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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越野车在布满盐壳和碎石的道路上颠簸前行,错觉航行于凝固的白色波涛之上。二十多分钟后,绕过一片巨大的、风蚀形成的盐岩山丘,最后转过一段坡道,终于艰难而稳定地攀上高地。
目的地并非盐湖,而是沈岑洲派出的先行团队精心挑选并搭建的移动营地。
营地与盐湖相近,有效规避潜在地面腐蚀性和极端潮湿闷热气候的同时,又拥有最佳视野。
车身停稳,先一步抵达营地的工作人员恭身开门,如先前侍者所言,即使下方色彩斑斓、广阔无垠的盐湖奇景轻而易举纳入眼底,本该涌入鼻腔的硫磺气息已先一步被净化。
闻隐遥遥看去,达纳基尔凹地的火山盐湖,像一幅被造物主挥就的抽象画,笔触狂放,在天地间铺陈。
极致的白作为基底,在近乎垂直的非洲烈日照耀下,反射出刺目强光。龟裂的纯白画布上,肆意泼洒浓烈色彩。
盐湖边缘未干涸的水域,是高饱和度的粉红与橙红;更远处,地热活动区将矿物质溶解,渲染出大片刺目的芥末黄、暗沉的翡翠绿。色彩交织、碰撞、流淌,边界模糊而混乱,广袤无垠。
埃尔特阿火山巨大的锥形轮廓沉默矗立,焦黑与暗红的山体粗粝狰狞,俯瞰着脚下这片绚丽而脆弱的奇异世界。
荒凉而又壮美。
闻隐眨了下眼睛。
并非没有见过相似的景色,然来到曾被限制出行的非洲,她不可避免涌出欣喜。
下意识想要记录在镜头中,想起相机被工作室带来,不在身上。
沈岑洲同妻子将一切尽收眼底,率先下车,抬手阻止帮佣动作,亲自迎下闻隐。
见闻隐张望,不及出声,寂静被旁人打破。
“隐姐!”
“闻总!”
几乎闻隐的脚刚落地一瞬间,一群早已等候在此、穿着各种功能性摄影马甲、戴着宽檐帽和防风镜的人便如潮水般围了上来。
是她派遣此地的员工。
显然已经在此适应并工作了一段时间,个个脸上带着兴奋和日晒的痕迹。沈岑洲扣入闻隐指尖,不着痕迹敛眉。
涌上前的众人兴高采烈朝老板问过好,转而面向沈岑洲时,是不着痕迹的局促,“沈总好。”
沈岑洲点了下头,不见情绪,轻描淡写扫过二十人,目色几不可察冷了一瞬。
这群毫无用处的电灯泡,带着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材、反光板、无人机箱,不出意外打破他预设的二人世界。
喧闹,嘈杂,被打扰的不喜轻而易举滋生。
然而,身侧同他并立的妻子显然不同心境。工作室人员礼貌问候完老板的丈夫后,视线偏开,重新汇聚成热情模样,齐刷刷投向闻隐。
“老板!您可算到了!”
“隐姐,这边!快来看我们发现的绝佳机位!”
“太阳角度马上要黄金了,就等您来定夺!”
闻隐眼睛发亮,接过相机,摘掉遮阳帽,随手递给旁边的人,迅速扫过围上来的每一张面孔。
“阿乐,你踩点怎么样?我要的角度能找到吗?”
被点名的阿乐立刻挤到最前面,手舞足蹈:“隐姐!绝了!我以我未来十年的桃花运发誓,西北角那个盐锥群,夕阳时分绝对是天神下凡的光!我连模特站哪儿、怎么拍背影剪影都想好了!保证震撼全网!”
