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

　　夏凡远想着或许需要等上一时片刻，可谁料他刚进自己的房间，便迎面撞见了妈妈。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黑发中已经掺杂了太多的白发，用一根黑色发绳随意地盘在脑后，细纹盘亘在眼角眉梢，那双眼许是伤心了太久，嵌上了再也褪不下去的斑驳血丝。她骨相是极好的，哪怕而今瘦得两颊微陷，也不难看出，她年轻时该是位多么花容月貌的女人。

　　夏凡的眼圈腾的红了，他从大门进来后没看见人，还以为白天家里人都不在，想着回自己房间等一等，正好平复一下即将久别重逢的忐忑。谁想妈妈竟在自己房间里。她变了太多，夏凡还记得出意外前，妈妈还没有几根白发，她很爱笑，即便眼角已经出现了些许细纹，可笑的时候那细纹也会随之弯出个明媚的弧度，平添了一丝韵味。那时候妈妈每天都会化妆，她很喜欢打扮自己，她有各种各样的首饰，夏凡记得光耳环就有一整个抽屉。他曾经不能理解，明明也没什么大场合需要出席，为何要如此费心费力费时地捯饬自己呢？那时妈妈一边挑着耳环一边说：可不能输给她那些姐妹。

　　妈妈确实是非常漂亮的，夏凡觉得妈妈比她那些麻友都要漂亮。

　　可才不过区区半年，她竟恍若老了十岁。

　　她的耳朵上光秃秃的，没戴任何首饰。耳洞经年累月下来已经不会再长死了，此刻就这样空荡荡地镶在耳朵上，如一根看不见形状的针，刺得夏凡胸口贯穿似的生疼。

　　夏凡从有记忆起到意外发生，从咿呀学语到挑灯夜读，人生里的每一步每一日，都有妈妈的身影相伴。她对孩子的爱向来毫不吝啬别无所求，她像个铜墙铁壁的超人，将夏凡护成了个蜜罐里长大的、却坚强勇敢的孩子。夏凡知道，自己的死是妈妈永远无法跨过的心魔，所以他想让妈妈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她不必为自责所累，往后余生即便没有夏凡，她还可以为自己、为名为沈媛的自己而活。

　　他会看着她，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护着她，一如过去她护着自己的二十年。

　　这成了牵扯夏凡留在世间的执念。

　　可三界的规则是残酷的，凡人看不见鬼，鬼也跨不过阴阳。

　　夏凡哽咽着叫了声妈妈，可坐在床上的女人听不见，她瘦削的手中握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着这再也不会有人来睡的床。

　　夏凡心痛如蚁噬，他想握住那只形销骨立的手，他想拥抱她，告诉她其实自己过得挺好。可无论夏凡如何触碰，最终都只是在沈媛身边拂过一道凉风，连薄薄的衣摆也掀不起来。夏凡急了，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漱漱然不止。他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改变这一切。

　　对了，他是来解执念的，他险些忘了！

　　这是他的执念，这是牵扯着他留在冥界的那缕温暖，他本就是来见她的。

　　夏凡狠狠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抬手结了个印。

　　这是他在冥界学得最精深的，用过最多次的，幻境结界。

　　沈媛每日都会来这间房间，有时是静静地待上一会儿，有时会扫扫地、擦擦桌椅，好像只要这里是干净的、有人气儿的，夏凡就还在一样。可她从不在这间屋子的床上留宿，午睡都没有。她又想他，又害怕见到他，她总觉得儿子会怪她，怪她粗心忘了关火，怪她没事闲的包什么饺子，他又不爱吃。开始那几个月她总是哭，看到和夏凡年龄相仿的学生会哭，房间干净得纤尘不染没处可打扫也会哭。后来许是眼泪流干了，哭不出来了，她再做些打扫之类的事便像了个正常人。她的丈夫也是伤心的，可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他不能像沈媛一样伤心那么久，见她总归算是正常了些，便重新回去上班了。可她自己知道，什么所谓的正常不正常，失独的母亲，该怎么正常。

　　她的那些麻友叫过她几次打麻将，被她拒绝了之后便也没声音了。她那些首饰堆在抽屉里蒙了尘，全没了当初的璀璨。而她自己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原来人没了支柱，便会老的。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可她甘愿在自责的沼泽中不断深陷，若是有朝一日溺毙了，倒也好，或许她能再见儿子一面，若是鬼神之说是真的的话。

　　可若这世上当真有鬼神，为何他从未给自己托过梦呢？

　　妈妈很想你。

　　床头的捕梦网轻微地晃了晃，沈媛没有注意。床头很长，她擦完了这一侧，正起身，准备绕去床的另一边擦另半侧。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轻微低沉，却好似用尽了力气，满腹情绪都融进了这沉甸甸的两个字中。

