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雨迢

　　跟玄尘吃过了午饭，陆雨迢信步来到两仪殿。

　　自长长石阶看过去，眼前木制建筑依岩壁而建，几乎是镶嵌在山体之中，而殿外即是深深谷壑，奇险独绝。

　　殿前，一块青石悬挑而出，上承青天，下临深渊，殊为特异。其状如龙首，顶部雕镂为香炉，中有青烟袅袅。

　　她正倚在石栏，远望峡谷之间的瀑布，忽听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她已是听熟了。转过头，她笑吟吟招呼道：“清回，来啦。”

　　来人身形挺拔，举止沉静，行走间，青袍被山风拂动，明秀如芝兰玉树一般。

　　陆雨迢：……

　　她忽然头疼似的，揉了揉太阳穴。

　　清回已行至她身前，微微挑眉，看她先是表情皱巴巴的，随后又用力甩了甩头。

　　“这是怎么了？”他口角含笑，很感兴趣似的问道。

　　……更像了。

　　这像话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暗自咬牙，努力不去想那些，将话题转到了别处。

　　“你可会点穴功夫？”

　　清回与她并肩而行，闻言笑道：“于此道并无涉猎，仅仅有些粗浅的了解罢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处岩洞。

　　此处古树参天，林木幽深，仿佛比别处更静谧许多。边上一块大石，刻有“凌虚岩”三字，龙飞凤舞，气势非凡。

　　清回见她注目于大石之上，道：“此处虽是人迹罕至，却是门中一处圣地。创派祖师张真人，相传便是于此感悟天地之机，创出以柔克刚的武当太极拳。”

　　提到武功，她起了兴趣，连忙问道：“太极拳也像太极剑一样，只传门内弟子么？”

　　清回微笑道：“正是。张真人平生绝学，便在这‘太极’二字。阴阳相生，刚柔相济，亦是本门弟子所遵循的武道。”

　　他看向陆雨迢，郑重道：“天下诸般武学，各有其精妙之处。练至巅峰，皆能克敌制胜，无往不利。此两种武学固然精妙，却也不是什么无敌之术。之所以门内如此珍重传承，大半是为了将张真人的武道延续下去。”

　　原来如此。

　　她笑嘻嘻道：“这位首徒，怎么还替张真人谦虚上了？太极剑我见你使过，是一套厉害极了的剑法。从前只见过以力破力，这还是头一次见祸水东引的法子，真是奇思妙想。”

　　清回无奈一笑，知道她说的“祸水东引”，指的是太极剑中的“粘”字诀。

　　剑身与对手武器紧紧相随，劲气附着其上，将对方力道引导至别处。

　　他笑着摇摇头，道：“这位武学天才，太极剑精义已被你学去，又来说什么首徒，白白取笑在下。”

　　他昨日尚且惊异于陆雨迢进境之速，以致心境动摇；今日却已心如明镜，不起涟漪。甚至，还能以此玩笑。

　　陆雨迢咧嘴一笑，不答话了。

　　恰逢山间风起，由远而近，风声萧萧肃肃，如同骤雨忽至。木叶摇动，群山应和，空灵到几近凄清之境。

　　她身上宽大灰袍被山风吹得猎猎而响，带着凉意的大风自岩洞吹拂而过，不留痕迹。

　　适才，两人恰好提到太极剑意，她心中本是漫不经心地琢磨着，直到山风涌动，恍然间若有所悟。

　　剑刃有形，劲气无形。无形之物须得依附于有形之物，因而，一旦扰乱了对方剑刃所向，那么其携带的力道也必然随之偏转。

　　这便是太极剑的原理了，她昨日已然知晓。

　　这道理说来简单，实则极难掌握。实战之中，对方兵刃来势汹汹，要极为冷静地迅速跟上对方的动作，转瞬之间判断如何借力引导，手眼都要精准到毫微之处。

　　那么——

　　若是这种无形之物，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实物呢？

　　无可招架，无从引导。如同风过一般，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

　　她想得出神，久久望着远方层叠山峦。

　　清回也并不打扰，静静站在一旁。

　　良久，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总觉得那点灵感仿佛近在眼前，却又飘飘忽忽，怎么也抓不住。

　　她气得敲了敲头，索性不想了，转向清回问道：“接下来去哪？”

　　他微笑着指了指山谷。

　　哎？

　　陆雨迢好奇地从山路边上探身向下看去。只见两山之间，一泓碧水泛着粼粼波光，两侧皆是悬崖峭壁，深灰怪石嶙峋凸起，衬得这一汪潭水更加静美。

　　从山上望下去，水色如翡翠，异常浓绿。

　　她看着有趣，心念一转，有了个主意。

　　估算了一下距离，她自崖边一蹬，果断地飞身而下。

　　电光石火之间，清回只来得及瞥见她下坠的残影。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一颗心蓦然紧缩，几乎停跳。

　　她动作太快，他的手徒劳地悬在半空，没能拉住任何东西。

　　半空中，一道人影如同灰鹤一般轻盈落下。她不再像方才那样急坠，而是舒展身体，减缓自己下落的速度。仿佛连山风都在托举着，只见她在崖壁上轻飘飘借力，下坠的速度便又延缓了一些。

