还是消消气,想想怎么办罢。”
杨瑞谩骂的话卡在嗓子眼,脸色白了白。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坐着等死吧!”杨瑞抓过手边没看完的信,劈头盖脸往李延脸上甩去,“如今账本落到景氏手中,就是他什么都不做,单凭这条消息,也足以把老子的财路断了。先是长公主一脉,往后还有得说!”
“景昭不过是个商贾,可您却不同,您背后可是杨家,他就算得了账本,也不敢告发。”李延抓住他话中的关键,“只要还没捅到朝廷那边,此事便有转圜之机。”他捡起地上散落的几张纸,凝神细看。
“那姓景的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得了账本,怀璧其罪,多得是人想收拾他,自然不足为虑。”杨瑞哼笑一声,转而沉声道,“我是怕资金一旦短缺,表兄那边无法交差……事情一旦败露,只怕他要断尾求生,弃我于不顾。”
“到那时,我才真正是山穷水尽、万劫不复。”
“大人的意思是……杨都督眼下还不知晓账本旁落之事?”
“正是。若被他察觉,恐怕遭殃的除了景昭,还有你我。”杨瑞眼中掠过一丝恐惧,“表兄做事向来果决,决不会留情。”
“既然如此,只要在杨都督知晓前把账本拿到手,不就得了?”李延仔细将最后一页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眼里竟露出自得之色,“只要解决了景昭这个大麻烦,诸事便迎刃而解。”
杨瑞见他神色怪异,眼风一扫:“你说得轻巧,此人虽身份清白,经历也查不出什么问题,城府却极深……来了这么久,竟毫发未伤,如今还得了账本——先前当真是小瞧他了。”
“便是他再不简单,如今也是无用了。”李延笑容愈发猖狂,喉头发出咕噜噜的闷笑。
杨瑞纳罕:“你有法子?”
他一掌把最后一页信纸拍在杨瑞胸膛,幽幽道:
“谋害皇后这个罪名,如何?”
杨瑞颤抖着双手拾起信纸,抬眼一扫,又不可置信地端详了好几遍,大骇:“庄、庄小姐……竟是当今皇后?!”
华阳背信在先,反复思忖过后,还是决议旁敲侧击提醒一番。密信末尾,她多添了一笔,嘱咐杨瑞好生照顾“庄小姐”。
杨瑞腿一软,想到旧日种种,不由瘫软在椅子上,险些滑落。
梅家的事还未料理清楚,竟又一并惹上了皇室和谢家?
这下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延眼看着杨瑞脸上的惊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与那张慈眉善目十分割裂的阴狠,就知道他心中已有了决定。
皇后不得圣心,在朝堂上风传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竟乔装打扮,独自随新科状元下江南,声名狼藉——看来此女遭陛下厌弃,是板上钉钉了。
若能除去谢皇后,再嫁祸到景昭头上。
一则,旧情人因爱生恨,再正常不过,景昭一死,账本自然到手。
二则,谢皇后若死在江南,便能为宫里那位表侄女让出位子,令他在杨家狠狠记上一功。
到时再旁敲侧击,向圣上那边透出点口风,天子又势必感念他为其分忧。——毕竟,以己度人,皇帝九五之尊,碍于谢家颜面日日守着厌恶的正宫皇后,其中滋味必定不好受。
此计可谓一石三鸟。至于谢家报复的风险,相比起来便不值一提了。
“事关重大,还需细细谋划。务必周全。”杨瑞沉声吩咐,“此事切勿叫第三人知晓,为免走漏风声,成事之前,你便留在府上,与我同进同出。”
李延虽不情愿,但也知道生死关头紧要,郑重应下。
*
七月雨季,江南的雨连绵不绝。灾后连日晴朗,不巧在皇帝下县巡视当晚,雨又轰然倒灌下来,冲垮了不久前才挖通的泥土路,莫说车轿,便是一人单骑通行都是奢望。皇帝一行人便在安平县令的安排下住进了县衙旁最好的客栈。
本来是暗中巡查,拜谒过几户农家,便知当地乡绅侵田之巨,几乎教全县农民都沦为佃农,刚牵马掉头要走,安平县令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声,冒出来堵住了去路,殷勤地要将他们往酒家引。适逢天降大雨,赵珩冷脸推拒了县令留宿县衙的邀约,进了客栈,以他商贾的身份,却不好再推拒,只得坐下来听他发了几句牢骚,探明来意,竟是向他求援。