另一人也推着眼镜凑上来,平板电脑几乎要怼到闻隐眼前:“老板,数据分析显示,西南侧那片彩色水域的色彩饱和度在日落前半小时达到峰值,而且无人机航拍显示那里有一片非常规则的盐花结晶,非常适合做前景。另外,我已经标记了三个潜在的风向监测点,确保拍摄时烟雾效果可控。”
出发前便立志兼任后勤的小姑娘像只灵活的兔子,钻过来递给闻隐一瓶冰镇的电解质水:“隐姐,先喝口水!这边太阳太毒了,我试了,防晒霜必须两小时补一次!而且我打听过了,附近有个小村落晚上可能会有简单的篝火,我们已经申请到拍摄许可,人文素材也有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加入:
“隐姐,灯光组这边有几个新想法……”
“老板,模特的状态需要您再去沟通一下……”
“无人机备用电池都充好了,随时待命!”
聒噪到了极点。沈岑洲垂眼看向被松开的手,拎着妻子摘下的帽子,面无表情切下定论。
闻隐被簇拥在中间,耐心听着,不时点头,或快速给出指示。已然完全沉浸在生机勃勃的创造中,忘记身侧守候的丈夫。
沈岑洲站在原地,见闻隐被这股热情的人潮自然而然地、不可抗拒地从他身边带离。纤瘦的背影很快被那群穿着五颜六色马甲的工作人员淹没,只能偶尔从人群缝隙中看到她飞扬的发丝和快速打着手势的手臂。
没有规矩,没有眼色。
格外罕见,他竟有成为局外人的一天。
这群人的到来,比他印象中还要糟糕。
眼见妻子就要同这群畅谈光线和角度的人一起去考察,沈岑洲神色平淡,不急不缓拨开人群,热闹的众人不着痕迹的、自然而然安静下来。
挤挨着的人群自发朝侧散开,姿态是恭敬的,反应是迅速的。
沈岑洲平静走到闻隐面前,却觉落在身上的目光,是不满的。
她工作室这群人,以她最亲近的助理为始,似乎都对他有些意见。
毕恭毕敬的假象中,每时每刻想分开他和闻隐。
蚍蜉撼树,异想天开。
不足挂齿。
沈岑洲坦然将手里的遮阳帽重新为闻隐戴上,眼睑微垂,动作悉心。
疏淡道:“现在过去?”
闻隐心早就为工作室众人谈到的宝地扬起,扶了下帽子,赞赏道:“我先去踩点,你要去吗?”
“当然。”沈岑洲提醒她,“我们在度假。”
刻意加重的两个字轻飘飘落入耳底,闻隐眨眨眼,隔着墨镜目不转睛地看他。片刻后,主动与他十指交握,“走啦。”
她牵着他,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去她希冀的地方。
沈岑洲眼睑耷着,窥见相连的指尖。
周身淡漠被灼热的阳光晒去。
—
阳光的威力没有发挥太久功效。
抵达盐湖不过片刻,姗姗来迟的助理飞奔着捉走闻隐,去往摄影的最佳场地。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沈岑洲坐在车里,目色偏离到远处人群。
一贯高高在上、张牙舞爪的妻子,在布满硫磺味的盐湖,拍得不亦乐乎。即使戴着净化面罩,也难以隔绝所有气味。
她显而易见并不在意。
晚间回去时护肤流程一再加长,防止被晒伤的所有可能,却不愿白天多做休整,似乎已经忘记她亲笔同意的申请书。
共览此星球的独特面貌。
她现在相机不离手,只和镜头共览。
沈岑洲唇角冷漠,视线所及处的妻子,原就只剩细微皮肤裸露,镜头更是将她遮掩得密不透风。
她的生龙活虎却直直穿过。
滑下车窗,工作室不停歇的笑声在她身侧缠绕,难以入耳。
在秋水湾时,也有过类似的时刻。分明两人都在,见面却屈指可数。
她被摄影占据。
彼时他觉得吵闹,却没有生出窒闷感。
这里的气候太糟糕,他平静放任胸口外溢的情绪。
当然可以把这群人送回国。
但闻隐会和他生气,绷着唇角,不冲他笑。
沈岑洲拎起身侧的杂志,慢条斯理翻阅。
窗外光线变幻,车窗始终没有阖上。终于,车门被打开,大量热气冲进来,携着一丝微弱的苦橙味,闷热的窒息错觉退落。
闻隐熠熠生辉不满,“沈岑洲,好热。”
“你怎么不关窗。”
她把窗阖上,大口呼吸冷气,却没听见回复。她被冷落,更是不喜,见沈岑洲沉迷文件,知道他在工作,不知为何,蔓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甘。
不甘他不在意,不跟随她,不以她为中心。没有她在身边,不会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闻隐伸手去按他手下的纸张,沈岑洲扣上她的手,将杂志阖上放置一侧。
抬眼接过她的目色。
闻隐夺回指尖,双臂环胸,“这么喜欢工作,出来做什么?”