　　那声音说：“妈妈。”

　　沈媛一颤，手中的布掉在了床上，洇湿了床单。她原以为再也不会流泪的双眼立刻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知道这不是幻听，她在最为思念儿子的时候都没出现过幻听，这声“妈妈”甚至没入过她梦。

　　此刻沈媛没想什么人间流传的鬼故事，更没有半分害怕。那是她的儿子，她的心肝，她生怕半点苦楚加诸于身的宝贝。

　　她极慢极慢，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转过身。书柜旁站着一人，一身素色衣衫，面容清秀俊逸，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眼挂满泪水，她记得这人从小到大的所有模样。

　　沈媛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发不出声音，她想向前走几步，又怕冲撞了什么似的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一切都是脆弱的镜花水月，哪里做得不对便会如泡沫般破碎消失。

　　夏凡一步一步走来，刚开始的两步还带着艰难的僵硬，后几步越走越快，最后竟是跑了起来，扑进了沈媛的怀里。他不断叫着“妈妈”，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急急寻找着母亲的拥抱。

　　沈媛险些被扑了个踉跄，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双手发着抖回抱住夏凡，喃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道：“儿子？是你吗儿子？凡凡？宝宝？”

　　她不敢相信，她竟有些露怯，只得一遍一遍地确认，哪怕夏凡反复地说着“是我”，她也不怕这突如其来的美梦会随时破碎，直到哽咽与啜泣吞没了话语，泣不成声。

　　铜门外，严雪卿正抱着臂膀与两只不到他膝盖的石狮子斗法。两只石狮子许是见少了一个人，胆子便稍微大了那么一丢丢，刚还只敢露出两只圆眼，现在在已经敢时不时地探出头“嗷”一嗓子再飞快地把头埋回去，佯装自己只是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实在是智商不太高。

　　严雪卿等得无趣，看这两只短腿小玩意儿蹦跶，便起了坏心思，决定吓他们一吓。

　　“喂，小东西，你们在这儿看了多久的门啦，有没有见过你家小主人小时候的样子？”

　　小东西没理他，也不知听不听得懂人话，仍旧眨巴着眼，用眼白恐吓不速之客。

　　严雪卿也没在意他刚刚被两只器灵翻了白眼，像是本就没打算听到什么回答，自言自语便说了起来。

　　“你家小主人小时候一定和你们差不多高，但他肯定不会冲人翻白眼，他一定从小就是个人见人爱非常乖的孩子。”

　　两只小狮子倏地将头埋进了两只爪子间。

　　原来他看见我们朝他翻白眼啦！

　　“你们两个，也不跟人家学点儿好，动不动就朝人大呼小叫。放你们是辟邪的，你们看我像邪吗？我也就罢了，生人确实不应该随便放进门，可你们俩没良心的，怎么能连小主人的长相都忘了呢，实在太不开化，器灵的智商都像你们这样那还得了。”

　　某位鬼在门口大言不惭地批评辟邪石狮子辨认不出何为邪祟，甚至上升到智商高地的层面上来。

　　“嗷嗷嗷”石狮子要反抗，鬼都不算邪祟还什么算！而且竟还想随便进人家，非奸即盗！

　　“你再叫！”严雪卿一只手提溜一只石狮子，与石狮子拼眼刀看谁先瞪得过谁。两只石狮子奈何腿太短，怎么扑腾都扑腾不下来，气得叫得更欢了。

　　“等等！”遽然一股清亮的风拂过衣角，为本是闷热的夏日送来一缕清凉。可不知为何，这缕清凉却让严雪卿神色一凛，觉出些诡异的味道来。

　　两只石狮子像是听懂了这声严厉的“等等”，倏地一声不吭，连爪子都乖巧地不刨腾了，生怕扰了什么似的。

　　严雪卿全不似刚刚的玩笑神色俱敛，甚至隐约透出股杀气。他轻点了点两只狮子的脑袋，本才到他小腿的两个小玩意倏忽长了五倍大，好在乡村的道路够宽，否则定是要挤坏田里几根菜的。

　　“乖，你们好好看门，除了小主人，谁也不准进，尤其是鬼。”话音刚落，严雪卿身影一闪，朝着那缕凉风吹来的方向眨眼便不见了，留下两只视野突然变得十分开阔的两只大玩意儿大眼瞪小眼，头一次拥有这么大的躯体，脚都不知怎么抬了。

　　沈媛好容易缓过乍然的喜极而泣，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妈妈看看，好像结实了些。”沈媛哭得脱了力站不住，只得坐在床上。她一遍遍抚摸着夏凡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

