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又到了伴读们返回宫中的时候，姜雪宁入宫后没有回仰止斋，而是直接去了鸣凤宫。
　　沈芷衣此时正烦闷的不行，她因为为燕临求情，被太后禁足了，今日虽是禁足的最后一日，但这两日她出不去，而姜雪宁又不来寻她，心中自是烦闷不已。
　　沈芷衣看着镜中自己发髻上插着的簪子，没来由的耍起了脾气，一把扯下摔在地上，“红配绿，亏你们也想得出来，我这殿里就没半个顶用的人吗！”
　　旁边的几个宫女纷纷跪下，噤若寒蝉，自从宫中来了伴读后，公主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发脾气了，宫女们也渐渐放下心来，没想到这两日公主又回到了从前阴晴不定的样子。
　　“这是谁惹我们的小公主生气了？我这刚休沐回来，殿下就发这么大的火，吓得我都要逃回家了。”姜雪宁笑意盈盈的走了进来，面上带着揶揄。
　　听到这声音，沈芷衣脸上顿时扬起明媚的笑容，但是一想到她才来看自己，沈芷衣鼓起了双颊不满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休沐几日怕是早把我忘了吧。”
　　姜雪宁扬眉笑了笑，举起手上的东西，哄道：“殿下怎么说这么寒心的话，我在外面给你带了好吃的好玩的回来，这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殿下。”
　　“皮影？！我最喜欢了！”沈芷衣先叫其他人离开，拉着姜雪宁去床边坐下，开心的玩起了皮影。
　　姜雪宁静静的看着，只觉着她见过的这么多人里，只有公主殿下的悲伤欢乐都是真切的，是她能看得到摸得着的，这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是最难得的。她发现公主殿下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一些小东西就能令她开心许久，那日薛姝送了皮影后，公主那爱不释手的样子，她便暗暗记下了，姜雪宁剥了一颗酥糖递到公主唇边。
　　沈芷衣扭头看着一旁眉眼弯弯的望着她的姜雪宁，没来由的红了脸，接着低头吃下了那颗酥糖，霎那间红唇不经意的轻滑过手指。
　　那柔软温热的触感令姜雪宁愣了愣，忙收回手指，问道：“好吃吗？”
　　“好吃！宁宁你今晚就在我这里睡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姜雪宁打了个激灵。
　　“这…这不…不好吧……”
　　沈芷衣眼帘低垂下去，手上的皮影放进了盒子，有些丧气惆怅模样，低低道：“我想找个人说话。”
　　这时姜雪宁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吃软不吃硬的。公主那可怜样望着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知道公主为何会被禁足，也知道她从小同燕临要好。
　　“好。”
　　长公主的寝宫，自是要多奢华有多奢华，沈芷衣好不容易将忸怩的姜雪宁拉上床。姜雪宁穿着公主的寝衣僵硬地躺着，她感觉自己已被公主的气味包围了。公主将宫人遣散出去，光着脚爬上了床来到她身边一同躺下。
　　深宫里一片静寂，只有外头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了进来，姜雪宁有些恍惚，前世种种忽得浮现在她脑海中，她害怕了，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姜雪宁翻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目光，望着沈芷衣：“殿下，上次玉如意的案子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我家里人说我这人从小不识天高地厚，不适合待在宫里，殿下是否能够下令逐我出去？”
　　沈芷衣愣住了，一股怒意却从心底浮了上来，她本想说“我待你这般好，你怎敢想着离开”，可一触着姜雪宁那温然诚恳的目光，才升起来的那片怒火便如被脉脉的流水压下来似的，慢慢熄了，转而成了几分孤寂和可怜。
　　“你不喜欢宫里？是不是谁又欺负你了？还是那个叫尤月的又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定罚了他们让你痛快痛快。”
　　姜雪宁额头冒出了冷汗，公主这架势，俨然是她说一个公主就要去干掉一个！简直小孩儿脾气。
　　“不是……只是不喜欢宫里的生活。”
　　沈芷衣忍不住抱住了姜雪宁，将脑袋往她身上一埋，眼泪便全掉了下来，可又不敢叫殿外面的宫人们听见，便压抑着那声音饮泣。
　　“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姜雪宁觉着自己颈窝里湿了一片，她定定地说道：“殿下天潢贵胄，不缺我这一个……”
　　只听见她模糊的声音：“我好怕，以后燕临不见了，伴读不见了，大家都不见了，你也不见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姜雪宁喉间哽着，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这样的殿下令她心疼，终是叹了口气，轻轻的拍着公主的背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走，我永远陪着公主。”