她清棱棱地质问:“留在营地,不方便你假装追求?”
沈岑洲与她对视,面对妻子的强词夺理,该忽视,该一笑而过。偏偏,在闻氏感知过的,闻隐难得的、不易发现的委屈,再次错觉般令他眼皮微动。
荒诞,荒唐。
他一手捧上她的脸,“小隐,是你忽视我。”
“信口雌黄。”闻隐不避不让,“你晚上抱着我睡觉的时候怎么不说?”
沈岑洲神色平缓,妻子没有收回拥抱的权限,像是棒子后的甜枣,令他迟迟没有行动,赶走不该留在这里的人。
但她暂时不让他亲,脸也不行,担心蹭掉她的修复霜,导致她被晒伤。
沈岑洲伸手把她抱过来,她垂着眼不太愿意,却又没有挣扎,不高兴的模样。
他重新打开杂志,闻隐正惊愕他的大胆,竟敢抱着她工作,先入耳的是解释。
“不是文件。”
“没有工作。”
闻隐目色跟着他看去,几张熟悉的照片入眼,这才发现,他看的是她以往刊登过作品的摄影杂志。
她一息偃旗息鼓,喃喃:“你看什么。”
又昂着下颌不讲道理,“没有经过我同意,就偷窥我的作品。”
沈岑洲平静道:“妻子的交流都是摄影,我在学习。”
他并不愿意承认,闻隐与工作室侃侃而谈他听不懂的术语时,他发现那群电灯泡与妻子拥有无与伦比的默契。
每一位。
心神领会闻隐的所有用意。
连身为丈夫的他都无法介入。
闻隐两手捧上沈岑洲的脸,亮晶晶的眼,极为缱绻的模样。
“沈岑洲,你在吃醋吗?”
吃醋。
沈岑洲眼睑耷着,很糟糕的词,莫名契合。
他忽牵了牵唇。
原来是吃醋,他不仅吃被留在国内的保镖的醋,连这群微不足道的人也能害他心神波动。
他唇角噙笑,眼底是冷的。
闻隐忽啄了下他的唇,转瞬即逝。
沈岑洲漫不经心凝结的冰霜悄无声息滞缓。
闻隐神采奕奕发号施令,“你不许亲回来。”
她又咬上对方的唇,得寸进尺探出舌尖,却不扣入齿间,沿着薄唇描摹。
得意聆听耳边渐重的气息。
沈岑洲环她愈紧。
唇却无波无澜,不是拒绝,而是无法妄动。
闻隐嚣张极了,眉眼间都是拿她无可奈何的趾高气扬。
直至她尽兴,轻飘飘撤离时,沈岑洲目色暗沉,扣上她后脑勺,蓦地上压。
作乱的柔软顷刻被引入池中。
闻隐睁大眼呜咽。
沈岑洲侧首品香,“宝宝。”
“亲回去是投桃报李,我不是。”
滚热光线隔于窗外,车内温度却像与外接壤般节节攀升。
所有感知到的、错觉般的委屈都被吞咽消弭。
闻隐气息被层层叠叠夺走,眼眶湿润地瞪他。
他当然不是投桃报李,他是变本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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