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不生尘

　　转眼间冬去春来，不声不响间，院内花草生出嫩芽，陆蕴微也重焕生机，身体大好，天天跑去院子看那棵老海棠树。

　　一天见到老树枝丫发芽了，当即活蹦乱跳，说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林茂郁，结果一直等到嫩芽都变成绿叶了，林茂郁像是在官府生了根，一次也没有回来。

　　自从陆蕴微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了，林茂郁再度投入官场宦海，杨繁说他官瘾越来越大了，比之年前可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回酒席上，林茂郁恭维兵部李侍郎的话说了一箩筐，离席后杨繁与林茂郁私下相处，没忍不住干哕几声：“春棠，还得是你，对着那老头能说出那么肉麻的话。”

　　林茂郁说：“李大人爱听。”

　　“他爱听，但嘴长在你身上，你也没必要说吧！”

　　“不跟他打好关系，折子怎么递上去？”

　　“你听听你说的那些话吧，什么‘大人似云间鸿鹄，我等与大人同席，如坐春风’，真够瘆人的！”杨繁夸张地摸了摸胳膊上的一层鸡皮疙瘩，板着指头数道，“前些天赴了傅大人的酒席，又跟张大人诗文唱和，今天是奉承李侍郎，明天呢？该不会要去攀薛大人的关系吧。”

　　林茂郁点头。

　　杨繁一个跳步站到林茂郁面前，挡住他的路，瞪大了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纳闷道，“虽然看着瘦了点，但模样分明还还跟之前一样啊。”

　　“简之，你说什么胡话呢。”林茂郁推开杨繁。

　　杨繁不觉得自己说胡话，反而觉得林茂郁是脑子有了问题：“春棠，你这官瘾也真够吓人的，搞得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以前可不这样。”

　　“你年前不就说我官瘾大么。”

　　“不一样，不一样，”杨繁摇头，“年前你好歹还只是想补兵部的空缺，现在好像光想着一步登天，跟疯了差不多。”

　　“是么……”林茂郁不以为然。

　　近来他一门心思扑在晋升上，可谓绞尽脑汁。

　　然而在京城，群英荟萃，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想在此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林茂郁曾在朝堂上观察列位公卿，剔除那些芝麻小官，除去袭爵和皇族，只看前面那些还算有点权势地位的，林茂郁很快就意识到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那些人里最年轻的也已年近四十，而年老的，上不封顶，须发花白者比比皆是。

　　同时，乌压压一片文武百官里，须发花白的芝麻小官也数不胜数，其中包括林茂郁的两位兄长，在官场经营多年，也不过了了。

　　职位的晋升需要循序渐进，有时需要一定的机缘巧合，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宦海沉浮，但林茂郁没法等那么久，他很急，急到此前还夸他积极上进的林老爷都说他操之过急。

　　但这是他最后的办法了，即便希望渺茫到不能再渺茫了，他还是要做，万一呢，万一呢？虽然谁都知道这不可能。

　　林茂郁脚不点地地忙着一步登天，陆蕴微托腮看着书房外郁郁葱葱的海棠树，心中茫然，再度悄悄溜出府，去书坊翻话本子，与宋逸游碰面。

　　两人还像年前一样，一块抄书，一块读书。春色满园，杏花探入窗内，两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大好春光不可辜负，踏青郊游，去完西边的杏花林去东边的桃林，然后再上山看樱花。

　　漫山遍野一片绚烂，两人花间嬉戏，最初上山时还好，走到一半，宋逸游渐近走不动了，累得直不起腰，双眼无神了，身上那股精明劲儿也散了。

　　宋逸游靠在陆蕴微身上歇息，赖在她肩头，气喘吁吁：“真是的，小瞧你了，长得白净可怜，爬山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嘿嘿。”陆蕴微笑得颇为得意，毕竟她这两条腿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了呢，京城这座小小山头，自然不在话下。

　　宋逸游走走停停，扶着腰往山顶看，山高不见顶，忍不住叹气：“我大哥说山顶风景可好了，能看见远处庄子上一片梨花雪白，纷纷若雪，我说我要爬到顶看，他说我走不上去，我还不信，唉……蕴微，我看我是爬不到顶了。”