这才知道,安平县的账目被洪水一冲,窟窿大得连梁绍带来的赈灾钱粮都堵不住,乡绅又不肯出力,县令夙夜忧叹,只得把目光放在了他这位心善阔绰的公子身上,这才趁他下乡逮住了他。
赵珩这才抬起眼皮正眼看他,其貌不扬,眼下青黑,愁容满面,略无血色,半夜出门不用遮面,尽可去扮坟里爬出的僵尸了。
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随口试探几句今日见闻,也不知这人是心性至纯还是病急乱投医,竟对着他大吐苦水,从乡绅横行到冤假错案,甚至某些官员的阴私,具毫不避讳地讲了一通。
竹影听着他口里的惨状,细节上与他探查到的一般无二,便知他的话大抵属实,初时不免再度心惊,知晓他是卖惨,也难免不忍,可听到后边,他倒开始担心这老头了。
安平县令是个举人,年纪轻轻便得了功名,后头几次春闱屡试不中,也就放弃了,在教谕的位子上熬到不惑之年,年近半百才讨得这么一个差事,任上两年,不是洪灾就是盗匪,老头一夜白头,年岁看着六十有余。
老头说到激动处,义愤填膺,从前任知县说到知府、巡抚,直至六部内阁,最后干脆指名道姓,把先帝和当今天子都拉出来骂了一通。
“贤弟走南闯北,见识想必比我老头多,在官府那里吃的苦头,恐怕也比我多多了……你说是吧?”
赵珩面不改色:“知县大人说得有理。不知您对新法有何见解?”
老头一愣,赵珩以为他被问住了,没料到他竟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
“此法虽名‘新’,倒不是新鲜事。譬如这几条……”
皇帝淡漠的眼眸掠过几分赞许。
竹影心中的担忧骤然消散了。
这下不用担心老头掉脑袋了——只怕新的乌纱帽太重,压得他头痛。
不知不觉,天色隐隐发白,只是乌云连片,沉得似乎随时能掉下来。
知县循着赵珩的目光往窗外看,试探道:“瞧着一会儿还有大雨,怕是来不及赶到府城,公子不妨多留一天,免得困在半道徒增危险。”
赵珩沉吟片刻,便点了头:“大人所言的确可圈可点,可否到府衙详议?”
他其实姿态甚高,以一介商贾身份面对县官来说,是万万不合适的。可老头似乎浑不在意,立刻站起身,精神竟比昨夜还要矍铄:“公子请。”
赵珩抬步跟上,经过竹影时吩咐几句,后者立马旋身从后门处,牵了马便往府城疾驰而去。
星夜,竹影满身泥泞,敲响了安平县衙的大门。
来不及清理脚下的泥土,他飞快跨过门槛,一个箭步走到榻上小憩的人身前。
急促的声音划破长夜:
“公子——小姐不见了!”
榻上之人骤然睁开眼,双目布满血丝,声音压抑着愠怒: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竹影心急如焚,喘着粗气,膝盖“砰”地一声撞向漆黑的石砖。
“属下日间赶至府中,叫人传话,下人却说小姐带着行装,昨日便随月溪县张大人起行,不知去向。属下往月溪沿路寻找,却听闻……”他霎时梗住,不敢再往后说。
皇帝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目光如有实质,如同锐利的刀锋剜着他的血肉。
竹影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道:
“属下听闻,月溪知县半途遭遇当地匪寇,不敌,金银细软俱被掳了去。”
上方传来一声极沉的声音:“……人呢?”
短短的两个字,竟叫他双腿一软,慌忙叩拜下去。
“属下已命人去探查,才回来报信。只是山路崎岖泥泞,眼下……还没有消息。”
皇帝徐徐抬眸,动作极缓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所以?”
竹影怔愣抬首,讷讷重复道:“所、所以?”
屋内光线昏暗,榻上之人神色阴鸷,语气寒凉至极:
“……还不快滚。”
下一瞬,竹影连滚带爬地直冲出府邸,吓得廊下老头大惊失色,连声高喊“刺客”。府邸忙乱了好一番,才重归寂静。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