　　沈芷衣窝在姜雪宁的怀里哭了好久，她把这几日压抑着的难过都哭了出来，等哭累了，便渐渐困了，慢慢睡着了。
　　姜雪宁凝视着怀中这位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想起她上一世悲戚甚至怆然的命运，许久后，轻轻俯身亲吻她额头。

　　翌日，沈芷衣大抵是昨晚发泄了一通，所以气色好了一些，反而是姜雪宁思虑过度，昨晚没怎么睡，此时醒来有些疲惫。看到公主恢复了往日的元气，姜雪宁宽心了许多。
　　此刻姜雪宁只穿着白色中衣，一张美人脸素面朝天，颇有点病容恹恹的感觉，像极了仕人画中那些愁眉轻锁的病美人，好看的令沈芷衣眼前一亮。
　　沈芷衣兴致盎然，左右招呼宫人拿来宫装，拉着姜雪宁到妆奁前坐下。
　　姜雪宁只好无奈的坐在那，任由自己像个玩偶一样被她摆弄。
　　不知过了多久，沈芷衣放下手来，望着她的目光不曾移开。
　　姜雪宁疑惑道：“怎么了？不好看吗？”
　　沈芷衣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好看，真的太好看了。”
　　姜雪宁想到这一世沈芷衣待自己甚是赤诚，这些时日的相处，在她心中已是好姐妹，可此时公主的眼神中似乎带了些痴恋，她有些心慌，不知所措的挪开了目光，但愿是自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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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薛姝与沈玠被薛太后故意制造机会一起玩投壶时，姜雪慧跟着宫人路过，手中的帕子被沈玠看到，顿时明白了她正是自己心心念念寻找的女子。
　　而沈玠那毫不掩饰的眼神被薛姝看在眼里，再加上自从姜雪慧入宫后，已经成为了奉宸殿里颇受先生们偏爱、赞赏的香饽饽，原本奉宸殿里是薛姝一枝独秀，渐渐被她压住了光芒，薛姝自是将姜雪慧视为眼中钉。
　　虽然薛姝伪装的很好，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淡然，但唯有熟知她秉性的姜雪宁明白薛姝现在有多不好受。
　　所以，只要一想薛姝如今的心情，姜雪宁便觉得心里畅快得不得了。
　　姜雪慧也是被长公主破格选入宫中，却与不学无术的姜雪宁完全不同，她礼仪周到，温婉贤淑，学识过人，熟读诗书，虽然出身不如薛姝，在奉宸殿里很受先生的喜欢，素日里却无半点骄矜，行止皆平易近人，与总端着的薛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欢。
　　姚惜因为被退婚一事，便记恨上姜雪宁了，她认为此事是姜雪宁泄露出去的，京中向来有传闻，说姜家两姐妹关系一向不好，姜雪宁在府中霸道跋扈，总是欺负这位性格软和的姐姐。这日下学后，姚惜便凑到姜雪慧身旁，笑道：“往日总听闻大姑娘才华过人，没想到竟这般了得，比起那姜二姑娘，真是好了不知多少。”
　　姜雪蕙本是礼貌性地笑着，听了最后一句话，脸色顿时淡了下来，看她一眼道：“姚姑娘过誉了。”
　　姚惜故作叹息：“我只是在替你惋惜，明明你才是家中嫡女，可在府中竟然忍气吞声受她欺负，我要是你，遇到这种败坏门风，不学无术之人，逮着机会便要好好治她不可！不然一府的名声都被她坏干净了！”
　　姜雪蕙清秀的眉竟颦蹙起来，冷言道：“我二妹妹虽学术稍缺，但也远没到败坏门风丢尽府里名声的地步，我姜府虽然比不上那些高门大户，可家中管教也严，妹妹若有什么过错，自有家父与家母操心，何需姚小姐多言？”
　　姚惜面色微变，瞳孔微缩，看着姜雪蕙。
　　姜雪慧不卑不亢的冷冷看了她一眼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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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姜雪宁姜回府时，是与姜雪慧同坐一轿，姜雪宁对于家中只来了一辆马车颇为不满，但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最后静静端坐着，虽不喜她这个姐姐，但现在也不至于看着她就生厌，若是前世那娇蛮的自己，恐怕早已将姜雪慧踹下车了，想到前世自己那副模样，她忍不住无奈笑了笑。
　　姜雪慧听到动静，朝她看去，柔声道：“宁妹妹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
　　姜雪宁立马收回了表情，面无表情道：“没有。”
　　姜雪慧却是噗呲一声，姜雪宁皱眉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宁妹妹这些时日变化很大，变得越来越可爱了。”
　　可爱？？？姜雪宁一副一言难尽又略带惊恐的表情看着姜雪慧。
　　进府后，姜伯游孟氏正坐在堂上，桌上放了一封烫金的请帖，姜伯游愁眉紧锁。
　　二人进来行礼，姜伯游看着姜雪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请帖递了出去，道：“勇毅侯府来的请帖，邀人后日去观世子的冠礼。”