　　陆蕴微则说只是看着山高，其实往返最多不过两个时辰。

　　“我爬不动了。”宋逸游唉声叹气。

　　“那我拉你上去！”陆蕴微走到前面，两只胳膊朝后伸，拉住宋逸游的两只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

　　两人走得很慢，一路春风拂面，蜂蝶成群，陆蕴微恍恍惚惚中，想起了海一线。

　　似乎很久以前，她也爬不动山，望着一山更比一山高，望而生惧，海一线便也曾这般拉着她往上山走，她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就这么走过了。

　　而现在她好像成了海一线，宋逸游则成了过去爬不动山的她。

　　她回过头去，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不禁笑眯眯的，突发奇想，想试试能不能将宋逸游扛在肩头或者是背在身后，毕竟此前她赖皮不愿继续走路，海一线就用这一招对付她。

　　但很遗憾，最后种种尝试以两人摔倒在地龇牙咧嘴而告一段落。宋逸游说她宁愿强撑着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也不想被陆蕴微背着，摔跤摔下山崖去。

　　两人玩笑打闹，最终爬上山顶，回望山脚，整个京城如一副锦绣画卷在脚下绵延，桃红柳绿，草长莺飞。

　　宋逸游兴致勃勃，来回扫视山脚下那一堆码得整整齐齐方块大小的宅院，看看哪一栋是她家。

　　陆蕴微也跟着找，当真找到了自己家——陆府，四四方方一栋，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区域。

　　陆蕴微随即垂下眼帘，目光一跳，挪走了。
　　只剩一栋空房子罢了，算不得家。

　　陆蕴微又转向北面，极目远眺，宋逸游问她北边有什么好看的，她说没什么。

　　其实有什么，海一线的村落就在京城北边，但那口黄泥茅草屋在很远的地方，她目力所不能及。

　　陆蕴微和宋逸游在山上吹了一会儿风，找了好久才找到宋逸游大哥说得梨花似雪，分明只有小小一片，稀稀拉拉的，没什么好看的。

　　宋逸游抱着胳膊冷笑一声：“想必是大哥以为我爬不上山顶，故意吹嘘罢了。”

　　两人在山顶吹了一阵风，渐渐冷了，就互相搀着下山了，走到山脚下，坐进马车，宋逸游长舒一口气，这一趟算是把她给累坏了，但仍旧兴致勃勃，询问陆蕴微从京城到西北，一路上的山都是什么样子的？风景何如？

　　陆蕴微认真回忆，一一说了，宋逸游又一次感慨说羡慕陆蕴微，陆蕴微便玩笑说：“那好，叫你的马车掉头，咱们两个偷偷走，我带你去爬更高的山！”

　　宋逸游眼睛亮闪闪的，满怀期望与渴望，有那么一瞬的犹豫，好像马上就要答应了，但最后，她只是笑着推了陆蕴微一把：“我才不呢！”
　　她在京城拥有的、得到的一切，足以填补不能走遍万水千山的梦想与遗憾。她很擅长权衡利弊，总是知道该抓住些什么，该放弃些什么。

　　而陆蕴微的世界总是混沌一团，好像什么都抓住了，但又好像什么都从手心溜走了，搞得她了迷乱不堪。

　　两人在分岔路口告别，之后连着好几天，陆蕴微都没再见到宋逸游。

　　陆蕴微猜宋逸游肯定是两条腿酸得下不了床了，毕竟当初她爬完山就是这样。

　　见不到宋逸游，再加上连着下了好几天的春雨，陆蕴微只好泡在书房，看书消磨时光。

　　雨水连绵不绝，陆蕴微忧心院里海棠还能不能开花，撑着伞去看，讶然发现海棠长出了不少花苞。

　　恰逢林老爷将林茂郁从官署叫回来了，陆蕴微趁机指给林茂郁看，林茂郁只匆匆一瞥，抱住她，在她身上放松呼吸，松弛了片刻，接着就带着一身的酒气往外走。

　　陆蕴微忙拦住他，问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他只是笑笑，说让她放心。

　　“茂郁……”陆蕴微低声道，“别这样了。”