　　无论如何，这片崖壁仍是太过陡峭了。石壁直直地插入地下，犹如刀刃，几乎无可借力之处。

　　他极为担忧，又不得不噤声，只怕发出声响叫她分神。

　　那灰影离地面越来越近，然而，却仍在不断下坠着。照这样估算，她只怕要直直跌向岩地，粉身……碎骨。

　　他手心满是湿滑汗水，不由得攥紧了衣摆。

　　这古灵精怪的少年天才，今日便要在此陨落了吗？

　　他心中痛极，此前从未经历过的、难以形容的忧惧袭上心头，让他心神恍惚，只能愣怔着看她一寸寸下落。那道身影离地面的距离，仿佛是他一颗心与世间所有苦楚的距离——

　　她坠落之际，便是他的心脏鲜血淋漓地刺入一切痛苦之时。

　　额头也沁出汗珠，山风一吹，一片冰凉。

　　茫茫然间，一个疑问自脑海深处，如气泡般浮现。

　　……不过短短一日相处，何以挂念至此？

　　是惋惜？是同情？抑或是痛心？

　　他没有答案。

　　眼中灰影如同折翼的飞鸟，已然奔向既定的结局。

　　他无法躲避，无法合上眼睛，只能等待那刺目的终局姗姗来临。

　　谁知——

　　她的身影已成了一个灰点，眼看要落地，却忽然鹞子翻身一般，在半空中敏捷地调整身形，随即行云流水地在岩壁上一蹬，如同离弦之箭，疾速向前方扑去。

　　下降的势头全都转为向前的冲力，她这一跃便蹿出十余丈远，足尖在水面上一点，旋身落在水潭中心的大石上。

　　清回见她平安无事，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兔起鹘落间，她脱困的过程虽然尽数映入眼中，却仍是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他叹息一声，自一旁缓坡分了数次跃下，来到潭边，默默看向她。

　　陆雨迢见他眼中仿佛流露出些许责备，不明所以，于是只得意地朝他扬扬下巴，笑嘻嘻道：“如何？”

　　清回见她对自己的担忧一无所知，兀自没心没肺地笑着，不觉收紧了五指，心头涌上一股火气。

　　他自问不是什么圣人，与门中上下都能交好，只因他愿意友善待人、清心克己。

　　然而，往日平和的心境，却总是被眼前人打破。一颗心被她频频牵动，跟着她忽上忽下。

　　深吸一口气，他勉强平复了心绪，尽量平静地规劝道：“陆姑娘，此举着实危险，往后还是不要再做了。”

　　陆雨迢自大石上跃起，点水掠向岸边，碧绿潭水微微泛起涟漪。她在清回边上站定了，疑惑道：“哪里危险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她想了想，笑吟吟道：“你在崖上看着很凶险，是么？我从小就这么玩，不会有事的。”

　　清回见她满不在乎地说完，便蹲下来撩水玩，完全没当回事，只觉得一股无名的烦躁直冲头顶，简直想捉了她手心打板子。

　　他忽然回过神，心中暗暗惊诧。

　　哪怕是作为大师兄，师弟做错事时，他也能温和地教导他们，叫他们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再依门规施以责罚，决不会有所偏颇，更遑论勾起怒气。

　　而她既不是他的师弟，也非武当中人，他又有何立场这般规劝、惩戒？

　　又为何会如此在意，以至于险些失态？

　　他微微蹙眉，无意识地抚向腰间佩剑。剑柄触手温润，自他习武以来，佩剑从不离身，是多年来最熟悉之物，每每都能让他平静下来。

　　心中千回百转，却忽听她一面撩水，一面转过头嘿嘿笑道：“清回，我刚看了一本点穴的书，你配合我试试招，怎么样？”

　　清回：……

　　他面露犹豫，想了想，还是并未直接拒绝，而是温声道：“人体诸般穴位，皆隐在肌肤之下。对敌之时，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然而，平日练习，最好还是寻一位姑娘家，这样无论是认穴还是打穴，都要便利些。”

　　陆雨迢听他说了罗里吧嗦一大堆，只听出两个字——“不行”。

　　岂有此理。

　　这人明明刚答应她，什么“守望相助”，什么“愿尽绵薄之力”……

　　说得好听，真要他帮忙，就开始说这些虚头巴脑的。

　　她眼珠一转，忽然站起身，看着他认真问道：“这里为什么叫白龙潭啊？”

　　清回方才刚目睹她转危为安，只觉得自己也似死里逃生一般；而后又默默思索着突如其来的陌生心绪，更是不由得出神。

　　此刻听她这样问，又注视着那双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忽然有种不真实之感。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尽管心神不宁，但他熟知此间典故，仍是很快答道：“传说此地灵气内蕴，有白龙居住。每到深夜，即便是晴朗天气，亦可听到潇潇雨声，人称龙潭夜雨。道家所供奉的真武大帝，便与之……”

　　他向她介绍着门中传说掌故，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眸映着山光水色，极为清亮灵动，不由得微微晃神。

　　一个不防，肩头穴道骤然被人点中。

　　真气自她的指尖冲击在肩井穴处，他整个上身皆是动弹不得。要紧的大穴被人以真气封住，凭他目前的修为，若要解穴，只怕至少要半个时辰。

　　忽然被她出手制住，清回面露无奈，道：“陆姑娘，这是做什么？”

　　陆雨迢推了他靠坐在一旁岩壁上，笑嘻嘻道：“自然是有所图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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