　　姜雪宁接过请帖，手指轻颤了一下，只因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燕临亲自手写，这一封是独一无二的。
　　姜伯游小心翼翼问道：“去吗？”
　　姜雪宁毫无犹豫的回道：“去。”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孟氏开了口：“那一日，宁姐儿去得，蕙姐儿就算了吧。”姜伯游与勇毅侯府虽是关系不浅，可大难当头，勇毅侯府已遭圣上嫌弃，这与宁姐儿的姻亲自然是断了，但平时燕临对自家女儿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去这冠礼也无可厚非，但是慧姐儿与侯府并无往来，听闻临淄王殿下不久后要开始选妃，她只想能把蕙姐儿摘出来些，也多给往后的亲事留份可能。
　　姜雪宁没有说话，这时姜雪慧突然抬起了头道：“我也要去。”
　　姜伯游与孟氏愣住了，姜雪蕙却看了姜雪宁一眼道：“父亲是一家之主，届时已去了冠礼，我等子女如何选择却并不重要。且如今勇毅侯府之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父亲与妹妹都去了，母亲与我也当去的。”
　　姜雪宁却是定定地望着她，看她容色清丽，神情平静，想她口中之言，在情在理，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比之萧姝哪里又差？想到这姜雪宁笑了笑。
　　用过茶后，姜雪宁同姜雪蕙一道从房中退了出来，走在庑廊上，脚步一停，只道：“我若是你，有这样大好的机会，自然也是不会错过的。毕竟满京城都知道，临淄王殿下同燕临交好，燕临冠礼，他是必定去的。”
　　姜雪宁垂眸看见她此刻手中说捏着的那一方绣帕，便轻轻伸手将其从她指间抽了出来，摊开来放在掌中，露出面上绣着的一茎浅青蕙兰，角上还有朵小小的红姜花。姜雪宁勾了嘴角，她这个姐姐该是早已与沈玠相认了吧。
　　姜雪慧静静的看着她，眼中似乎颇有深意：“宁妹妹又如何得知我此番是为了临淄王？”
　　姜雪宁立在原地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帕子，目光中多了几分困惑，难道不是因为临淄王？

　　冠礼这日，姜家一行人刚出了门，准备上马车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沈芷衣一掀开车帘，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也不顾伺候的宫人吓白了一张脸，走过去拉起姜雪宁便往马车上走：“宁宁！我们看燕临去！”
　　还未等姜伯游等人反应过来，公主的马车已经跑远了。姜雪慧抬眼静静看着马车消失在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内，姜雪宁怔怔的看着沈芷衣，问道：“殿下，你怎么来了……”以那老妖婆的性格，可不会允许公主去燕临的冠礼。
　　沈芷衣开心道：“阿姝劝动了母后，所以放我出来了，阿姝他们已经先行过去了。”
　　姜雪宁眼帘一动，薛姝恐怕也是为了临淄王吧。
　　路上，姜雪宁突然让车夫停下，对沈芷衣道：“殿下，我要下去取件东西。”
　　沈芷衣探出头看了看，问道：“这荒郊野岭的，取什么东西？”
　　“殿下随我来便知。”
　　沈芷衣跟着姜雪宁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茅草屋，这里有许多人打着铁，看样子似乎是个铸剑坊。
　　“姜姑娘来啦，把姜姑娘的剑拿出来。”一个男人冲里面喊了一声。
　　“姑娘提前两月定下此剑，昨日终于出炉，还请过目。”
　　那剑长三尺二分，剑锋以陨铁铸成，打磨出一道道水波似的刃芒，青锋一出，寒光逼人。
　　“果然是柄宝剑。”姜雪宁满意的点了点头。
　　沈芷衣惊讶道：“两个月前？那岂不是你入宫前了？这么早就定下了？你对他……”
　　姜雪宁笑了笑没有说话，抱着剑匣上了马车。
　　一路上沈芷衣没有像刚来时那么热闹了，而是面色复杂的看着姜雪宁小心翼翼抱在手中的剑匣。
　　可能是车内太过安静，姜雪宁渐渐的发现不对了，关切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芷衣摇了摇头，姜雪宁见她情绪低落，又问道：“那殿下这是怎么了？”
　　沈芷衣将头撇到了一边，不去看她。姜雪宁暗道不好，她还是第一次见公主这般，忙将剑匣放下，走到她身旁坐下，将头凑了过去道：“殿下？”
　　姜雪宁扯了扯她的袖子，撒娇道：“殿下与我说说嘛，到底是哪里不顺心了？”
　　沈芷衣闷闷道：“你是不是喜欢燕临？”
　　姜雪宁有点懵：“喜欢啊。”
　　沈芷衣突然反应很大地转了过来：“那冠礼过后，你是不是要与他议亲了？！”他二人的传闻，沈芷衣也是听过一二，都说燕临与姜家早已定了亲，只等燕临及冠了。
　　“怎么可能！我和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就好。”
　　“什么？”
　　“没什么，勇毅侯府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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