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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历
听他这一说，少昀怒意更甚，终于明白以他堂堂一方神帝之尊，为何这么长时间以来，竟也能放下身段、花费如此之多的时间和心思在他身上。
原是要他当灵宠还不够，还得是心甘情愿、掏心掏肺地当。
嘴上说着不想，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心里倒挺诚实。他既已打定主意将来要把神帝拿捏在指掌间随心所谷欠地摆弄，眼下也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冷冷“哈”了一声。
该说不说，他那素来缺根弦的脑筋不动则已，难得动起来却实在是大错特错，属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不如不要动。
二人一时无言，空间内诡异地安静了半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偶尔翻动书册的声音。
不多的工夫，帝息已将“七情”类换了好几批，每次换完，抽出一两本略略一翻，沉吟片刻，又拂袖重新换过。
少昀看得奇怪，又不想问他。见他又换了一批，红衣的男人一时耐不住好奇，过去随手抽了一本。
不仅文字十分简单易懂，还配了对应的声影。翻开书册，正好翻到“朋友”，虚空中便投下几个垂髫小童在青石长街上追逐嬉闹的影像，和着几道稚气的嗓音。
吵得很。他微微拧起剑眉，“啪”的一声合上了，垂目见封皮上几个不容忽视的大字：幼童启蒙。
少昀：“……”
他随手将这糊弄小孩子的图册一扔，冷峻中带上了几分好奇，问他：“你堂堂一方神帝，上哪弄来这许多讲述凡人七情六谷欠的玩意儿？”
帝息一边翻着手上的书页，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孤本就降生于一个凡人的时空，几经劫数，终以凡人之身成神。孤的神魂一向不太稳固，正是源自于此。整个纯阳部族都流着与孤相同的血脉，受孤的神泽滋养，奉为先祖，因此所有族人都是孤的后裔。找几本凡人书册还不简单？”
这是少昀第一次听说这位神帝的来历，也是他第一次听闻纯阳之名。
彼时的他又如何会想到，这个如风一般在他耳边一晃即过的部族，经年之后，却为他所灭，又在机缘巧合中成为他与他最终了断孽缘的战场。
转头看着身边那人沉静清隽的侧颜和一小截白玉般的脖颈，他的眼珠子不自觉地定了片刻，喉结无意识地剧烈一滑，忽然道：“书本上的东西终归太枯燥，这些我学不了，不如……”
他故意停下，帝息果然仰头看过来，疑惑问他：“不如什么？”
离得近了，他能看得十分清楚，那人微笑着，眼瞳深处却寂然如冰。
果然虚伪，连笑都是假的。心里鄙弃着，他却俯首慢慢靠过去，嘴上道：“不如，你亲自教我。”
离得稍近了，泠泠新雪般的气息便缭绕在鼻端，清冽而疏淡，令他无端觉出点宁静、安心。
纵然一直认为那人如何虚伪，如何表里不一，少昀仍是渐渐不自觉地想要靠拢他，亲近他，以至于哪怕是为着解除血契，如今他也根本不希望以那人的羽化为代价了。
他将这一切归结为从初见之时就将那人当成了那颗最为晶亮耀目的宝石，生出了“得到他”的心思所致。既然是他瞧上的，就断然没有放手的道理。
帝息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和缓道：“孤俗务缠身，如何有时间教你？何况情绪之事，变化万端，玄奥难言，同样的事，心境不同，经历不同，感受自然也天差地别。纵然是自己，很多时候也难以分辨，外人又从何说起？”一句话方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凤目乍然一亮。
那一抹亮光像是在他眼中嵌入了两粒星子，又用雪山顶上的泉水擦拭过一般。少昀一时竟看入了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帝息却已转身往外行去，风中远远飘来一句：“你且安心修炼，旁的事，容后再议。”
他收回手，只握住了那人一缕残留的气息，和衣袂带起的清风。
心里像是骤然失去了什么的感觉令他神识惊悸不已，与蓦地汹涌而出的绝望冲撞在一起。他仓皇地睁开眼，入目只见残破的军帐，哪有什么空旷的隐藏空间，哪有什么那人亲自带着他布置的居所。
只有一道破败帐幕之隔，君息清浅的呼吸。
方才的梦不过短短片时，月色如霜，自军帐的破洞中投入，离天明尚且有段时间。少昀却再无半分睡意，侧首望了须臾，扔出一道昏睡诀。
估摸着那人已然睡得沉了，他才穿过帐幕，勉强忍着伤处的剧痛躺在王君身侧，抬手虚虚抚上那张威仪清隽的面容，细细嗅着与梦中别无二致的新雪般的味道，回想着梦中所历，一时凝滞。
两生两世，多少年来，他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君息心里，会将那些同他们不相干的族人看得那么重，以至于要为了一群外人同他不死不休。