　　她自是猜得出他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怎么了？”林茂郁带着笑，大概是官场里周旋久了，假笑惯了，无端的轻佻油滑。

　　“你……”陆蕴微拉过他的手，“你歇一歇吧，你这个样子……”
　　她低头小声说：“都不太像你了，再这么下去，你……”

　　她说不出指责的话，毕竟她比谁都清楚林茂郁现在这般是为了什么。

　　“迢迢儿，我没变，别多想，”林茂郁摸摸她的脑袋，“交给我就好了，都交给我。”

　　林茂郁最后又抱下陆蕴微，本想吻她，但想起一身酒气，便作罢了。

　　他最后也没在院里逗留多久，带着沾了泥点的衣角，行色匆匆，经过满是花苞的海棠，走进朦胧细雨中，赴下一场宴席。

　　林茂郁这次回家是因为林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叫他回来，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林老爷说他近来贪功冒进，好大喜功，正路不走，净学会些虚溜拍马阿谀奉承的功夫，将礼义廉耻都扔一边，全然不顾了。林茂郁别过脸去，不着痕迹地攥紧了双手。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呢？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陆蕴微举着伞在海棠树底下愣愣发怔，盯着院墙的拐角，心中仓惶，方才林茂郁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此。

　　雨水又缠绵数日，直到所有人和事都变得潮湿阴郁，才淅淅沥沥地停歇。

　　终于晴光大放，独属于春天的柔和阳光与盛大而温和的东风一齐登场。

　　陆蕴微站在院子里，能看到远处五彩斑斓的纸鸢，一只又一只，分散在天空的各个角落，起伏飘荡，而天空，被四四方方的院墙框了起来。

　　陆蕴微算了算日子，宋逸游的两条腿应该能走路了，于是就又溜去了书坊。

　　果不其然，又碰上了宋逸游。宋逸游坐在窗边闷头抄书，听得声音，抬眼见是陆蕴微，眼神略一闪烁，还是冲她笑了。

　　陆蕴微热情地迎了上去，问宋逸游腿怎么样了，笑嘻嘻问她是不是好几天下不来床，宋逸游作势要拧她：“好你个陆蕴微，明知道会腿疼，还硬拉着我往上爬！”

　　“非凌绝顶，不见奇观嘛。”陆蕴微拉开椅子，在宋逸游身边坐下，也抄起书来。

　　雨后初晴，天异常的蓝，丝丝缕缕的云飘在空中，风拂过庭院，吹落那些未曾被雨打落的杏花花瓣，粉白色的花瓣就这么顺着春风，落入窗内，掉进砚台里，掉进纸页间。

　　陆蕴微不断地从砚台里捞花瓣，捞得指尖一片墨渍，宋逸游看不下去，夺过她的手来，从怀里掏出手帕，细细擦了。

　　陆蕴微嘿嘿傻笑：“你这可是条素色手帕。”

　　宋逸游看了她一眼，罕见地没说什么，又垂下眼帘，继续擦她的手。

　　陆蕴微惊奇地发现宋逸游这人，睁着眼睛时眼冒精光，垂下眼帘半睁半眯时，反倒一脸悲悯之态。

　　她把这个惊人地发现告诉了宋逸游，宋逸游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淡淡扫了她一眼。

　　陆蕴微被这一眼扫地心惊肉跳，莫名觉得宋逸游抬眼看自己时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又纳罕她今天话格外少，不怎对劲儿。

　　“逸游？”她小心翼翼唤她。

　　“嗯？怎么了？”

　　“你怎么了吗？”

　　“我？什么怎么了？”宋逸游收了手帕，眨眨眼，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那副神采烨然的机敏姿态。

　　两人照旧抄书，当日恰好抄完一卷大部头，整理了全部手稿，去书坊掌柜那儿结账，各自领了一大笔丰厚报酬。

　　沉甸甸的银钱踹进兜里，步伐都沉重了许多，走到分叉路口，陆蕴微照旧挥手告别，转身欲走，却忽然被拉住了手腕。

　　她转过头，宋逸游凝望着她，眼底又一次浮现出影影绰绰的怜悯与不忍。

　　“蕴微……”宋逸游神情闪烁，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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