　　夏凡早就比沈媛高上许多了，可他在沈媛眼里还像个孩子似的，哪怕沈媛都需要仰起头来看他。

　　“嗯，我现在生活在冥界，还学了些凡人学不了的本事，我生活得很好。”

　　夏凡任她抚摸着，沈媛瘦削的手指触碰上去并不那么舒服，可夏凡觉得这是世上最温柔的爱抚。

　　“那妈妈给你烧去的钱够么，是不是只有清明那种特殊日子你才收得到呀，妈妈以后多给你烧点，可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宝宝你住在哪儿啊，要不要妈妈买个扎的纸房子烧过去？”沈媛眉都皱了起来，像是又操起了夏凡上大学那会儿生活费够不够花的心。

　　夏凡失笑，他握着沈媛的手放在身前，想起来什么开心的事似的说道：“放心吧妈妈，钱够花的，我也有大房子住，还......找到了喜欢的人。”

　　沈媛显然没有想到久别重逢就要面对儿子有了媳妇的境况，不过她也只呆了一瞬，毕竟什么能比得过儿子幸福呢，何况，她大概也没机会见到这位儿媳妇。

　　“那姑娘对你好么？性格怎么样？你住在她家么？宝宝，妈妈跟你说，你还小，不懂这些，身边没个长辈帮你把关，你可得自己判断好。妈妈也不是古板，咱们是男人，不能总是住在人家姑娘家，妈妈以后一定多给你烧些钱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扎五金彩礼的，咱们都得有的......”

　　“呃......没事儿，他不在意这些。他人很好的，做饭又好吃，对我也很好，还是地府公务员。”夏凡没说他这爱人是个男的，虽然妈妈应该也不会多说什么，但他不想让妈妈对他多一分的担心。

　　沈媛到底还算这个时代中最寻常的那一类中年妇女，听到“公务员”三个字，哪怕是地府的，也让她安心不少。

　　“是个不错的姑娘。宝宝你不能光让人家做饭，你也要学着做一些，要对人家女孩儿好，过日子要平等互敬互爱才能长久。妈妈也没来得及教你道什么拿手菜，饺子好学，妈妈包饺子的水平还可以。你爸总是惦记着我包的饺子，就你不爱吃，明明我觉着我这饺子还是不错的，和我一起打麻将的哪个阿姨都比不过。瞧我这厨艺都退步了，那之后......我就没再包过了......”

　　是了，那场意外，起因就是包饺子。

　　沈媛眼眶又隐隐有些泛红，可她像是努力维持着总算开心起来的气氛似的强忍着没哭，只是说话的尾音带了些沙哑，也被那意识到声音变化的沈媛及时止住了话音不继续说下去了。

　　她将几欲挣脱眼眶的泪水强忍了下去，想重新挤出个笑来，可还没等她摆好一张恍若无事的笑脸，她便蓦地跌入一个怀抱。

　　这怀抱既熟悉又陌生，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角色会反过来，儿子会像她当初二十年如一日那样，成为为她遮风挡雨的盾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港湾。

　　夏凡从没这样怀抱过他人，严雪卿身高比他高，肩膀比他宽，倒是经常这样抱他，而在人间的那些年，他始终生活在避风港下，从不需要他去保护其他人。可现在，当他双手环着沈媛、环着妈妈时，他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她的瘦削与脆弱、不安与恐惧、还有惦念孩子的慈母心。

　　“妈妈，不是你的错。我不想你自责。”

　　“我从没怪过你，我其实还挺喜欢吃饺子的，只是不爱饺子馅里加姜，妈妈下次清明时能不能不要在饺子馅里放姜。”

　　“我现在也很好，只是换了一个世界生活。冥界和我们以为的不一样，这里的人都很好，妈妈你能想象，孟婆竟是个一千来岁的小姑娘么。”

　　“我这二十年人间的生活非常幸福，因为有你，有爸爸，我是全天下最幸运的小孩儿了。我没有任何遗憾，若强说有，就是没能让我亲爱的妈妈走出失去孩子的痛苦。”

　　“可你看，妈妈，你没有失去我，我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我回去就学托梦的法术，我早该学了，一开始是能力不够，后来就总是有事绊着没倒出空。以后我们还能见的，你想我了，就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在街口点张黄纸，我能收到的，我就来梦里看你。”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尤其是笑起来最漂亮。妈妈以后要继续笑呀。”

　　沈媛听到这撒娇似的话，没忍住，破涕为笑了。

　　“小没良心的，有媳妇了是不一样了，嘴这么甜，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我是最漂亮的妈妈这种话。”

　　她蜜罐儿里的小孩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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