后来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只是自己同他，同他们不相干而已。说到底，他本是追随那人的脚步而去，只有他一个人是与他们全无关系的外人。
东荒帝城多少万年岁月，他也一直难以理解，身为堂堂一方天命神帝，为什么会将蝼蚁般脆弱卑微的天下苍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以至于竟因了他初入帝城时逞口舍之利的言语而下狠手惩戒他。
直到两世为人的现在，忆起当年帝息轻描淡写的一句“几经劫数，终以凡人之身成神”，他才终于明白，那人坐上东荒至高尊位前也曾尝遍艰辛，以弱小的身份挣扎前行，对世间生灵的痛苦和坚韧有深刻的切身体会，因而有足够的胸襟去宽容去悲悯众生，是真正从骨子里生出的怜惜仁慈之心，而非简单的责任和说教。
纯阳部族是那人最初降生的地方，是他的族人他的子民他的后裔，更是他从很久以前就一心要维护的众生之一。那人想为他们做什么，报仇也好，舍命也罢，不要说选择了他们而放弃他，哪怕将他挫骨扬灰，都是应该的。
纵然他前世是受了天魔恶念的引|诱，但终归整个部族尽皆亡于他之手。他的罪孽无可洗清。
初入帝城之时，神帝就曾警告过他，“擅造杀孽，是为天地所不容”。一语成谶。
数以万年的悉心训导、言传身教后，他终究是因着唯一一个能约束他的人不在了，辜负了他的期望，走上歧途，触怒天道。
待他在尘世间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天道要如何惩戒他，他都认，哪怕果真落得个身死魂消的结局，也绝不抵赖。
算是了却那人最大的心结，偿还那人因此而生出的两世的痛苦。即使他希望那人永远不要知晓。
烈焰般的衣袖覆过王君的躯体，大祭司痛到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却彷如无事般，伸手虚虚拥住了他。
天明之后，有兵士奉了宣武侯之命，前来告知二圣，昨日虽全歼闯入纯阳军营的羽民，但他们自有隐秘的传讯手段，仍是不慎走漏了二圣归营的消息。
君息自然明白，这是随时随地都要决战的意思了。
羽民大约会一边佯作进攻，一边加派人手去寻他们少帝的尸身。但那天他们刚爬出废墟，奉命留守的侯府心腹便一道秘法，直接打在露|出的巨大膜翅上，顺势将深埋于废墟中的整个翼蜥和它背后的羽民尸|体尽皆化成了飞灰。
即使羽民大部|队寻过去，也只能猜到那是他们少帝的遇难之地而已。
果如宣武侯所言，天选的少帝死得不明不白，连尸|体都抢不回来，埋骨异时空，羽民既怒且恨，仅仅数日之后，战事突变。
彼时二圣虽同处一帐，但自从那晚后，一直不曾照面，只隔着帐幕各据一处，调息疗伤。
君息本是外伤，已不妨事，只不过此前在溶洞中时不知为何修为枯竭，因此一直在抓紧时间运转灵力。
神识一片空白时，外间骤然风起云涌，一轮疾风暴雨般密集而激烈的鼓声裹挟着阵阵嘶吼声远远传来，瞬间传遍了整个军营，沸腾一般，却又井然有序，绝不惊慌失措。
他唰地化出长剑在手，一步冲出王帐，却见原本日夜看守在帐外的低等兵士都握着武器，毫不犹豫地往演武场飞掠而去。
附近营帐立时为之一空。
君息心知战事有异，一把掀开中间的帐幕，却见少昀红衣如火，面容如雪，隐在暗处，冰雕一般看着他。
那盒药膏仍是放在桌上，那晚之后，再也没有人动过。
他静静地看了一眼，忽然道：“你走吧，趁现在。”手一松，帐幕似极快又似缓慢地落下，遮住了那人的眉眼、身形。
宣武侯以一介凡人之身而被视为这片人族聚居之地有名的战神，治军严整，令行禁止。战鼓擂响不过片时，整个军|营中所有将士，只要还能站起来的，已经尽皆奔至演武场中。
君息也就随在最后，往演武场而去。
纯阳靠近夷莘的区域虽是峰林山海，但真正的战场却是在两国交界处，漠漠黄沙的荒原。
一轮血红残阳挂在西边天幕下，将枯黄天地间都镀上了一层血色。冷风扬起漫天尘沙，一派肃杀之象。一通鼓毕，但见队列齐整，旌旗林立，铠甲和兵器泛着凛冽的寒光。
密集如蚁的兵士尽数聚集在场上，竟没有半分杂音，除了朔风卷动旌旗的猎猎之声，只剩从远处传来的厮杀和兵器铮鸣。
宣武侯高踞点将台上，甲胄俨然，铁血威肃，迅速布置好兵力，凌厉下颌微微一扬。
身边副将会意，厉声喝道：“祭旗！”
当即有兵士将一个早已不成人形的人拖至旗杆下，正是那天被俘的羽民，也不知如今是死了还是仍有一口气。
君息驻足，见兵士们手上极为熟练，将那羽民一把按跪在地，后颈的凌乱长发往边上一拨，干净利落地一挥刀。
雪亮刀光带着一蓬血色一闪而过，断了头颅的脖腔里喷出一股血箭，一冲而上，正好冲到帅旗与王旗下，却又没有沾染半分，划了个极其优美的弧度，重又跌落下来。
没入演武场的黄沙尘土之中。
祭过旗，便是宣告战斗即刻打响。宣武侯纵身跃下，正好见君息提着长剑，不慌不忙行到台下。
他看了一眼，露|出点难以掩饰的诧异，道：“本侯还以为王君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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